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笑从医院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把杨洋送到医院后,张笑本来想他会在 这里碰上杨默的,可是他没有等到杨默来就提前回家了。 “他应该感谢你。”段红说。 “你不能在他面前当无名英雄,你得让他知道,他孩子的命是你救过来的。” 段红说。 “院子里的人都看到了,是你叫了一辆三轮车把他儿子送到医院的。” “你应该让杨默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段红说。 “上次到他家里送礼,杨默硬是把礼品退了回来,说你的事情,厂里研究后再 想办法。你们厂的一个副厂长的亲戚,年纪快五十了都给安排了。你俩还是同学、 老乡,他一点面子也不给。等这些王八蛋们研究,人都要饿死了!”段红又说。 张笑没回答段红的话。他已经躺在阳台上的一张竹椅上了。风筝已经被人送了 回来,就放在阳台上。风筝的尾部有些红色的斑迹。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杨默儿子的 血迹。他盯着风筝,连续吸了两支烟,心里竟冒出了某种成就感。 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张笑闭门不出。他在等杨默的电话。他断定杨默肯定 会打来感激他的电话。他相信很多人都看见了这一幕。他抱着杨洋朝医院奔跑的时 候,宋善正好撞见他。宋善就住在杨默家的隔壁,杨默不会不知道这事。目睹这一 幕的还有住在楼下的小刘,当时他正推车回家,车上还堆着没卖完的大白菜。张笑 把杨洋往大白菜上一放,踩着三轮车就往医院赶。晚上,张笑把三轮车推回来时, 小刘还用嘲讽的口气说了一句:“你立功了,你的工作这下应该有着落了。”杨洋 被送进医院急诊室后,最先赶来的是他爷爷和小姑,虽然他们互相不认识,但张笑 说过,他是杨默的同事,名叫张笑。 但是,一个礼拜过去了,张笑一直没接到杨默的电话。张笑想:“我救了你儿 子一命,你总得打个电话吧。”张笑还想:“杨默可能出差了。他回来后,肯定会 把电话打过来的。” 一个礼拜电话只响了三次,其中有一次是肖兰打过来的。肖兰在电话里说她病 了,希望他来一下。肖兰的声音很小,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边就把电话压了。张 笑抓着话筒,大脑突然有点发僵,多年来肖兰从没给他打过电话。但是,张笑回想 起那天跟她的事,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在去酒店的路上,张笑的心情有点灰暗,内心还不断谴责自己,不能再与她糊 里糊涂地发生关系了,因为他实在不想跟肖兰走到婚姻的路上去。他跟段红虽然吵 吵闹闹了多年,但是他找不到彻底背叛段红的理由。再说,人到中年,多年的婚姻 生活已经使他疲惫不堪,再也找不到过去那种激情了。 “你不是说你病了吗?”张笑走进酒店,看见红光满面的肖兰后说。 “你是不是害怕见我?”肖兰的脸色突然阴了下来。 张笑掏出一支烟,肖兰赶紧把火柴朝他怀里丢过去。张笑没接火柴。随即从口 袋里掏出打火机。女人不说话。店子里几口巨大的酒坛,散发出浓烈的酒气。下午 的阳光从木板门的缝隙里透进来,给人以昏昏欲睡的感觉。肖兰到底想跟他说什么, 张笑不知道,他也懒得打听。在段红面前,张笑常常难以直起腰杆,而在肖兰面前, 却大男人味十足。 肖兰的头低在烟雾里,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着暧昧和紧张的气息。 “我跟他离了。”肖兰说,“反正我们迟早是要离的。” 张笑知道肖兰的丈夫一直住在乡下,守着一片树林,很少回城。 “你疯了!” “你吼什么?你有什么权利吼我!”肖兰说着就哭了起来。 张笑并不为之所动,他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心情糟糕透了。屋子里的光线迅 速黯淡下来。张笑看到放在身边酒坛盖上的电话,便拿了起来,拨了一连串的号, 他对着话筒大骂了一句:“你是个王八蛋!” 肖兰以为他的电话是打给自己的丈夫的:“你骂他有什么用,是我提出来离的,” 其实,张笑的电话是打给杨默的,但电话并没有通,只有一串忙音。 张笑从肖兰那里回来后,他在烦闷的时候,就带着风筝又溜达到广场。但是他 的风筝始终没有能够飞起来。他对风筝进行过几次改造,依然没有效果。这只插着 孔雀羽毛的风筝,在众多的围观者中,出尽了洋相——它总是在升到几米高的时候, 就拖曳着长长而笨重的身子迅速倒栽下来。这使得张笑在沮丧的同时,自尊心还受 到某种伤害。面对评头论足的围观者,张笑只好带着歉意,收拾起风筝,默默无闻 地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 最近段红的心情不错,说话做事很少给张笑脸色,但是张笑没意识到这一点。 段红的好心情,是因为她穿了件乳白色的套裙。张笑压根就没注意到段红的变化, 平时他对段红的穿着感觉迟钝——这都是漫长而混沌的婚姻生活造成的。段红有两 年没给自己买一件新衣了,那天她从张笑的衣兜里翻出了铜镜,拿到文物市场偷偷 卖掉了,卖了三百元,段红拿它给自己买了这件套裙。段红知道,张笑藏着这只铜 镜跟某个女人有关,但她不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心里一直有点酸酸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段红说:“你还记得这孔雀羽毛是谁送的吗——今年我们结 婚整整十五年了。” 张笑猛然一惊,终于记忆起孔雀羽毛的来历。十五年前的夏天,杨默抱着一只 插着孔雀羽毛的黑色花瓶,祝贺他们结婚大喜时的情景,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时,杨默跟他在同一车间里干活,关系相当不错。 张笑望着风筝上的孔雀羽毛,说:“不知他儿子的伤好了没有?” “你管他儿子好了没有,他连个道谢的电话也不打一个。”段红在厨房里传出 锅瓢撞击的清脆声音。 第二天,张笑依然带着风筝慢悠悠地来到广场。这次他已经没有勇气去试飞他 的风筝了,而是琢磨着怎么把风筝卖掉。他把风筝与老头的风筝挂在一起,专心下 起象棋。他想如果有人买,只要价格合理,自己卖掉风筝就走人。 风筝连续挂了三天都没有卖掉,询问的人倒不少,但一听说价钱,大多摇摇头 走了。其实张笑只想把孔雀羽毛的价钱卖回来,但是他不知道现在孔雀羽毛根本不 值钱了。 第四天,终于有人喊出用三百元买这个风筝,张笑说不卖。不是他不卖,而是 他对风筝失去了信心。他以为这个人只是开玩笑,没当真,依然低头下棋,只是胡 乱回了一句:“你先看看这货色,光制作这风筝的孔雀羽毛就值三百了。”他想, 如果此人真想买,出一百元他也卖了。来人又说了一句:“三百不卖,就再加一百 吧。”来人把四张崭新的钞票丢在了张笑的面前。张笑看见飘落在面前的钞票,猛 一抬头,发现面前站着的是厂办干部小葛。“怎么是你?”张笑说。小葛也吃了一 惊,说:“怎么是你?这风筝是你的吗?”张笑点点头。其实小葛早就注意到他了, 他的吃惊神情是装出来的,以便给张笑一点面子。 “你买风筝干什么?”张笑尴尬地拾起面前的钞票,递给小葛说,“别开玩笑 了,我做个风筝自己玩,工作都没了,只能放风筝了。” 小葛强行把钞票塞进张笑的怀里,说:“不是我买,我是帮别人买……帮杨厂 长的儿子买,这小子在家里闹了好几天了。” 张笑的脑袋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杨厂长的儿子?杨默的儿子?他迅速 回想起杨默的儿子与另二个小孩打得头破血流时的情景,他想那天很可能是杨默的 儿子杨洋喜欢他的风筝才跟人大干了一架。 当小葛正要取走风筝的时候,张笑说:“这风筝我不卖了。谁买我也不卖了!” 张笑用双臂护着风筝说,“如果是你的孩子喜欢这风筝,我送给你都成。” 回到家后,他小心地把风筝展开,端详了半天,好像打量着一件无价之宝。但 是段红听说后,惊讶了几秒钟,她说不卖是对的,她说应当今天晚上把风筝给杨默 的儿子送过去。 但是,张笑没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段红的眼睛,然后冲她喊了一声:你滚! 晚上,段红没有回家,第二天段红还是没有回家。到了第三天,张笑怎么也睡 不着了,他感觉段红可能会由此离他而去。结婚多年,他虽跟她打打闹闹过多次, 但段红从没在外面过过夜,气一消,日子照常过下去。但是这一次却不同,他太了 解她的性格了。 段红在城里一直没个固定的工作,只是偶尔在外做做家庭钟点工。她的老家在 东北农村,离这里上千公里。有段时间,她说她想回老家种地。张笑没当真,觉得 她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莫非她真的回了老家?”张笑想。 时间快到凌晨,但他毫无睡意。他突然想到被段红锁在柜子里的五粮液,便一 脚踢开柜门,从礼品袋里拿出其中一瓶,咬开瓶盖,然后猛灌了几口。 大门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大门没锁,段红走时没带钥匙——他以为是段红 回来了。 其实是起了风。 张笑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总算刮起了大风!” 张笑随即扛起风筝破门而出,快速来到深夜的广场。月光居然真好,风在天地 间奔跑,像无数只鸟扇动着翅膀。月亮像一只飘游在半空中的风筝,试图挣脱无形 的绳索。在空寂无人的广场,张笑费尽周折,终于把从未飞起来的风筝放飞到了空 中。张笑拉着风筝引线,在开阔的广场上欢呼奔跑起来,他叫喊着,有好几次,他 差点被巨大的风筝拽着脱离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