第一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张笑没端酒杯了。想起来还是在春节的时候,他跟段红的姑 爹喝过一次酒,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月了。段红的父母在遥远的东北农村,段红初中 毕业后,投奔城里的姑爹,以便找个吃城里饭的男人。段红在邻居的介绍下认识了 张笑,两人随即产生了好感,但是段红的姑爹却坚决不同意。他觉得张笑性格沉闷, 行为还有点古怪,还嫌他是个农村来的合同工,于是便阻止段红嫁给这个榆木疙瘩。 段红长得一点也不像东北女人,皮肤白皙,小巧玲珑,只是说话带有浓重的东北口 音,但听起来很悦耳。为此张笑不顾她姑爹的反对,一阵穷追猛打,终于把段红弄 到了手。跟段红结婚后,张笑就懒得搭理她姑爹了,关系一直不温不火,只是在每 年春节的时候,才上一次这个势利老头的家门。 那天张笑喝酒相当爽快,两人的关系竟变得融洽起来。其实张笑的酒兴是因为 他接到了同事杨默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杨默向他恭贺新禧,使得张笑有点受宠 若惊。因为自从杨默当上厂工会主席后,还是头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尤其电话是 在春节团圆的时候打来的,张笑自然更加激动。张笑觉得杨默还算个朋友。段红说 :“杨默这人就是话多一点,其实人还不错。”张笑说:“那你过去还总挖苦他油 头滑嘴的,让人讨厌。”段红没反驳。因为杨默在电话里还夸了几句段红,还向她 姑爹问候了一声。接完电话,张笑频繁举杯,脸色很快红润起来。张笑附在段红的 耳根小声说:“你知道吗,杨默要升了,开过年可能就是我们的头儿了。”段红突 然兴奋起来:“是真的吗?”段红说:“你们的领导早就应该换了,好好的一个厂 被他们整得半年发不下工资。而他们的腰包哪个没鼓起来?”段红接着骂了一句: “那些王八蛋!”段红想的是,要是杨默真升上去了,那张笑调换工作的事情应该 十拿九稳;开过年张笑就四十岁了,还窝在车间里当车工。 张笑与杨默是中学同学,还是一同招工进厂的同事,关系不错。但是后来杨默 当了工会主席后,他俩的关系不知为何却变得不冷不热起来,平时很少往来。张笑 是个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人,却取了一个笑嘻嘻的名字。其实他很内向,跟人打交 道时,整个一闷老瓜,喜怒哀乐全憋在心底,不易被人发现。而杨默是个话痨子, 一点也不沉默,尤其会在领导面前讨好卖乖,吹牛拍马,自然活得比一棍子打不出 一个闷屁的张笑前途远大。 段红说:“你们俩应该把名字换过来。”段红说这话的时候,杨默已经当上了 管生产的副厂长。随后不久,张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下岗了。 张笑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段时间他总在马路上游荡,有时还能在一群 面相模糊、衣衫褴楼的闲杂人员中看见他的身影。在广场附近,一群农民工三五一 群地在一起打闹、吹牛,或者坐在地上打纸牌。立春后,广场上人突然多了起来, 尤其是那些老头老妈们,他们占据着广场的中心位置,有的闲散地遛着狗,有的三 五一群地踱着步,有的抛手踢腿,偶尔还来几句京剧清唱,像过节一样。甚至在大 白天,还有情侣在广场一角的草地上亲热,吻得吧唧响。张笑只好憋闷地从他们身 边走开。在广场的另一侧,人头攒动,不时传来吆喝声。张笑走过去,发现一伙懒 惰的农民工,正窝在一块肮脏的塑料布上赌钱,观看的人围了几层。因他们赌的是 毛票,自然不会有警察来管这等闲事。张笑挤了进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挤进一 群自己讨厌的人里面。一个满脸肮脏胡子的家伙坐庄,快速地洗牌、发牌,粗糙、 肮脏的手指相当灵巧。几个下赌的人,把零散的纸票和硬币纷纷丢在胡子面前的一 只破碗里,赌得热火朝天;张笑想,这些家伙,比谁都快乐,自个过去同情他们的 贫穷,显得很可笑。他郁闷的是,现在他连他们都不如。他们回去还有块地,而下 了岗的他,连块地也没有,每月两百元的下岗补贴,连烟钱都不够。张笑还想,如 果真有块地,他可以把它耕耘得很好,种什么长什么,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能 吃苦的人。 张笑的口袋里也只有几张毛票——那还是买米剩下的,不够买一包廉价烟。张 笑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左手一直捏着口袋里的一块铜镜——这是张笑目前最大的财 富。据说这铜镜是明朝永乐年间的东西,价值不菲。他捏着铜镜,腰杆似乎硬挺多 了。现在他很想把铜镜脱手,卖个千儿八百的,以度过这段日子。文物市场他曾去 过几次,有人只肯出两百元,最高的也只出到五百元。他没卖。他相信一个朋友的 话,这铜镜是真货,年代久远,应该值好几千块。朋友是个文物贩子,据说鉴别文 物真假很有一套。张笑信以为真,便没急着出手。除此还有个原因,他曾把这东西 当做礼物,送过他曾喜欢的一个女人。但这女人不识货,觉得这东西没什么用处, 便把铜镜退给了他。当时张笑进广不久,还是个穷人,微薄的工资除了吃饭外,基 本上都寄给了乡下的父母,自然拿不出钱来买礼物。每次看见铜镜的时候,他都会 想到那个女人,结婚多年,这种感觉还常常冒出来,他似乎从铜镜里看见了昔日情 人的面孔。 那个女人叫肖兰,是张笑的初恋。 下午的太阳,明晃晃地落在草地上,张笑从广场转悠到离广场不远的立交桥上。 那儿也是人满为患,摆摊的算命的,几乎占据了半个路面。张笑走到一算命瞎子旁, 很想算一卦,但是他迟疑了几分钟后走开了。五年前,武当山有个道士曾给他算过 一卦,说他在四十岁时财运大发,事业一片辉煌。可是,今年正好满四十的张笑, 不说财运大发,现在竟连维持生计的工作都丢掉了。 张笑趴在立交桥的护栏上,伤心地摇了摇头。他想,人的命运掌握在上帝的手 里。这些冒充人间半仙的家伙们,玩弄的全是骗钱的勾当。 张笑拿出铜镜,对着太阳晃悠着,把微弱的折光投射在立交桥下一个女人的脸 上。凭感觉,这个女人是个“马路流莺”,眼神萎靡、疲倦,嘴唇红得像是吃了个 死婴。尤其是她穿着的超短皮裙,使得肥臀毕露,带着性感而挑逗的意味,更加显 示出她的职业特征。张笑知道,即便在大白天,在立交桥下,也常常游荡着这种女 人。女人似乎感觉到脸上有什么在晃动,便朝左右瞅了几眼,但是她没有看见桥上 的张笑。等女人顺着晃动的光线抬起头来时,张笑立即收起了铜镜。张笑这样反复 了几次,心里竟变得舒畅起来,同时他感到这女人的姿色还不错。这时,有个面相 模糊的男人朝他走了过来,问他手里的铜镜卖不卖。 张笑说:“你肯出多少?” 男人伸出一根指头。 张笑怀疑地问:“一千?” 那男人把铜镜捏在手里反复察看起来,没有说话。张笑打量起那男人的神情, 感觉他是个识货的人。心想如果能卖一千元,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那男人把铜镜丢给了张笑,说:“这玩意已经不值钱了。” 张笑说:“你看看铜镜背后的文字,就知道是哪个年代的货了。” “这是水货,几个字是后来刻上去的。” “货真货假,我懒得跟你争了,你到底肯出多少?” 男人又竖起了一根指头。这次张笑知道了他的意思。 “一百元?别说了,算你过了次眼瘾。” 张笑望着那男人离去的背影,又小声地骂了一句:“老子看你才是个水货!” 张笑再次朝桥下望去时,发现那女人正在跟一个脸色发红的男人说话,似乎也 在讨价还价。不一会儿,那女人与红脸男人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一条巷子里,想必已 经达成了买卖协定。 张笑苦笑了一下,收起铜镜,心又回到了落寞空虚的状态。 张笑望了一眼天空,天空像一面巨大的铜镜。在广场的上空,有几只风筝在悠 闲地飘荡。他发现其中一只风筝已飞到了半空中,并渐渐地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那是一只游荡的金鱼风筝,它飘摇着尾巴,一直游到了云层深处。 张笑一直等待着风筝从云中飘下来,但是,风筝没有重现。久而久之,他竟怀 着莫名其妙的期待,在回家的路上,好几次无意识地抬头望天——不知道他望的是 白云,还是他一直期待落下来的风筝。 张笑走到家门口时,又转身沿着一条热闹的巷子走去,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 随即拐进了一家窄小的店门。这是一家专卖散装白酒的酒店。刚一走进去,张笑便 从两只大酒坛之间,看见肖兰正对着他微笑。肖兰说:“你已经有很久没来了。” 张笑没回答。张笑似乎没看见肖兰似的,脸色僵硬地朝里屋走。屋子里灰暗、 狭小,里屋同样被几只巨大的酒坛占据了大半个空间。 “我还以为你从此不见我了呢?”肖兰说,“我知道你的事情了。” 张笑漫不经心地掏出一支烟,双手在裤兜里摸索着,想必在找打火机。肖兰丢 给他一盒火柴。火柴有点潮湿,连划了几根也没划燃。张笑看了一眼火柴的商标说 :“火柴厂也该倒闭了才好。” 肖兰一时没揣摩出他话里的意思。肖兰曾是火柴厂的工人。 “你是同情我,还是幸灾乐祸?”肖兰说,“现在该我同情你了。” “他妈的!”张笑说。 肖兰不说话,也不开灯,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屋子里的光线暗得几乎看不 到对方的面孔。 张笑捏熄烟头想走,这才发现酒店大门已被关上了。“怎么这么早店子就打烊 了?”张笑看了看表说。他拉了拉门闩,门被反锁了。他叫了两声肖兰,没有回应, 他不知道肖兰什么时候离开了酒店。他躺在一张靠近墙角的铁床上,闭目养神,脑 袋空洞得似乎成了个多余之物。什么也不想,或者什么也想不起来,不到一刻钟他 就睡着了。如果不是肖兰推醒他,他还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弄了点吃的,”肖兰从一只塑料袋里翻出一只卤鸡和一袋油炸花生,随后 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酱泡葱头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张笑发现肖兰已经换上了一件带纽扣的紫色裙子,头发已经从头顶散开。在一 只十五瓦的灯光下,肖兰似乎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张笑麻木的脑子一激灵, 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一天。他认识肖兰的时候,肖兰也是穿着一件紫 色的裙子,他记得裙子也是这种款式。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 么地方了。 “一个大男人总得寻点事情干。”肖兰一边说,一边低头擦着桌子。 张笑的目光停留在肖兰的紫色裙子上。他断定这件款式已老的裙子肯定是她十 几年前穿过的那一件,因为他发现裙子领口少了一只纽扣。他记得这颗掉落的纽扣, 银灰色的,像只图钉。当然这只纽扣的掉落跟他有很大的关系。她一直没把纽扣钉 上去,他想。他不知道她为何还保留着这件已经过时的裙子,并且突然把它穿在了 身上。 肖兰把一只硕大的酒杯放到他面前。 “我已经戒酒了。”张笑推开酒杯。 “这是刚酿的,没掺水,”肖兰又把酒杯放到他面前说“你闻闻就知道了,味 道不一样。” 张笑早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味。他端着酒杯假装闻了起来。 “是不是害怕我把你毒死?”肖兰说。 张笑没说话。他知道这酒是今年新酿的高粱酒,跟坛子里的酒不一样。坛子里 的酒掺了水。张笑家里的散装白酒,就是在这里打的,但没掺过水。过去他每个礼 拜都要来这里打一次酒,一次五斤。有一次他喝醉了,住进了医院。段红怀疑酒有 问题,便到肖兰的店里大吵大闹,说这店里的酒是工业酒精对出来的,差点喝死人 命。肖兰见来人是张笑的女人段红,没跟她干架。她说:“本店从没卖过假酒,都 是本地酿的高粱酒。你男人往死里灌,跟酒有屁相干!”段红不服气,把没喝完的 酒送到质检部门进行化验,结果发现酒没有问题。那次张笑喝了一斤多,有点借酒 浇愁,因为他遇到了一件令他痛苦不堪的事情,发现肖兰的儿子越长越像他了。 那时,段红压根就想不到,酒店的女老板,跟自己的丈夫竟是很早的相好。 “今天怎么想过来了?”肖兰说。 “无聊呗。”张笑喝了一口酒说,样子十分散漫。 “男人真没良心!”肖兰说。 肖兰的脸色阴沉下来。 张笑只是低头喝酒。他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突然变得富有某种情调。他喜欢看 女人伤心的神色。过去他每次来打消,想趁机坐坐,跟她热乎一下,但一听到她大 着嗓门,跟前来打酒的男人粗野地调情,他就像突然吃了一粒霉花生,感觉顿时变 坏了。 “你打算怎么办?”肖兰问。 “你怎么知道我下岗了?”张笑不愿回答她的问题。 “你的那点事情,还值得保密吗?”肖兰说,“没想到你还那么虚荣。” 张笑的额头沁出了汗水。他已经把装在陶瓷缸里的酒喝见底了。 “我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了,他妈的!老子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没想到是这样 的结局。”张笑的情绪随着肚子里酒精浓度的增加在加强。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肖兰给张笑斟满酒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问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张笑还是不愿意回答她的话,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的目光又盯 在肖兰的胸脯上。发胖后的肖兰,其胸部隆得更高了,张笑的目光稍微紧张了一下, 很快化为平静。他觉得肖兰的乳房更加显示出某种飞扬跋扈的味道。张笑的脑子渐 渐晕糊起来,目光已经明显控制不住那种放肆的光亮,直直的,好像是肖兰紧绷的 胸脯,把他的目光擦出了火光。张笑一把扯开肖兰的裙子,然后不顾一切地把她拽 到铁床上,有只纽扣随即滚落在地上。在一瞬间,铁床就剧烈响动起来,一只受到 惊吓的老鼠,迅速从铁床下窜进了两只酒坛间的黑暗夹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