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天是于文惠老师做手术的日子。昨天下午,刘院长找到于超,和他进行了术 前的例行谈话并履行签字手续。刘院长说,手术的风险不会大,但效果很难说。尽 管事先进行了 CT 之类的检查,但是确定肿瘤的准确位置,还得看打开腹腔之后的 情况。万一位置不好,譬如靠近尿道或者肠粘连得厉害,对手术会造成麻烦的。这 个你得有充分的准备才是。 于超说,这我明白。 刘院长说,我自然会尽力的。放心好了。 于超说,那我就先谢谢了。 说完这些,刘院长掩上门,又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熟悉的信封,交到于超手上, 于局长,咱们之间就用不着这么客套了。 于超连忙拦住,刘院长,您千万得收下,这是我们家属的一点心意啊! 刘院长似乎有点无奈地说,医院的规则是不许这么干的。可是呢,我们又很难 拦得住,病人家属总觉得这样做了,心里才塌实,弄得我们很尴尬的。 于超说,您千万别这么说……其实大夫很辛苦,特别是大手术,一站就是五六 个小时。刘院长说,说辛苦,大家都辛苦。你们公安不辛苦吗?我在电视里看见, 去年你们侦破那起碎尸案,连续多少天没睡上觉,一蹲坑就是好几宿……这是职业 道德啊,也是职业信仰。有时候我想,这个社会风气不好,可能与那种偏颇而空洞 的宣传有关系。年初闹“非典”,一下子就说医护人员是“白衣天使”了,说是 “最可爱的人”了。而之前呢,媒体上总是在喋喋不休地批评医患关系如何如何糟 糕。其实呢,我们不一定要求每一个人讲什么大公无私的奉献,人都是有私心的啊。 只要各人尽责,社会就满可爱了。 于超觉得,这个刘院长比他想像的要可爱。 那天晚上,于超因为案子没有回家。他电话里告诉妻子陈芳芹,说第二天直接 赶到医院。陈芳芹说,妈这边有我呢,你还是抓紧时间找一下你们谭政委吧。一提 这话,于超就不想多说,把电话给挂了。他能想像得出,那一刻电话那端妻子不满 的表情。也难为这女人了,于超想,对于一个国家,改革是硬道理,但对于一个家 庭,钱就是硬道理。这么重的担子让一个女人去扛着,甚至不惜挪用公款,怎么也 说不过去的。他想自己是否真的该去和那位谭政委谈谈了,让他出面周旋一下,把 眼前这道坎过了。可一想到自己将要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去说上一堆违心的好话, 觉得舌头都短了。 手术定在今天的上午九点开始,但病人必须在七点就做好准备。于文惠老师在 临进手术室之前,取下了脖子上的那枚生肖玉兔的挂坠,交到媳妇陈芳芹手里,说, 我要是回不来了,这个就给你们做个念想好了。芳芹当时就流泪了,说,妈,你不 会有什么危险的。于文惠说,人都是要死的,我不怕死。我甚至觉得,这么被麻醉 了不知不觉地死去,还真不错呢。 听了这话,给女儿倒痰盂回来的马冬生就站住了,放下痰盂,对于老师说,于 老师,您气色很好的,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于文惠看了看旁边的马瑾,那孩子睡着了,就放低声音说,马师傅,小马瑾不 会有事的,刘院长说了,她的情况比较好,发现得又早…… 马冬生说,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这时候,手术室的担架车到了病房。于文惠自己躺到车上,样子很安详。然后, 陈芳芹和马冬生就跟随着担架车上了电梯,妇产医院的手术室在五楼。出了电梯, 担架车便推进了手术室。看着陈芳芹那副黯然失色的样子,马冬生说,小陈,你千 万别着急,我在这里陪着你。 陈芳芹说,马师傅,你下去吧,于超一会儿会来的。 马冬生说,我没事的,早饭马瑾会自己弄。 两个人就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随便聊着家常,等候着时间一分 一秒地过去。马冬生说,做手术关键是看进去后的第一个钟头,人不出来,就没事 了。陈芳芹没有听懂,就问,不是说要做四五个小时吗,怎么一个小时就完事了呢? 马冬生说,第一个小时没事就没事了,表示手术顺利;要是人很快推出来,说明情 况很糟糕,刀没法开了,口子合上了。陈芳芹听明白了,之后便不停地看表。等一 个小时熬过去了,她的情绪忽然就变得轻松起来,她说,老马,你别介意,你是不 是离婚了? 马冬生说,我离婚快十年了。 陈芳芹说,哦,难怪啊,这些天我没有看见马瑾她妈来。 马冬生说,她妈在上海呢。原来是我们厂驻上海办事处的,后来,认识了一个 小老板……这也不能怪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陈芳芹说,你没有把女儿的事情通知她啊? 马冬生说,我也想过,可是女儿不肯。 陈芳芹说,孩子嘛,有点任性。这种病你一个人可扛不住啊。 马冬生说,还好,我弟弟在深圳那边开公司,要不可就抓瞎了。 陈芳芹说,幸亏你有这么一个好弟弟啊。我们家要是有这样的亲戚,就好了。 马冬生说,小陈,你是不是手头很紧啊? 陈芳芹说,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家于超说起来是一个局长,还是公安局长,可 是家里还真的不宽裕,去年一搞房子,老底子就没了…… 马冬生说,那我借你一点吧。多了没有,一万两万还是可以的…… 陈芳芹说,那怎么行,我哪能…… 正说着,于超风风火火地来了。从他的脸色上看,又是一个通宵没有合眼。他 是走上来的,一步迈两个台阶,见面就问,妈进去了? 陈芳芹说,进去一个多小时了。马师傅怕我着急,就一直陪着我。马师傅说, 第一个小时没事就表示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于超就转过身对马冬生道谢,说,老马,你懂的可真不少啊。马冬生说,你来 了,我就回病房了。你们千万别急,于老师会一切顺利的。于超觉得,老马这个人 很像一个敦厚的兄长,几句话一说,就让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想自己如果真有这么 一个当工人的哥哥,也很好的。送走了马冬生,于超回头坐到媳妇身边,说,你回 去歇着吧,我在这里候着。 陈芳芹说,你不是一夜没睡吗? 于超说,我习惯了,就躺在这椅子上打个盹。刘院长说了,这个手术至少得做 上四个钟头呢。 陈芳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于超就靠在她身上,说你走啊,不是还要上班 吗? 陈芳芹说,我今天请假了。 于超说,你回去睡上一会儿,等手术快完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再过来就 是了。 陈芳芹问,你找谭政委了吗?你肯定没找。 于超说,回头再说吧,我先打个盹…… 陈芳芹便站了起来,准备离开,走到楼梯口,又折返回来,把那枚生肖玉坠交 到了丈夫手里。 于超突然感觉到心跳加快了。这枚玉坠还是他大学时代,有一回参加大学生夏 令营,在承德的普宁寺为母亲买的,开了光。他在那里看见了世界上最高大的木雕 观音佛像,他也曾向母亲表示过,以后有机会要带她到这里来看看,敬上一炷香。 可是转眼就过去近二十年,始终就没有出现过这么一次机会。如今,即使是机会来 了,母亲也很难前行了。想到这里,于超的泪水潸然而下,握着玉坠的手不禁哆嗦 了起来。他想竭力控制住,却不行。 妇产医院的五楼,左侧是产房,右侧是手术室。在门前等候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这些等候的人拥有一样的期待却怀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这里的门也是在不断地 打开。一会儿,这边产房的门开了,紧接着一个新生儿被抱了出来,于是等候的家 属便围了上去,看那孩子发皱通红的小脸,笑逐颜开。一会儿,那边手术室的门开 了,一个戴口罩的护士喊着谁谁的家属,那作为家属的小伙子顾不得把眼镜扶正, 就站到了护士的跟前。护土把一只搪瓷托盘递到他眼前,那里面盛着一块像干瘪的 桃子样的肉物,护士说,看看吧,这是你爱人的子宫。那小伙子立刻腿就软了,被 其他人扶回椅子上,泣不成声。于超坐在这两种气氛之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鼻子直发酸。他想这不就是人生吗?欢乐和悲伤就这样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 不时地看着表,从五楼走下去,又从楼下走上来,也不知走了多少来回。 于文惠家属! 随着护士的一声喊,楼梯上的于超立刻赶到面前,我是;护士把搪瓷托盘送到 于超面前,那是一只直径大约在十八公分左右的肉瘤。 护士说,瘤子摘下了,现在在做淋巴清扫。 于超说,谢谢啊。还有多少时间啊? 护士说,快了。 直到此时,于超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他想下去抽烟,刚下了几级台阶, 就见到往上走来的马冬生。于超说,瘤子摘下了! 他用手比划着说,这么大! 马冬生也高兴地说,摘下就好。是刘院长亲自做的吗?于超说,是啊。马冬生 说,但愿我家马瑾以后也在她手上。 于超说,那不会有问题的,老马。 马冬生有些担忧地说,我听说,有的手术,刘院长只是在边上看着指导,不亲 自动手的。 于超说,回头我再帮你说说吧。 马冬生说,那我就放心了,谢谢你啊,于局长。 于超说,老马,你比我年纪大,以后就别喊我局长了,就喊小于好了。 马冬生说,那怎么行,你本来就是局长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下楼,走到院子里抽烟。这时,马冬生谨慎地说,于局长, 我听你爱人说,你们家也不宽裕,是吗? 于超有些意外,他不明白陈芳芹怎么会把这种信息传递给像马冬生这样的人, 就说,政府人员嘛,也就是一个衣食无忧,暴富是不可能的。 马冬生说,那这回于老师住院治病,还是有不小的花费啊。 于超说,那是啊,等实行了医保就会好的,现在只是暂时垫付一些。 马冬生说,于局长,你手头要是紧,我可以借你两万,医保报销后你再还我就 是。 于超说,那像什么话?你这边多紧啊! 马冬生说,我弟弟一直在帮我,再说我一时也花不了许多。 于超说,老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马冬生说,于局长,我听你家小陈这么随便一说,就觉得你是个好局长——像 于公安局长的,每年收个几十万的,大概都不是新鲜事。反过来,公安局长手头紧 的,倒是怪事了。所以…… 于超说,老马,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我真的需要,会及时找你的。 抽完烟,两人又上了五楼。没过一会儿,于文惠的手术车就推出来了。于老师 像是睡着了,于超轻声呼唤了几声妈,也没有听见她回答。那个瞬间于超就想,母 亲如果自此康复起来,该是多么好啊。他们护送手术车进了病房,护土让于超把病 人横托着抱上床,于超觉得使不上劲,便和马冬生一起,将母亲轻轻抬起,再轻轻 放到病床上。护士吩咐于超,不能让病人昏睡,要唤醒。于超就附在母亲耳边,不 停地轻声呼喊着,妈,您醒醒,手术已经完了。于文惠老师有点醒了,半睁着眼用 浑浊不清的声音问儿子,我回来了? 接着,护士们开始忙着给手术后的病人放置心脏、血压的监测设备。不多会儿, 陈芳芹就到了,于超便把妻子支了出去,走到院子里就问,你怎么随便开口向人家 老马借钱了? 陈芳芹一愣,说,是他好心要借啊,我根本就没说什么。 于超说,你不要老是对外面说,咱们手头紧什么的——你什么意思? 陈芳芹委屈得眼泪直滚,于超,你有多大能耐我清楚,你少这么教训我! 于超说,我怎么教训你了?我这是…… 陈芳芹把丈夫一推,跑开了。顺着医院长长的走廊跑开了。于超忽然觉得,这 不像是自己的老婆。或者说,自己老婆是从来不这么做的,即使吵上几句,也不会 就这么跑开的。他感觉到了老婆的这种变化,不明显,但确实是一种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