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冬天很快就来了。这短短的两个多月里,于文惠老师和小马瑾先后做了五次的 化疗。按照治疗方案,再做上一次,就可以出院了。此时,她们的头发全部落光了, 但是精神状态都显得不错。于超今天来医院,忽然发现母亲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原 来是六床的病人,那个老知青昨晚刚刚去世。这个不满五十岁的女人当年响应号召 去新疆插队,把青春献给了戈壁滩,直到三年前才病退回来。她的儿子今年考取了 大学,而现在,孩子却没有妈了。老知青的去世,给于文惠带来了打击,她总预感 到,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于超没坐上几分钟,就被刘院长叫去了。于超觉得, 院长肯定是有不好的消息。果然,刘院长关上门就说,于局长,老太太的情况不太 好啊。 于超一听,脑袋就大了。 刘院长说,这是CA—125 化验的结果,指标又反弹了,按这个速度,上去会很 快的。 B超检查显示,左腹部又有了一个四公分的瘤子。 于超问,您不是说,紫杉醇是目前治疗卵巢癌最好的药吗? 刘院长说,是啊,目前国际上都这么看的。同样的药,用在小马瑾身上效果就 非常显著。这孩子目前各项指标都已经正常了,实际上是在做巩固性治疗。病人的 情况千差万别,有耐药性,还有难治性。 于超说,那么,换一种药呢? 刘院长说,作用也未必就好啊。况且,老太太的体质是否能承受得了呢?有的 药,比如说顺铂、卡铂、草酸铂,反应和副作用都是很大的。 于超说,刘院长,您觉得该怎么做呢? 刘院长说,我也很为难,再做第二次手术,又担心位置靠近尿道,不好处理; 换药嘛,也只能是试试瞧了。 于超站起来,说,刘院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刘院长说,很对不起啊,于局 长。于超说,刘院长,医生是治病的,不是都可以救得了命的,这我明白。 从刘院长那里出来,于超在走廊长椅上坐下,想让自己平静之后再去病房。没 想到于文惠老师从病房里走出来了,看见儿子坐在走廊那端发愣,母亲心里就明白 了。她慢慢走过去,坐到儿子边上,低声问,刘院长大概对你说了,我的情况不好 吧? 于超掩饰着说,没有啊,她只说如果这个方案不理想,就换一种。 于文惠说,不要换了。毕竟是这种病嘛,还是办出院手续回家吧。 于超一愣,说,妈,你怎么想到了放弃呢? 于文惠说,不是放弃,是理智……既然医生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就不要乱 花钱于超说,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啊。 于文惠说,即使是国家的钱,也不可以乱花的。咱们还是出院吧。 于超说,妈,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医生没叫咱出院,怎么要嚷着出院呢? 于文惠说,那你是希望我死在医院里,还是死在家里啊? 几天后,于超把母亲接回了家。那时陈芳芹因为单位的一宗经济纠纷案要急着 去北京打官司,于超就和妻子商量,想让她借机联系一下北京的肿瘤医院,准备下 一步带母亲去首都做最后的治疗。他说,现在,钱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陈芳芹什 么也没说,但她的目光告诉丈夫,现在到了钱也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了。于超把这 个计划对母亲说了,不料遭到了坚决的拒绝。她说,我不会去的。化疗那个罪,我 也受够了。你要是满足我,送走你媳妇就陪我回一趟学校好了。于超说,妈,这是 两码事啊。我明天就送你回学校看看。 行前,于超想让母亲戴上那只假发套,于文惠没有同意,说我有围巾呢。我这 个人历来就不喜欢假的东西。说着,就让儿子从箱子里找出了一条咖啡色大格子的 羊毛围巾,那还是她结婚时丈夫替她买的。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围巾的颜色却看不 出有什么变化。第二天一早,他们就上路了。让于超意外的是,母亲今天气色和情 绪都相当不错。一路上都在聊着儿子小时候淘气的事,等这些聊够了,于文惠问道, 于超,你为我的病一共用了多少钱啊?于超说不多。于超说大头都是组织上帮着解 决的。于文惠略带伤感地说,你看,我没有替你们攒上一笔钱,临了却让你们背了 一屁股债。于超说,妈,为你治病如果不背债,那还叫你的儿子吗? 到了学校,于文惠才从张晓莹这里知道,何校长已经先她而去了。令大家意外 的是,于文惠老师并没有过度的悲伤,相反,显得很镇定。她说,人生本来就是一 个由生到死的过程啊,每个人最后都是要走这条路的。我惟一害怕的是,那最后的 一段路是不是很痛苦。她还让张晓莹为她拉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然后, 她当众向儿子提出了一个要求,等她死后,把她的骨灰撒在学校宿舍后面那片杉树 林里。 从学校回来之后,于文惠老师的病情便开始恶化了,很快有了腹水。刘院长带 着护士上了门,所采取的措施,也不过是希望病人走得安详一点。那些天,于老师 都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有一个后半夜,于文惠突然苏醒过来,把儿子叫到了床前, 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父亲回来了。于超很诧异,说,你怎么会梦见他呢? 于文惠说,也许我没几天日子了吧……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识得声音。他 对我说,他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赚了不少钱,知道我病了,想回来看看我,然 后带我去国外最好的医院治病。我说,你别回来,都三十七年了,还回来干什么? 他坚决地说,我一定要见上你一面啊!我说,都这么老了,还见什么呢?你年轻时 候的样子还是很精神的,如今恐怕也是老得难看了。我情愿带着你年轻的样子走呢。 于超把母亲的手握着,那脉搏越发的微弱了。第二天,即二OO三年十二月十五 日,于文惠老师就没有再醒来。 于超后来知道,也就在这一天,四床的小姑娘马瑾病愈出院了。这个消息,是 马冬生电话通知他的,老马还说过几天要带女儿来看看于老师。于超没有告诉母亲 去世的事,只说,老马,你来我是欢迎的。最近有寒流,就别拖累孩子了。马冬生 停顿了一下,说,那也好。那些天于超显得有些烦躁,每天都看看日历,日子就这 么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了,忽然就觉得人生有时候真的显得很漫长了。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是母亲去世后的第十天,陈芳芹从北京来电话说,明 天要回来了。陈芳芹至今不知道婆婆去世的消息,于超没通知她,主要是怕她不好 分身。他想等妻子回来了再做一个交代。这天的时间他安排得非常紧凑,上午,他 在忙着打扫家庭卫生,下午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把一些材料集中装到了一个文件柜 里。然后,他打开了保险柜,把那份在口袋里装了一百多天的辞职报告,压到了手 枪下面。等这些都做完了,他回到家里,舒服地泡了一个澡,从里到外换下了那身 警服。外面的天早已黑了,现在,他得出门了。他想先去一趟马冬生的家。其实三 天前的晚上,他就曾经悄悄去过棉纺厂那幢破旧的筒子楼,已经到了马家门口。他 站在阴影中从窗户上往里看,觉得这个家很不像个样子,两间房子,老马正蹲着在 给女儿洗脚。洗好了,再背进里屋。于超在门外抽了一支烟,想想还是把脚收回了。 这个老马啊,他想,怎么就不上门来看看我呢?你到底还要让我等多久? 于超把车钥匙掂了掂,刚准备出门,见马冬生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花,身上还背 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挎包,站在门外。于超立刻就明白了,心下一热,说,老马, 你到底还是来了。 马冬生平静地说,我今天来,一是看看于老师……于超说,进屋说吧。马冬生 便走了进来,随于超走到客厅,一眼见到了于文惠老师的遗像,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泣不成声地说,于老师啊,我想看看你啊! 于超把马冬生扶起来,让他坐到沙发上,给他倒了杯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 母亲那个玉兔挂坠,放到了茶几上,说,这是我母亲留给小马瑾的,她们都属兔。 马冬生哭泣着说,这是个念想,、我真的不敢收啊! 于超停了片刻,说,收下吧,这是我母亲的遗愿。 马冬生抹了抹眼泪,说,于局长,我知道你等我好久了。可我必须先把马瑾安 排好…… 于超说,你安排好了吗? 马冬生说,我昨天已经把农村的一个表妹接来了,她说可以照顾马瑾。 于超说,这就好。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我爱人联系。她人很好的。 马冬生把那枚玉坠握在手里,说,于老师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留给了马瑾,我真 的不敢收啊! 于超说,老马,送你的东西和你拿的东西,意义是截然不同的,这个你懂吧? 马冬生说,我懂。于超说,除了行贿,赠送的都是礼物。可拿的东西是什么呢?非 偷即抢吧,是不义之财,要烫手的。 马冬生点点头,说,于局长,你说得好啊,我也是这样想的,自从那天你对我 “假设”,我就开始做准备了。你看,我把换洗的衣服都背来了…… 于超说,什么都别对我说,明天你先去把你欠下的债还掉,再到该去的地方把 该说的话说出米。 马冬生又跪倒了。于超扶起他,说,老马,咱们都是男人吧?什么是男人?四 个字——敢做敢当。走吧,再陪女儿一晚。咱们一起走,我可以顺你一段路……今 晚我还有点事,还得去一趟“锦绣花园”,会一位老朋友呢。于局长,这么晚了, 你……是啊,打搅你了。就你一个人在家啊? 老婆带着儿子回娘家了…… 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多冷清。 谁说不是呢! 那我得替你找一个热闹的地方了。 什么地方?你不会也拖我上歌舞厅吧? 你跟我去就知道了。 你…… 别担心,我会陪着你去的。我老婆也回娘家了。我也怕寂寞。 女人都这样,自从家中被盗,我老婆就哦,对了。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你丢 失的那台“掌中宝”,我替你找回来了…… 案子破了? 我说过,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是时间问题。 我不是说,那案子不要搞了嘛! 不,要搞。要搞搞清楚,我就是吃这碗饭的嘛。很遗憾,你的钱没有了……不 过,钱的样子都在这“掌中宝”里,除了人民币还有美元、港币,除了现金还有存 折,很壮观啊,要一起看看吗? 不,不看了……好个于超,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啊。那咱们走吧?我陪你去。 我能不能…… 你什么也不能了,陈涛! 这个晚上于超后来给政法委书记去了电话,向他郑重汇报说,本市今年发生的 “九。一二”和“十·二O ”两起案件都已告破。书记一听,显得有点不敢相信, 便问,都破了? 于超说,是的,至少是这两起吧——你们不是习惯要求限期破案吗?关于陈涛 家失窃案,我会当面向你汇报的,把一切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