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几天后,陈芳芹就去了县里。在途中,她拨通了陈涛的手机,说自已有事情找 他。一听是陈芳芹的声音,陈涛既意外又高兴。陈涛说好个芳芹一出校门就把我忘 了,真是人情薄如纸啊。陈芳芹说,陈涛,咱们是同学,我找你的事你千万别推。 那时陈涛正在新县城的建设工地上,就让陈芳芹在中途下了车,再派秘书带车去接, 先接到一个酒店安顿下来。到了午饭时间,他才自己开车过来。随行的除了秘书, 还有办公室主任和一个老板。一见面,两人不免都有些吃惊,觉得彼此的变化都很 大。陈涛就对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们市公安局于局长的太太,也是我的大学同窗。 当年啊,我还是认真追求过她呢,可她嫌我个子矮!这话一说,陈芳芹脸立刻就红 了,说,陈县长,你这么说不是要让我觉得后悔吧?陈涛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要 说后悔的还是我啊。爹妈少让我长了五公分,就这么眼睁睁地失去了一个大美人啊。 陈芳芹说,你这人说话一点也不真诚,我不信。陈涛说,我是真诚的,问题是我比 不上你家于超,那可是真正的男子汉一个啊。老于今天怎么不一起来啊?陈芳芹说, 他在忙案子呢。陈涛问,还是那个银行抢劫案吧?陈芳芹点点头。陈涛说,不是说, 这案子有点头绪了吗?陈芳芹说,谁知道呢。 饭桌上就这么随便说着,等喝过两杯酒,陈芳芹起身去上洗手间。她站在镜子 面前仔细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还是很好看的。她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 当初真的嫁给了这个陈涛,结果会怎么样呢?这个念头只有一瞬,却让她觉得这人 生实在充满着偶然。 饭后,那个老板利索地把单买了,把陈涛和陈芳芹引到了一个很雅致的茶座包 厢里喝茶,其他人便撤了。茶是那种福建安溪产的乌龙茶,陈涛自己动手来沏,手 法很娴熟。陈涛一边沏茶一边问,芳芹啊,你今天这么远的赶来是有什么事情吧? 陈芳芹就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做了介绍。并且说,前几天于超本人也来过了。陈 涛听后没有表态,只说,这个老于,到了县里怎么不来找我谈呢?偏要派老婆来。 陈芳芹说,他没有别的意思,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不爱说话,也不喜欢求人。陈 涛说,都在一个市里嘛,有什么求不求的呢。再说,求人也不见得就是丢人,他不 来,不还是叫你来了吗?陈芳芹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谁叫我是他老婆呢! 陈涛把茶先端给陈芳芹一杯,然后自己又喝了一口,说,芳芹啊,这事我知道 了,你可以先把报告留下来…… 陈芳芹立刻就从包里拿出要求解决医疗费的报告,递到陈涛手里,那就谢谢你 县太爷了。 陈涛说,我话还没说完呢。县里目前正在集中财力搞县城搬迁,像这种事,也 不是你婆婆一人,有很多的,连几个兼职的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都在排队,口子还 真不好开……但也不是铁板一块。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回去之后,让老于找一下他 们的谭政委——他和我们县委吴书记是战友,关系很铁的,让吴也批个字,我这里 呼应起来就方便了。你说呢? 陈芳芹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里,陈芳芹看了看表,说,陈县长,那就谢谢你了。我还得去赶下午 的班车呢。 陈涛说,不急,咱们再聊会儿,于超不派车送你来,我可以派车送你回嘛。然 后陈涛就提起了一个话题,说,芳芹,我记得你比我小六岁,是吧? 陈芳芹说,是啊,我今年三十五了。老了。 陈涛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人都会老嘛。我是说啊,你们为什么不要个孩子呢? 陈芳芹迟疑了一下,说,不是不想要,是没怀上呢。这都怨于超,第一次怀了, 因为当时他正在忙一个大案,就动员我流了。没想到之后就闹了个习惯性流产的毛 病。想空上两年再说…… 陈涛说,哦,是这样啊,这我可得批评老于几句了,工作再忙,孩子总是要生 的嘛。不过,我能看得出来,你和老于过得不错。二人世界,好。 陈芳芹说,本来是还可以的。去年装修了房子,可现在,我婆婆这病…… 陈涛拍了拍陈芳芹的肩说,不要着急,问题总会解决的……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有点不妥,就很快把落在女人肩上的手收了回来。 晚上,陈芳芹把陈涛的意思对丈夫说了,想让他尽快找一下谭政委。于超听过, 想也没想就说,我不找他。陈芳芹说,为什么?你们不是一个班子里的吗?于超说, 我不喜欢这个人。陈芳芹说,你这人怎么见谁都不喜欢?这可是为你妈治病啊!于 超看了看妻子,似乎从女人神色中看出了气愤之外的内容。这是什么内容呢?他一 时没想出来,但相信是有另外内容的。这时候他就觉得,让妻子出面找陈涛,或许 是一个错误。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于超才说,给我拿两千块钱,我得去刘院长家。妈后天动 手术。 陈芳芹说,钱在抽屉里,自己拿去吧。 说完,女人就去洗澡了。于超独自在客厅里坐着,看着那盏几乎从来不开的吊 灯,想人有时真是有趣,明明是不用的东西,却占着家中重要的位置。他把烟掐灭, 从抽屉里拿出了两千块钱——实际上只有一千八,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放进 一只信封,就出门了。临出门前,他对着卫生间喊了声,明天把那三万取出来吧。 妻子没有回答。 街上已经安静了。这是初秋的晚上,胳膊上明显感觉到了秋意。于超走到自己 那辆三菱吉普车前,给刑警支队的李大海拨了个电话,问案件有何进展没有。对方 说没有,电话里传出了喝酒的气氛声。于超突然有点愤怒,说,大海,你给我听好 了,这个案子破不了,我这个副局长当不了,你这个副支队长也得撂挑子,别占着 茅坑不拉屎!李大海吃了一惊,说,于局,于局,我想,我是能拉屎的…… 于超说,那你就好好拉。过去茅坑门上有一副对于,叫“进门三步急,出门一 身轻”,可你现在就一身轻了,居然还有心思喝酒! 挂了电话,于超就有点后悔。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呢?他坐到车上用双手紧了 紧脸,觉得自己的脸变得好粗糙。过了年,就四十岁了。古人说,四十不惑。古人 却不知道,四十岁是男人最操心的年纪,空泛的责任到这个时候就逐一具体化了。 一路上于超就这么跳动地想着,等他看见了刘院长家的灯光时,他才长吁了一口气。 以前也是经常有人夜晚来敲他家门的。那都是些想托他办事的人。他们有求于他— —这个社会就是如此,这个社会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一个市场,人与人之间构成了 这种供求关系。可求他办的事,大都是些难办之事,譬如捞人之类,还有减刑的。 敢上他家门的,也都是有些背景的人。他们准带着谁的条子,以及烟酒,以及烟酒 盒子包裹着的钱。那些钱,最少的也多于两千,可他不敢收。那是自己对自己的限 制。他估摸了一下,这些年被他扔回去的钱,不会少于五十万吧?那是足够给母亲 来治病的。可是,眼下自己得亲自来给这个叫刘院长的半老女人送钱,以仰仗她的 技术,为母亲掌刀。如今医生,当然不是所有的,都发起来了。据说一个心内科的 主任,特别是那种做心脏介入手术的,每年至少能挣五十万。一例房缺手术,先拿 病人家属的,再拿供货厂家的,出门走穴,还要拿所在医院的,而且费用无须自己 担当,也无须上税。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区,一色带落地外飘窗的六层楼,环境幽雅,肯定不是医 院的宿舍。但这个小区距离几家医院都比较近,所以住着不少能挣钱的主任医师。 于超刚把车停好,拿起一束鲜花,下了车。刘院长家住在甲十二号楼,也就是十三 号楼。看来,住这号楼的主任还不算很富裕。因此这种人就更少不得钱。他接近了 这个楼,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手里也拿着一束花。从身影轮廓上他就看出是 那个马冬生,就主动喊了句,是老马吗? 马冬生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笑道,是于局长啊! 于超说,你是来看刘院长的吧? 马冬生说,是啊,你不是夸她技术好吗? 于超说,她是妇产医院的“第一把刀”啊。 马冬生说,所以我就来了…… 于超说,那正好啊,我们一道…… 马冬生说,你送多少? 于超说,两千。你呢? 马冬生说,我也是——听说都是这个价。 于超说,其实落到她手里的也没多少,还有麻醉师和助手,都得分点。 马冬生说,这种钱是该送的,你说呢?可是…… 于超说,可是什么? 马冬生有点迟疑地说,我们一起进去,不太好吧? 于超想了想,说,倒也是,这种拜访,人家总是不喜欢有第三者在场的。 马冬生说,那你先去吧,我明晚再来。 于超还没有答应,手机又响了。一看来电显示,还是李大海来的。于超就走到 了一旁接听,问,怎么了? 对方说,案子有了进展。于超说,我马上过去。说完,他又走到马冬生面前, 说,老马,我有点急事,这样好了。你就替我去看望一下刘院长,把意思带到。然 后就把那个信封和鲜花一起交到了老马手里,后者却还在犹豫着,说,这合适吗? 于超说,其实也说不上什么,人家一天的手术下来,很辛苦,你把东西放下就 行了。 马冬生说,那……好吧。 于超拍了拍马冬生的肩,上车迅速离开,直奔刑警支队的办公室。 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李大海汇报,九月十二日上午,有目击者看见,一个戴着头 盔和墨镜的男人骑着一辆红色摩托车从三桥河第二座桥上通过,险些撞坏了一个行 人。这个人身穿一件深蓝色粗纹灯心绒的夹克衫,还斜挎着一只蓝黄相间的旅行袋。 这些,与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都非常一致。李大海说,但是,后来朝阳路储蓄所 遭到抢劫之后,犯罪嫌疑人的车子是往西而去的,方向又不太对了。 于超站在地图面前,顺着原来判断的路线看着,最后把目光集中到一个标有 “枣树巷”的位置上。他对大家说,我认为是同一个人。犯罪嫌疑人真正的逃跑路 线不是我们一开始判断的那样,他最初奔西而去不过是一个假象,想扰乱我们的视 线。实际上,这个人在行驶几分钟之后突然扎进了这个不起眼的枣树巷里,穿过去 之后便向右拐了一个弯,沿着环城路向东去了。 李大海问,那么,他为什么要丢掉摩托车呢? 于超说,那是他担心时间一长会显得目标过大,所以就在那个窑洞里换了装, 再去等候过往的七路公共汽车去了。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了的。李大海点点头。于 超说,我们把犯罪嫌疑人的能力低估了。这家伙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轻松地就把 我们玩了一把。这样吧,留一个组继续在原来的方位摸排,其余两个组沿着举报者 提供的情况,深入了解一下。有一点值得注意,我觉得,这家伙不是那种流窜作案 的盲流,是我们本市人。李大海说,能肯定吗?于超说,基本上可以肯定。那条枣 树巷就说明了这一点,一般而言,流窜作案的人是不会轻易往小巷、胡同里扎的— —万一是条死胡同怎么办?说明这家伙对地形很熟,事先也踩好了点,而且可以断 定他是一个人作案,时间有限,如果不及时扔掉摩托车、换换装,我们就上来了李 大海说,于局,我们怎么做呢? 于超想了一会儿,说,把摸排的重点放到三桥河的南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