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天,八点半来的是夏菊的母亲。 “他要来,小菊出不来了。” 谁呀?三人不约而同地问,随后又都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刚认识的,外地人。” 一说外地人,大家没兴趣了。哗哗哗地洗牌,夏母手发僵,表情凝重。 “我打个电话。”她起身,一下一下按号码。压低声音却声音很响:“来了吗? 来了。怎么说九点九点就到!” “你让他到这里来,一起来,让我们打打分。”林虹出主意,拿过话筒。 “神经病啊!”夏菊用温州话咕噜了一句,激动得嗓音都变了。 洗牌,出牌,碰,和。突然大家都发觉有点心不在焉。夏母担心女儿受骗,这 个年纪的女人最守不住自己,危险多发期。她本来就不想住别墅,好不容易从乡下 搬出来了,又搬到乡下来。现在更有这种感觉,好像街上人多,房间里来了男人也 安全。她后悔不雇保姆。夏母的神经兮兮也刺激林虹、陈芳和姜艾雯,构想夏菊正 在干什么。刚认识就约到别墅来,还独自,就是想干什么。坐失机会的男人没男人 气;有男人气的男人又可爱又可怕。她们都有回忆,许多回忆。她们独眠有一个多 月了,她们的丈夫是不是也独眠一个多月? 陈芳说要上卫生间。坐在抽水马桶上给上海的老公打电话。他回答正在开会, 她说怎么不像在开会,他一句“神经病”关了手机。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夏母坐在 鼓墩上打电话,她现在担心女儿被害了,外地人图财害命。她想通了,女儿又不是 闺女,但命只有一条。许久没人接电话,她快要哭了。 “请问你找谁?”男人的声音。 “是男的,就是那个人!”夏母惊叫起来,忘了捂话筒向林虹求救。 “请说普通话。”对方客客气气地说。 幸好温州话外地人听不懂。温州话故事多,据说中越边境打仗,密码一再被破 译,于是让温州人当通讯兵用温州话联络,越南人全蒙了。 “有人接电话就没事。”林虹说,“你让他叫夏菊。” 夏母不会普通话。夏菊已拿过话筒,说:“妈,我和小海出去吃饭,晚饭别等 我们。” 叫“小海”了,说“我们”了,还安排吃晚饭了。夏母一脸无奈。 陈芳觉得刚才的话冒犯了丈夫。她应该解释一下。再去电话是什么名义:房子 着火了?病了?想买车?怀孕了? 夏母乱出牌。陈芳乱出牌。 林虹想起一星期没给匈牙利打电话了。今天一定打。说什么呢y 还真想不出说 什么。 姜艾雯觉得挺没意思。她敢作敢为,个性强。一九六六年她的名字叫爱武,出 生时爸爸登记的,毛主席提倡爱武装。一九七八年上中学改名爱彬,文质彬彬才像 个女孩子,不巧同班有个男同学叫王彬,她闹着让爸爸改名,不然就转学。白白给 公安送了五百元人情,那时五百元不是小数。改名爱文。结了婚就改名爱玲,谐爱 林,她丈夫叫李林,受爱彬的启迪吧,李林说她“神经病”。爱玲嫌俗,她喜欢叫 自己艾雯。 她想起来了,夏菊的男朋友是昨天认识的。笃定! 她俩昨天一起进城,在开泰大厦上上下下,吃过港味快餐,开车到“唐人街” 酒吧喝咖啡。酒吧是新开业的,挺有晶位。车子让夏菊开了一会儿,过过车瘾,这 辆白色别克很耀眼。她去幼儿园看儿子,回来时,看见夏菊和一位面目俊秀的男青 年坐在一起,就坐在刚才她的椅子上。这年岁的女人关注自己的回头率,天生眼尖, 她们一起进来时艾雯看见他独自坐在大厅的沙发上,那个位置可以从落地窗注视她 们来车、停车,也可以观察她们在咖啡厅的一举一动。身材修长,蓝西服,黄领带。 红色领带夹十分醒目。她感觉他的目光一直未离开她们,当然是她,夏菊长相一般, 有点胖,她还无意地检点了一下自己的服饰。女人就是女人。她回来就没有坐下, 对夏菊说:“回吧!”男青年送她们上车。夏菊一路上就说他:他向服务员举一个 指头示意,要一杯咖啡,“不加糖”。她没完没了地欣赏他的“不加糖”。他穿白 袜子,袜口松了,黑鞋白袜,不高雅。他在为夏菊开车门时艾雯发现的。夏菊一定 没留意,她留意别的了,这也是女人的问题。 夏菊让她保密。她说“保证”。现在人都来了,电话也接了,该不该解密? 上午的牌是没气氛打下去了。陈芳又要上卫生间。林虹看表,才十点,说: “散了吧,大家都累。” 第一个响应的是夏母,以她年纪不相称的利索站起来。她忘了女儿和那个他可 能早走了。陈芳不上卫生间了。姜艾雯也跟着走。这是约定俗成的事,神圣同盟。 搓麻将不能四缺一;女人多心眼,一道离开不显亲疏。 拉雅摇着尾巴围着她们转,迷惑地注视林虹。小保姆刚打扫完房间,在餐厅慌 慌张张关电视,以为弄错时间,饭还没烧。 林虹送她们出去。阳光明媚,满山青翠。她深深吸气,眯缝眼睛,轻轻吹着春 风。 她想起来了,跑到阳台放风筝。 一只装在盒里的鹰鸢。鸢上有个签名,一定是名家制作。很容易放飞,一牵一 牵,呼呼地升上天空。 圆一个童年的梦。学校风筝比赛,蜈蚣、孙悟空、八卦、猫头鹰……买一只太 贵,她又不会制扎,央爸爸。爸爸说不会,她不信,大学毕业还不会扎风筝?故意 的,就哭,就闹,就告诉妈妈。爸当中学教师。爸爸硬着头皮,做了一只飞不起来, 她又哭又闹又告诉妈妈,成心的!又做了一个,飞上去一头栽了下去。发脾气,不 吃饭。真是苦了爸爸,冤枉了爸爸,一连做了三四只全是废品。爸写一手好字,就 是不会扎风筝。 爸爸在内蒙古去世,妈妈、哥哥还在内蒙古,她嫁给叶有根才回家乡。 鹰鸢飞得高高的。她想爸爸了,想妈,想哥,想叶有根。 线放完了,鸢停留在半空中。不时要拽一拽线。下面是青山,上面是蓝天。半 躺在白凉椅上,惬意极了。抬抬腿,动动脚趾头。 看表,还不到吃饭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