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梁红彦来到饲养室,刘达本对他很友好似的,先给梁红彦戴了一通高帽子,说 梁红彦最近表现不错,队里准备给梁红彦一定的奖励。而后才说,“明天正好有一 次露脸儿的机会,队里经过研究,准备把露脸儿的机会交给你。” 梁红彦拉着脸子,知道队长找他准没好事,还没等队长说出露脸儿的机会是什 么,他就拒绝说:“我不想露脸儿!” 刘达本说:“荣誉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该你露脸儿了,别人抢都抢不去。霹 脸儿的机会是这样的,明天公社参观团要到咱村参观给牲口刷牙,我们决定把刷牙 的光荣任务交给你。” “我不去,我不会刷牙?”梁红彦脸上涨紫,连脖子都变粗了。解放前,梁红 彦在刘岗村给一家地主种地,解放后,梁红彦家的成份被划成最贫穷的雇农,留在 了刘岗村。因为梁红彦是村里的外来户,全村只有他一家姓梁,刘姓的人就合伙欺 负他,有什么不好的事都是往他头上安。久而久之,梁红彦就养成了一种自卫和反 抗的状态。 “刷个牙有什么难的,你会不会跟你老婆干那事儿?”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用一根棍子来回戳嘛!” 梁红彦想说:“你说得那么轻巧,你自己为啥不给牲口刷牙呢!”他没敢说出 来,只是强调自己的个头太低,牲口的头仰起来很高,他够不到牲口的嘴。 刘达本认为:“这很好办,你把牲口固定在木桩子上,把牲口的缰绳拴得短一 些,把牲口的头拴得低一些,不就成了嘛!” 梁红彦说出了一个地主的名字,也就是他过去的东家,说为啥不让那个地主去 给牲口刷牙呢!而他家是雇农成份,雇农成份应该跟贫下中农同等待遇。很显然, 梁红彦坚持把给牲口刷牙看成了一种惩罚性的劳动,按惯例,这种惩罚性的劳动应 该派给地富分子或地富羔子去干。 刘达本的脸黑下来了,已有些不耐烦,说:“我看你这个人阶级立场有问题,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让阶级敌人去干呢!阶级敌人趁机往牲口嘴里抹点毒药,把 牲口毒死,责任算谁的!我当然知道你家是雇农成份,而且是刘岗村惟一一家最好 的成份,就是因为你家的成份好,队里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要明白,这是组织 上对你最大的信任。好了,你马上到镇上买刷子去吧。” 梁红彦站着不动,眼角子一挑一挑,对抗似的看着队长。 队长刘达本不能容许他的权威这样受到挑战,遂威胁似的说:“队里决定了, 你刷也得刷,不刷也得刷,你要敢再说一个不字,我马上召集全体社员大会,扫你 的暮气。,你不愿意给牲口刷牙,就让社员同志们先刷刷你的牙!” 一听说扫暮气,梁红彦眼皮子巴唧了几下,就有些发蔫。去年冬天,队里组织 除四害,因梁红彦没向队里交够四害之一的老鼠,就被人扫了暮气,深刻领教过扫 暮气的厉害。扫暮气是什么?就是揍人,好多人揍一个人。那次给他扫暮气的名堂 叫撞蒜瓣子,周围站了一圈子,把他放在中间,对他推来搡去,撞来撞去,还拳打 脚踢。人们把他撞倒在地,他喊着别扫了,人们不依不饶,还用脚对他乱扫一气, 可把他扫稀了。村里人都不知道扫暮气是哪几个字,但大家都对扫暮气的理解是对 的,扫暮气就是扫没气,人本来有气,一扫就没气了。就算还剩下一口气,经人一 扫,起码会秃噜一层皮。谁不害怕扫暮气呢!梁红彦只把牙巴骨咬了咬,没敢再跟 队长犟嘴。 饲养室是三间通屋,东西两间屋的梁下都放着牲口槽,槽后面就是牲口铺。牲 口槽分两种,一边是木槽,一边是石槽。用石槽吃草的是骡马大牲口,用木槽吃草 的是牛驴小牲口。梁红彦这才留意看了一下牲口们的牙。不管是大牲口,还是小牲 口,它们的牙齿都很白,比人的牙齿干净多了。可能因为牲口天天吃草,草像刷子 一样,已经把它们的牙齿刷干净了,有的牲口正在吃草,能听见草节子被牲口嚼得 咯嘣咯嘣响,相当脆生。这也说明,牲口的牙齿是很锋利的,比人的牙齿厉害多了。 老鼠生来就会啃箱子,狗生来会啃骨头,牛马生来会吃草,根本用不着给它们刷牙。 世上自从有了人,大约就有了牲口。牲口活了千代万代,人家从来不刷牙,照样把 草吃得香香的,照样儿生儿生女。不知是哪个狗日的,想出给牲口刷牙这样的主意, 这不光是糟蹋牲口,不也是生着法儿地折腾活人嘛!梁红彦在观察牲口牙齿的时候, 有的牲口也在看着他,仿佛已认出他是一个刷牙的,有些看不起他。这使梁红彦觉 得像是受到了嘲弄,遂把怨气转移到了牲口身上。 为了保证给牲口刷牙能够成功,不至于给刘岗村丢脸,按照队长的安排,刷牙 执行者梁红彦必须事先练习一下怎样给牲口刷牙,也就是先进行一下预演。梁红彦 已把刷子拿在手中。那是一把鞋刷子,刷子是竹子做的,竹板一头栽满黑色的猪鬃。 梁红彦嫌刷子把儿有点短,担心把牲口刷恼了,牲口会咬到他的手。他找来一根痒 痒挠一样长短的棍子,绑在刷子把儿上,把刷子的把儿接长了。梁红彦提的小铁桶 里也盛上半桶水。他没到吃水井里打清水,而是到坑边随便灌了点水。坑里的水温 咕嘟的,当然不干净,里面有绿色的丝藻,说不定还有乱翻跟头的蚊子幼虫和小虾。 他不会好好伺候牲口的,队干部和姓刘的人欺负他,他只有欺负一下牲口。 预演时,刘达本也在场,刘达本下了口令,说开始刷吧。 牲口已被牵到饲养室的院子里去了,分别在一些木桩子上拴着,马在眯着眼养 神,牛卧在地上,大嘴一错一错地倒沫。不管是哪样牲口,身上都落着不少苍蝇。 苍蝇是麻色的,个头都不小。牲口的尾巴甩一下,苍蝇轰地二下飞了。牲口的尾巴 还没完全落下来,敏捷的苍蝇们复又落在牲口身上。有的苍蝇比较智慧,干脆趴在 牲口的脖子上、脸上和眼皮子上,牲口的尾巴再也抽不到它们。牲口也有办法,在 尾巴扫不到的部位,它们就用抽动皮肤的办法驱赶苍蝇。它们身体局部抽动频繁, 幅度也不小,这一下,那一下,类似痉挛。有的苍蝇大概摸透了牲口这一套,牲口 抽动皮肤它们不但不跑,、好像还在那里偷偷地乐呢。这一切表明,去年的除四害 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苍蝇没见减少,似乎还更多了。梁红彦转着圈把牲口看了看, 一时不知怎样下手。倘是让他宰一头牛,他有本事用刀把牛的脖子割断,把牛的一 腔子血放出来。现在的事情是让他用鞋刷子给牲口刷牙,该是怎么个刷法呢?说实 在话,雇工出身的梁红彦不但自己没刷过牙,也从没见过给人和牲口刷牙,有关刷 牙的全部知识,几乎为零。但他知道刷牙的刷子是鞋刷子,大概跟刷鞋差不多吧。 牛比较老实,梁红彦选择了一头牛作为刷牙对象。 那是一头大肚子母牛,正卧在地上倒沫,两边的嘴角都是白的。这挺好,梁红 彦听卖豆腐的说过,中学里刷牙的女老师的嘴角就是白的,母牛嘴角的白跟女老师 嘴角的白正好吻合。在队长和饲养员的注视下,梁红颜把刷子蘸了蘸水,朝牛的嘴 边伸去。 母牛扭过头去,躲开了,仿佛在说:“我正倒沫呢,现在不跟你玩,你不要打 扰我。” 梁红彦把母牛嘴角的白沫沾了一点在刷子上,这一次母牛没有躲,伸着鼻儿闻 它的沫子,好像舍不得别人把它的沫子沾走似的。这是个机会,梁红彦一把揪住铜 质的牛鼻圈子,猛地往上一拉,把牛拉得张开了嘴,趁机把刷子捣进牛嘴里去了, 在牛嘴里来回捣。 这个狗日的梁红彦,是有股子狠劲儿,选他做刷手,看来是选对了。刘达本差 点为梁红彦叫起好儿来。 眼看母牛被捣得满眼含泪,饲养员不干了。饲养员说:“让你给牲口刷牙,又 不是刷牲口的喉咙眼子,你使劲捣它的喉咙眼子干啥!” 梁红彦说:“你刷得好,给,你刷!” 饲养员这么一说,刘达本也觉得梁红彦刷的地方不对,纠正梁红彦说:“刷子 往外走,注意刷牛的门牙,参观团主要是参观牛的门牙!” 梁红彦刷牛的门牙也不好好刷,把牛的门牙刷得咣里咣当的,简直像捣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