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市公安局党组每月例行的民主生活会召开的当天下午,于超突然接到妻子陈芳 芹的电话,说他的母亲于文惠刚刚在妇产医院经过了活检,结论是卵巢癌,晚期。 妻子这个电话是瞒着老人打来的,她说医生私下里吐露,妈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让他马上赶过来。陈芳芹还在电话里说了很多,可是于超已经没法听清了,他只觉 得眼前的天色陡然暗淡了许多,耳鸣也比平时增强了。于超掐断妻子的话头,说等 我回家再谈吧。陈芳芹急了,说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搁不下啊?于超说,我在开会 呢,党组民主生活会。然后就把手机挂了。局里有一个规定,只要是党组的民主生 活会,与会者的手机必须关掉。但于超是个例外,作为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工作需 要他的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 于超这个电话是在走廊上接的。虽然通话的时间只有两分钟,但给他带来的震 动却是巨大的。于超的母亲于文惠今年六十四岁,是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她在二 十二岁的时候生下了于超。于超的父亲姓杨,比母亲大十四岁,曾经是国民党军队 里的一名军医的后代,所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这个预感到前景不妙的男人就 趁着一次到广州出差的机会完全失踪了。后来有人说他偷逃去了香港,之后又去了 台湾。还有人推断,他是自杀了。这个倒霉的男人临行前给于超母子发了一封简单 的信,说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忘了我吧。权当世界上没有我这个人。大概就这么个 意思。这封仿佛遗物的信件,于文惠老师至今保留着。三十七年前,男人一去不回 没有消息,也许真的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但这个年 轻的母亲依然能拉着手风琴,把日子平静地打发过去。她只做了一个举动,就是把 儿子的姓改了,却没有选择再嫁。 返回会场的于超显得心神不定。局长老宋凑过来低声问他:小于,有什么情况? 于超说没有。老宋就放心地点点头,说,大家都作了发言,轮到你说了。于超还在 想着刚才那个电话,眼前浮动的还是母亲憔悴的形象,鼻子一阵阵地发酸,就说,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努力把自己的工作抓好就是了。 这时,政委谭季平说话了。这个神色严峻的中年男人很不客气地对于超提出了 批评。他说,于副局长,党组的民主生活会,是一次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会议,你怎 么能采取这种态度呢? 于超看了看谭季平,他平时不怎么看这张脸,因为感觉上这张脸似乎从来不洗。 于超说:政委,我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如果我工作中有什么做得不对或者不妥的 地方,希望大家批评帮助。 谭季平把身体往后面一靠,说,今年是我们市争取“文明城市”挂牌的关键一 年,市委、市政府对我们公安部门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要严防恶性案件的发生, 这是有指标的。你作为主抓刑侦的副局长,总该有些想法和措施吧? 于超笑了笑,说,既然说到了上级的要求,我就不妨接着说几句。说实话,我 对这个要求不理解——什么叫“严防恶性案件发生”?犯罪是能够预防的吗?那是 秀才们做学问的课题,不是实际。你走到街上,芸芸众生,也许与你擦肩而过的就 是犯罪嫌疑人。但是你面对他的时候,他还没有犯罪,等他犯罪了,你却已经走过 去了。需要你回头去找,去抓。再说,“指标”是什么意思呢?不错,发案率和破 案率确实是有个比例的,我们可以争取提高破案率,可是谁能控制发案率?谁能? 谭季平说,那依你的意思,上级的要求是多余的了? 于超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这种提法很不科学。 见双方有了抬杠的苗头,,局长老宋便及时出来圆场。老宋说,小于啊,你可 以把你的想法写成书面报告,直接呈给市委。不过,政委刚才的批评,我看也是对 你今后的工作寄予了一种期望。这两年我们的工作有起色,社会上反映还不错,这 个成绩上级领导是清楚的。可我们呢,千万不能翘尾巴。 于超说,我这个副局长,没当多长时间,我其实也没有把它当成一个官来做。 因为我喜欢这一行,所以还有些劲头去尽一份责任。如果要求“达标”,我做不到。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会议的气氛却因副局长和政委之间的这点冲突显得有些 沉闷了,还带有一点紧张。好在这时于超的手机又响了,声音显得比刚才还大,使 大家的注意力有所分散。于超看了看来电显示,这回他没有走出去,就在会议室里 接听。对方是刑警支队的副队长李大海,他用急促的语气汇报了本市刚刚发生的一 起银行抢劫案。 于超没有等对方说完就问,死人了吗? 对方说没有。 于超说,控制好现场,我马上到。 然后,于超就把案情简单地对大家说了。今天上午十点,一名持枪歹徒抢劫了 朝阳路工行的一家储蓄所,抢走了现金二十三万元。但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于超的介绍刚完,谭季平慢悠悠地点上香烟,说,于超同志,刚才我们可还在 说本市的治安状况如何如何好转啊。如果我记得不错,像这种银行抢劫案,这个城 市十年没有发生过了吧? 于超说,十年没发生,就说明倒数十一年肯定发生过了。政委,我刚才说了, 犯罪是随时都会发生的,谁也无法控制,这奇怪吗?对不起,你们接着批评和自我 批评吧,我得请假出现场了。 九月的江城,是一年中最好季节的开始。九月十二日这一天,城市与往常一样 的祥和。作为省辖市,江城的人口不算多,只有一百来万。这个经济上不发达的城 市却有着突出的整洁,绿化很好,卫生也很好,人均收入木高,但物价低,社会秩 序井然。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会发生一起银行抢劫案。上午临近 十点的光景,工行朝阳路储蓄所刚刚开门一个小时,突然就闯入了一个蒙面大汉。 此人身高大约在一米七八,身材魁梧,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粗纹灯心绒夹克。他手持 一把五四式手枪闯了进来,一把将保安按倒在地,大喝一声:这是抢劫,都不许动! 我只想要钱,不想伤人!如果谁敢乱动,大家就一起死! 说着,这人就把夹克敞开,露出了绑在身上的炸药。那炸药也不像电影里那么 讲究,感觉是一包粗糙的糕点用电线系在腰间,却使气氛骤然紧张。储蓄所内的顾 客和工作人员都吓得不知所措,情形如同定格。就在双方僵持的局面刚刚形成之际, 顾客中走出了一位瘦小的老头,他似乎没有什么畏惧,向前跨了一步,问劫匪,你 只是要钱,是吗?蒙面人说,对!老头便对柜台里面的人说,你们把钱给他,让他 走吧。 老头的话居然起了作用,其他的顾客也这么附和着。银行的人也就迅速把几处 的现金拢了拢,装进了那人扔进来的一只旅行袋里,那袋不大,很陕就装满了。劫 匪把装满现金的袋子斜挎在肩上,说了句,谢谢诸位的合作。然后就大步迈出门, 跨上事先停在门口的那辆红色摩托车,扬长而去了。 整个抢劫过程仅为七分钟。 于超看完银行储蓄所的监控录像,忽然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这个过程不 像是抢劫,这个蒙面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劫匪,倒像是一个演员,一个很不错 的演员。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熟练,动作之间的衔接也很连贯,像事先经过了彩排。 这个人的心理素质不错,丝毫看不出慌张的迹象,而且得手之后居然还说了声客气 话。于超把这个录像反复看了几遍,最后一遍,几乎带有一点欣赏了。他吩咐手下 把这个带子复制几份,他本人要留一份。自他从警以来,这还是经手的第一宗银行 抢劫案。他默默点了点头,心里说,非得破了它。冲着政委那副嘴脸也得把它破了。 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和几个当事人个别谈话。于超选择了一间僻静的屋子作为临时的 办公地点。第一个被叫进来的,是储蓄所主任,一个不算年轻但打扮人时的女人。 她详细地介绍了当时的情况,神色先是拘谨,说着说着便有些眉飞色舞了。女人的 这种表情进一步印证了于超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不禁微笑了一下。女人就立 刻停顿了,小心地问,于局长,我说错了吗?于超摇摇头,说你谈得很好,接着说。 女人说没了,女人说其实没什么可谈的,就这些。 于超问,被抢的钱中有没有连号的票子?主任说,没有。于超问,肯定吗?主 任说,我们的客户是存多取少,所以都是旧票,不过…… 于超问,不过什么? 主任说,我在有些面值为一百元新版的钞票上用口红做了个记号。我在水印的 位置上划了一横,很短。我的口红颜色是玫瑰红的,还带有珍珠粉,是我老公去年 在香港给我买的。 说着,女人就把口红从挎包里拿了出来,交给了于超。 于超仔细看了看口红,又试着在一张百元的新版票子上划了一下,说,你做得 很好。这支口红我暂时收下了。主任说,,可以。于超说,这个细节,不要对任何 人说。主任认真地点了点头。于超又让主任把那个让银行赶快给钱的老头叫了进来。 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人一进门,于超觉得有点面熟,就问,老先生,您在哪里就职啊? 老人说,我叫司马镜,是政法学院的教授。退休了,还带几个研究生。 于超明白了,说,您还是位大律师吧? 老人说,我是兼职律师。我们以前在法庭上见过面的,你叫于超,以前是刑警 支队的队长,现在是公安局的副局长。 于超和老人握了握手,请他坐下,自己却站着问话:我听说是您提出让银行的 人为犯罪嫌疑人拿钱的? 老人说,对。有什么不妥吗? 不等于超表态,老人又补充说,我遵循的是国际惯例啊。 于超心里觉得好笑,这事还居然扯到了国际惯例。他这种微妙的表情似乎被老 人看出来了,于是老人正色道,于局长,我个人有些看法与你们警方有点不一致。 于超说,那您不妨说说啊。老人说,就说“见义勇为”吧,这是我们中华民族 的传统美德。但是,也应该是分场合的。你在大街上见到歹徒行凶,你奋不顾身去 制伏,那是英雄。因为你维护了公共安全。可要是遇上有人劫机呢?你的首要责任 是让飞机平安降落,让人质脱离危险。 于超说,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不过今天并没有见义勇为的情况发生啊。 老人说,幸亏没有发生。否则,我也许就不可能与你在这里轻松地交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