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开案发现场,于超的思维没有停留在案件上,又回到了母亲的病。得知母亲 患上这种病,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自己不久就会失去母亲。虽然这些年报纸上总是 嚷嚷,说癌症如今已经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了,但在他记忆里,真正治愈的癌症病例 似乎并不多。何况母亲现在已是晚期病人,能治到什么程度呢?他心里很难受,感 觉自己被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走路连腿都觉得软。这个下午于超在刑警队呆了 很久,对案件的侦破作出了初步的部署。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妻子陈芳 芹在客厅里等他,这个娇小的女人脸上写着焦急,丈夫一回家她就像孩子那样跟在 边上。她说妈刚躺下,就不要再对她说什么了。于文惠老师原来是在家乡县里的小 学教书,几年前退休后,于超就想把母亲接到市里,可是老人不愿意,觉得两代人 居住一室很不方便。直到去年于超换了新房子,儿子媳妇一起到了县里去接她,她 才搬过来。于超的房子装修不久,屋子里还散发着一点香蕉水的气味。所以他一坐 下,妻子就迫不及待地问他,会不会是装修闹的?我听说好几家老人得病都是因为 装修呢。于超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现在不要谈这方面的问题。他说,帮我放热水吧, 我想泡个澡,累了。 陈芳芹说,听说朝阳路的工行被人抢了? 于超说,案子倒没什么,我的工作嘛。我就是不喜欢开会。 水放好了,于超嫌还不够,就又放了些,再把整个身子放进去,好让水把身体 淹没。现在,他开始想母亲的病了。母亲这辈子很不容易,年轻时就守了寡,一守 就是三十多年。他觉得母亲的病实际上是压抑所致,她有许多心事,却不能对人说。 即使是和他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多说什么。原来母亲身边还有学生围着,自从退休, 便失去了这种一直萦绕的气氛。她每天就是帮着他们料理一些家务,余下的时间除 了看看书报,或是坐在电视机前听几段京剧。母亲喜欢凄婉的程派,有时候还跟着 哼上几句《锁麟囊》。于超夫妇没有孩子,老人来了家中倒是平添了一份热闹,没 想到母亲这么快就病了,还是重病。按这种病,首先得做手术,然后才是一系列的 化疗。他初步估计了一下,怎么说得花上十万。这个数目,对于一个县城的普通小 学而言,是很不小的。他预感到这将是一个难题。 陈芳芹进来给丈夫搓背。夫妻俩接着说话。 陈芳芹说,你明天得和学校那边联系吧? 于超说,那是,这笔钱可不小。我们垫了多少? 陈芳芹说,两万呢,我这可是公款啊。 于超回头看看妻子,说,你怎么能挪用公款呢? 陈芳芹说,家里最后那三万,是定期,我没取。 于超说,那我得赶紧去学校了。 陈芳芹说,就怕花了钱也解决不了问题阿。 于超叹了口气,说,事情既然来了,躲也躲不掉的。现在只想尽快治病的事, 尽了心也尽了力,把该做的都做了,即使将来那一天到了,也不会感到遗憾的。 陈芳芹说,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于超不禁流下了眼泪,听到外面有了动静,便把声音收了。过了一会儿,母亲 在客厅里喊了句:于超,你睡下了吗? 于超应道,没呢,我刚洗好澡。 于超穿好衣服从浴室里走出来,一边用毛巾擦着弄湿的头发。陈芳芹也跟着故 作轻松地说,妈,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于文惠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保温杯,说,趁大家都在,说说我的病吧。芳芹 什么都不给我看,是不是情况很不好啊? 陈芳芹说,妈,不是我不让你看,是医院要留下来。这是制度啊。 于文惠说,病人是有知情权的,你们最好对我交个实底,免得我老想这事儿。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这肚子不对劲,好像吃的东西全长到肚子上了。 于超说,妈,你别想得太多。病是不轻,但也不是你想得那么坏。于文惠说, 是癌吧?于超说,是妇科肿瘤。于文惠说,恶性的肿瘤就是癌——你别对我玩文字 游戏了。既然活检和病理切片都做了,你们就把结果明白告诉我就行了。 陈芳芹说,妈,医生说其他的都还好,只有一项指标高了点。 于文惠问,是CA一125 吗? 陈芳芹很吃惊,她不明白这样专业的东西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只好点了点头。 于文惠说,多少?陈芳芹说,有一千多。于文惠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潸然泪下。还 没有等儿子媳妇来劝慰,她就说,这已经是很高了。我们学校的何校长,当初才三 百多点,就已经宣布是恶性…… 于超说,妈,你别想得太多,现在医学进步很快,这种病是完全可以治愈的。 明天,咱们就住进妇产医院,他们的一个副院长就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请她亲自为 你主刀,一点问题没有…… 于文惠说,还得做好几轮的化疗吧? 于超说,做呗。 于文惠说,化疗是要掉头发的…… 陈芳芹说,妈,头发掉了还会长的啊,您就安心把病治好,别的由我们来做。 于超说,妈,芳芹说得没错,无论什么病,病人的情绪和精神状态对于治疗是 很重要的。明天,我们先去住院吧。 第二天是周末,于超夫妇就领着母亲于文惠住进了妇产医院的肿瘤科。办完住 院手续,就去了一楼的病房。于文惠老师一看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光着脑袋,面色略 微浮肿的人,心里就很不舒坦。她对儿子说,咱们还是回去吧。于超说,看你,怎 么像个孩子似的呢?咱们是来治病的,又不是来看戏的,哪能说退场就退场呢?然 后就领着母亲进了病房。很快就有护士过来替于文惠进行简单的例行体检。在忙这 些的时候,陈芳芹把丈夫叫到走廊上,说,这里有我,你还是赶紧去妈学校一趟吧。 当天下午,于超就驱车到了县里。因为办的是私事,行前就没有告诉县局的同 行,也没有向单位请假。昨天那起被命名为“九·一二”的银行抢劫案,虽然没有 伤人,所劫金额也不算大,但影响十分恶劣。城市今年将被国家命名为“卫生城市”, 来自国家和省的有关部门组成的检查团,过了年就要来验收了。市委书记在听取案 件汇报后,明确指示,成立专案组,让他这个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亲自抓,争取在年 底前破案。就是说,留给于超的只有一百多天的时间。于超以前没有接手过这类案 件,城市这些年来也真的没有发生过抢银行的事情。他不能不觉得有压力。这时, 他仿佛又看见了政委谭季平那张感觉从来不洗的脸。这个人原来是主抓刑侦的副局 长,是于超的前任,因为年岁偏大,就让他去当专职的政委了。 县城距离市里不算远,两百公里的路,于超不到三个小时就赶到了。这是他的 家乡,自从父亲神秘地失踪后,他就随母亲一直住在学校的一间单身宿舍里。他在 这里读完小学和中学,然后再上大学。后来工作了,成天忙案子,回来的机会就少 了。县城这些年来,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新的变化。这个县城的地理位置,处于泄洪 区的范围,几十年来老百姓都听见要搬迁的风声,因此没有怎么建设。去年,县城 搬迁的计划经上级机关批准了,但上面的拨款很有限,至少有一半的资金得靠县财 政来想办法。到了县里,正是午饭的时间。于超在街边的一个小饭馆,随便买了碗 牛肉面,就带着一份礼品直接去了何校长家。等他敲开门,才知道那位年纪与母亲 相仿的何校长已经在上个月去世了。她的丈夫,于超唤作齐叔叔的,是看着于超长 大的,一见面,还以为后者是专门来致哀的,就说,小于啊,我就是怕惊动你母亲, 所以没有给你们去电话。她们一起共事三十年,感情比姐妹还好,我担心……于老 师还好吗? 于超感到意外,就附和着说,还好……她让我来看看…… 齐叔叔一边给于超倒茶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 于超看着墙上挂着的何校长的遗照,心里一下子变得很沉重。他想也许用不了 多久,母亲的照片也要这样用黑纱布罩着了,不禁眼睛湿润了。他问齐叔叔,何校 长走的时候可还安详?齐叔叔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于超心下一紧,他能 想像得出何校长临终前一定是很痛苦的。 在齐叔叔那里,于超只待了一会儿,就去了城南的学校。远远看去,学校还是 从前那样隐蔽在茂密的梧桐树中。这个环境,唤起了于超很多的记忆。他把警车停 在操场东侧的一排平房前面,这里的一间单身宿舍是他过去的家。平房的后面,有 一小片葱郁的杉树林子,那是很久以前母亲带着他栽的。看来这房子还没有住人, 门被锁了,里面的几件公家配备的家具还在。那是两张床,靠在一起,之间以前是 用布帘子隔着的,外面的那张床,是他睡过的,挨着床放的,是一张吃饭用的方桌, 那也是他写作业的位置。母亲睡在里面,在她的床前是一张带抽屉的办公桌,贴着 墙放。那墙上还有烟熏的痕迹——县城经常停电,母亲得常年备着煤油灯。墙上还 有一个结实的衣钩,那是专门挂手风琴的地方。母亲爱拉的曲子是《莫斯科郊外的 晚上》。触景生情,于超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以前。从三岁到十八岁,他在这间屋 子里度过了整整十五年。 有人喊他。 于超回过头,只见一个年轻的、文静的女人向他走来了。于超觉得眼熟,却喊 不出名字。 年轻女人说,你是于老师家的于超吧? 于超点点头。 年轻女人说,我是张晓莹啊,是于老师的学生。 于超很快就想起来了,是那个专门来跟母亲学习手风琴的小女孩,转眼间居然 也成大姑娘了。而且于超在齐叔叔那里得知,她就是新上任不久的校长。 于超说,你从师范分回来了? 张晓莹说,我分回来好几年了。 于超说,当校长了吧?我祝贺你啊,张晓莹。 张晓莹说,我哪经受得了你这大局长的祝贺啊。怎么,出差到县里,顺便来瞻 仰一下自己的故居? 于超就把刚才愉快的表情慢慢敛住了。然后把母亲检查出来的情况对这位年轻 的校长说了。张晓莹一听就很惊讶,说怎么也是这种病啊?于超说,发现的时候晚 了。县里难道没有例行的干部体检?张晓莹说,说是每两年一次,可也就是说说而 已。 于超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报告和附上的诊断资料复印件,交到张晓莹的手上, 说,张校长,我妈昨天已经住院了,医疗费的事还得麻烦你。 张晓莹说,于局长,学校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现在连老师的基本工资有时还拖 欠着。县里目前一门心思地在抓县城搬迁,财政上很困难…… 于超说,不是实行了医疗保险了吗? 张晓莹说,那是你们市里,县里目前还只是在筹备中。 于超说,就是说,现阶段还是得靠地方财政来解决了? 张晓莹点点头,说,报告我收下来,我会尽快去找教委谈。你呢,最好也和县 里的有关领导接触一下,我想你的话是会起点作用的。 于超就问,现在的县长是谁? 张晓莹说,是从市里放下来的,叫陈涛,你认识吗? 一提陈涛,于超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张气宇轩昂的脸。他说,我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