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尽管陈涛说被盗的现金财物总共不过六七万元,但被盗者是一个县长,是市委 委员,所以案件还是惊动了有关方面。第三天上午,政法委书记和公安局党组集中 听取了刑警支队副队长李大海的汇报。去的路上,于超突然接到了陈涛从县里打来 的电话,说自己家的这个案子,想起来也没多大的损失,就不要再搞了。陈涛说, 你们已经被“九·一二”压得喘不过气了,我就不必添乱了。于超说,那你得自己 回来办撒案手续啊,不过这个案子已经惊动上面了。陈涛说,还是别搞了吧,算了, 我自认倒霉。于超说,我负责把你的意见带到。 在今天的会议上,政法委书记说,这起代号为“十·二O ”的案子不算大,但 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大家想想,连一个县长家都被偷了,老百姓哪来的安全感呢? 局长老宋补充说,外面对这个案子已经当成笑话谈论了。说那个小偷在陈涛同志家 里偷取了好几百万呢。 于超插话说,局长,陈涛本人向我们介绍,只偷了几万块钱。 局长说,是啊,这都是谣言嘛。如果真有那么多,他陈涛可就麻烦了——一个 处级干部,哪来这么多钱呢? 政委谭季平说,我看就是省部级领导,家中也没有这样的收入吧? 书记说,所以啊,要平息这些谣言,只能等把案子破了,抓到犯罪嫌疑人,才 能使真相大白。这也是对陈涛同志负责啊。 于超说,书记,我补充一个情况,今天一早,陈涛给我打了电话,他的意思是 说这个案子不要搞了。他说市局目前正在集中精力侦破“九·一二”,他家这点事 实在算不了什么,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倒是很体谅我们。 书记听了,皱了皱眉头,说,不,这个案子影响很大,必须搞,而且我还要你 小于来牵头。 于超说,书记,我主要在忙“九·一二”,现在距离上级要求破案的时间已经 不多了。毕竟“十·二O ”这个案子不大,还是由大海他们去办吧。再说我母亲… … 局长老宋这时便和书记嘀咕了几句。书记看了看于超,问,你母亲情况怎么样 了? 于超说,做了手术,正在化疗。 书记说,哦,多大年纪了? 于超说,六十四。 书记说,哦,那是要好好治啊。家中女口果有什么困难,让局里帮着解决。 于超说,既然今天书记、局党组成员都在,那我就先向局里申请暂借三万元吧, 半年之内还清,利息照算。局长老宋说,你赶快打报告,我批。于超回到家,陈芳 芹正在把给婆婆炖好的排骨汤往保温桶里盛,见丈夫回来,就说,你回来了正好, 把汤给妈送去吧。于超点点头,一边把公文包拉开,从里面拿出了五万块钱递给了 妻子,说,你先把公司的钱还上,余下的三万交到医院去。陈芳芹把手在围裙上揩 了揩,接过钱,有些意外地说,妈的医疗费解决了?于超说,还没呢,但我们有钱 了。陈芳芹说,你哪来的钱啊?于超说,你说哪来的?借的。找单位,找朋友,七 拼八凑,借了十万呢。 陈芳芹吃惊地说,十万啊?你以后拿什么还啊? 于超说,你这人,没有钱你埋怨,有了,还埋怨。先垫付一下,等县里医疗费 批下来了,不就还了吗? 陈芳芹说,要是县里还批不下来呢? 于超气就粗了,那就把房子卖了!我总不能看着我老娘去死吧? 陈芳芹委屈得也流出泪来,说,于超,你这人越来越不像话了。我这么问,是 让你把问题想复杂一些,没有不给你妈治病的意思! 于超说,那你叫我怎么办?我又没有一个像马师傅那样的弟弟,一甩手就过来 几十万。 说着,饭也不想吃了,拎着保温桶又出了门。他带上门之后没有很快离开,而 是站在自家的门外点上了香烟。他听见妻子在里面哭泣,一边哭一边骂他没良心, 骂他不负责任,骂他没能耐,不像个男人。于超心里很酸,觉得妻子骂得辛辣,不 无道理。对这个家,对他的亲人,这些年来他确实没有尽到责任。可是,妻子应该 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尽责,往往是通过钱的方式来实现的。他缺的不是责 任心,而是可以尽责的钱。他觉得妻子有一句话可能说错了——他的确没有多大能 耐,但还是一个合格的男人。 于超带着排骨汤,去了医院。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和小马瑾一边聊天 一边用辫绳在编花,不断变换着图案。两个人合作得好默契,说得也很投机。马瑾 说,奶奶,你的手特别好看呢。于文惠说,我这拿了一辈子粉笔的手能好看吗?马 瑾说好看,马瑾说她以后也想当老师。于文惠说,好啊,那奶奶可以教你一些东西 了。于超突然被这个场面吸引住了,他好像觉得,这个叫马瑾的女孩,就是自己的 女儿。他的眼睛不禁湿润了。于超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动,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 孩。马瑾看见了于超,扬起了头说,于叔叔,你来了。 于超走过来,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于文惠看见儿子眼睛红红的,就说,我 不是对你们说了吗,工作都忙,就不要这样天天跑了。 于超说,再忙也得来啊。这是芳芹熬的排骨汤呢。 于文惠说,来,马瑾,咱们一起吃吧。 马瑾说,我爸爸一会儿就过来了。 于超说,马瑾,和奶奶一起吃吧,这样奶奶吃得才香呢。 马瑾就把自己的餐具拿了出来,于文惠先给孩子盛了一碗,再给自己装上。两 个人开始吃饭。于文惠看了看儿子,感觉他明显消瘦了,就说,于超,是不是案子 压力很大啊? 于超说,压力肯定是有一点啊。 于文惠说,我看报纸上的舆论,对你们很不利啊。 于超说,舆论就是这样,当案子没破时,他们肯定要说你是饭桶的。 于文惠又问,医疗费怎么样了? 于超说,已经解决了。 于文惠似乎有点不太相信,说,是吗? 于超说,局里先帮着解决了一些,然后再和县里打招呼。 于文惠就叹道,你看,我这一病,牵动了这么多人…… 于超说,妈,你就安心治疗好了。 正说着,马冬生来了,手里也提着一只保温桶,见到女儿已经在吃了,就说, 好吧,我这里的就当晚餐好了。大家都很高兴,忽然小马瑾叫了一声,我的头发! 几个人都看着孩子,看见孩子从头上轻轻地就拽下了一绺头发,孩子的眼泪就滚出 了眼眶。 于文惠说,马瑾,化疗都是会掉头发的,不要害怕。头发掉了,以后还会长, 长得更多、更黑、更好。你信奶奶这句话吗? 马瑾强忍着眼泪,点点头。 马冬生也没有再劝,和于超出去抽烟了。一到院子里,老马就流泪了。于超说, 老马,你可不能在孩子面前这么脆弱啊!这种病,病人的精神状态是非常重要的。 马冬生说,于局长啊,幸亏有于老师做马瑾的工作啊,要不,这孩子早就垮了。 于超说,马瑾的病发现得早,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马冬生抽泣着说,假如马瑾不在了,我也就不打算活了…… 于超说,你看,怎么这么悲观呢? 马冬生慢慢平静下来,又对于超提起了钱的事情,说,于局长,你手头要是活 动不开,可以从我这里先挪一点…… 于超说,不用了,单位里已经帮我解决了。 马冬生说,我说嘛,咱们可不就是不一样了。你是国家的人,国家不护着你们 护谁呢? 这话说得让于超觉得有压力,他想这个马冬生的话没有错,事实也确实如此。 比起这些下岗工人,国家公务员自然要优越得多。于超拉开公文包找烟,这时才发 现自己的钱包落在家里了,就说,老马,不好意思,我今天还真得向你借点钱呢, 钱包落家里了,我得去为我妈买个假发套…… 马冬生便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一百的票子,问,够吗? 于超说,够了。昨天我打听过,一百六。回头我带给你。 马冬生说,这个钱你无论如何不能还,就算我表示对于老师的一点心意还不行 吗? 这时,走廊上有护士喊老马去为女儿拿化验单子,老马便离开了。于超正打算 把借来的钱装进公文包,忽然一条玫瑰色的亮线在眼前一晃,他定睛一看,发现纸 币的水印位置上沾着一点颜色,那是口红。 那个晚上于超注定是要失眠的。技术鉴定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留在钞票上的口 红痕迹与朝阳路工行储蓄所主任那支口红完全符合。在取得物证之后,于超立即从 侧面对马冬生的情况做了秘密调查。马冬生,现年四十二岁,汉族,中专文化程度, 是市棉纺厂一名电工,十年前离婚,两年前下岗。这个马冬生很聪明,作案之前就 四处渲染他的钱与弟弟的接济有关。他确实有一个弟弟在深圳,但不是开公司,而 是在某个公司当保安。于超心里很清楚,至此,这起轰动一时的“九·一二”案件 实际上已经告破了,他会马上命令李大海到医院去拿人,然后自己去政法委书记那 里交差。我限期破案了,他会这样不无得意地说。但是,一个时间关系让他犯了迟 疑。马冬生的女儿马瑾,是在九月七日那一天被诊断出患上卵巢癌的,可以肯定, 这个马冬生作案的动机完全就是因为女儿的病。人都有被逼急了的时候,狗急还跳 墙呢。可是,法律从来都是只认定事实而非动机的。马冬生这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 抢劫罪,这是重罪,所幸的是他没有伤人,否则他的脑袋就很难保得住。那个晚上 于超几乎就没有睡,他半夜起来,在灯下画了一张草图,那是九月十二日那一天, 马冬生作案的行动路线图。最后,他制定出了一个仅限自己掌握的方案。、翌日上 午,于超又去了医院。那时马冬生刚为女儿准备好早餐,于超便把他叫出来,两人 还是像往常那样去院子里抽烟。点上烟,于超就把昨天借的钱还上。马冬生是坚决 不要,于超说,老马,借的就是借的,好借好还。其实,你也不容易的,我心里清 楚。 马冬生只好把钱收下,看看于超的脸,说,于局长,看你这脸色,不好啊。是 不是为案子又熬了一宿?你们那个案子破了吗?于超说,你是说“九·一二”吧? 还没有呢。老马,你好像对这个案子特别有兴趣啊。 马冬生迟疑了一下,说,晚报上一直在说呢。有线索了吗? 于超说,怎么说呢,如果说有,那么就一定有,说没有,也就没有。 马冬生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于超说,很简单。一个人犯罪,往往就是一个念头的驱使。一个案子的侦破, 往往也是一点就通。其实,每个人的血里都有犯罪的因子,或者说,每个人都可能 成为犯罪嫌疑人。就拿“九·一二”一案来说吧,假设我是那个犯罪嫌疑人…… 马冬生笑道,你怎么会是呢?你是破案的嘛! 于超把烟蒂扔到垃圾箱里,说,监守自盗也很正常啊。 马冬生说,别开玩笑了…… 于超说,那么,就假设你是吧。 马冬生怔了一下,说,行,假设是我好了。 于超看了看天空,又把脚边一块小石子踢开,说,你家是住在三桥河的南岸对 吧?咱们就从这里开始。九月十二日那一天,你一早就去了纺织厂对面的“柳岸小 区”。你对这里很熟悉,下岗之后,你到处找散活,是他们的兼职电工,小区物业 每个月开给你两百块钱。那天早上,天气开始有点阴晦,大概在上午八点半,你就 绕进了那个无人看管的停车棚,偷了那辆红色的摩托车,这辆车你已经盯了几天, 你知道它的主人许刚最近出差了。一个电工在没有车钥匙的情况下,开动一辆摩托 很容易。然后你戴上了头盔和墨镜,绕开市区,从河边那条小路上了第二座桥。由 于你很久没有骑摩托车了——曾经有过一辆,两年前就卖掉了——所以在桥上还撞 倒了一个行人。如果是以前,你会停下车,送这个人到医院检查一下。但现在你有 更重要的事情要办。然后,你就插到了朝阳路,那时大概是上午九点一刻,马路对 面的工行储蓄所刚开门一会儿。你等候了十几分钟,看清走进那家储蓄所的人不算 多,也只有一个保安,你就把车开到了对面,停好,没熄火,这才套上你们厂过去 生产过的那种专门卖给乡下老农的马虎帽,拿着一支在超市上买的五四式仿真手枪, 身上捆着一包所谓的炸药——你不会使真的,因为你不会丢下你的命根子马瑾,我 也可以保证你根本就不想伤人。你要的是钱,一笔不小的钱,因为你太需要这样一 笔钱了。等你闯进储蓄所,所有的人都被你吓傻了,加上遇上那位能言善辩、晓谕 利害的司马教授,所以很快就得手了。事情办得比你想像的要顺利得多。然后你重 新骑上摩托一直向西行驶,目的是给后来的警方制造一个逃跑线路上的假象,让很 多目击者好证明你当时是奔西而去了。但是,你在行驶几分钟之后,突然绕进了那 个极不起眼的枣树巷,由此向北,直接插上了环城公路,之后向东走了两公里,便 在途中那口破窑洞里扔掉摩托车和头盔,再换装搭乘七路公交车回到了你的家,棉 纺厂职工宿舍——这是不是一个不错的行动方案啊? 马冬生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说,然后呢? 于超停顿了一下,说难道还需要有“然后”吗?这时候,他听见走廊上护士又 在喊着“四床家属”了,马冬生却没有动弹。于超就说,等有空我去你家接着说吧, 护士在喊你呢。 马冬生就默默离开了。于超看着那男人宽厚的背影,忽然觉得心跳得有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