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漂泊人语——To hell上海 作者:孙玉祥 《北京文学》编者按:“妈的,上海人怎么这样,鸡肠狗肚。凭什么不要外 地人?不问可否、不管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 也。”末了,还在叽咕《谏逐客书》——这小子要生在春秋战国准是个朝秦暮楚 顶呱呱的纵横家。 我想想:也是,把两个大活人劈了,你再去自首,就算免你一条死罪,你也 得抵一条命。又何苦在死前上法庭丢人现眼一通呢? 1 吴宇报上去的《论当代文学中的现实主义走向》的毕业论文题目给王连生教 授打了回来,附带上边还写了一大堆诸如" 时代性不强" 、" 开拓性不够" 、" 僵化" 等等让吴宇头疼的评语。 " 我操他妈!" 拿回题目,吴宇在寝室声情并茂地对我大发雷霆——仿佛这 些评语是我老刘写的似的," 什么时代性不强?现实主义永远富有生命力:中国 现在摸着石头过河,捉了耗子是猫的改革开放不是现实主义是什么?王八蛋凭什 么枪毙我?""王八蛋" 是吴宇私下替导师取的雅号:因为他们都姓" 王". " 是呵。" 我点头,心中决定将拟定的《论现代文学中的浪漫主义表现》的 题目赶快换掉,不然,王教头同样打我" 时代性不强" 、" 开拓性不够" 的板子! " 老兄,咱可不能向他示弱!" 吴宇这家伙对老板心思一头雾水,对我的五 脏六腑倒洞若观火," 咱们要为真理而斗争!我现实主义给枪毙了,你那浪漫主 义还有个好?咱们得协同作战一块儿对付王八蛋才是。" " 那是那是。" 我仍一面在心中考虑如何撤换题目,一面对师弟笑容满面— —这叫成熟。 " 刘兄,你上次写的那篇《论绝对美与相对美之定位》不给王老板巧取豪夺 当作自己学术成果在学报上发了个头条么?老师偷学生,那可就是学术乱伦了! 咱们就这题目做做文章:我有个哥们儿在市报做记者,咱把这事捅给他,让 他在报上用生花妙笔写写,臭臭王八蛋,如何?" " 唔唔。" 我口中喏喏,心中却想:那篇文章虽然给老板吃了凤头猪肚,可 好歹我也捡了个豹尾——第二作者呀。这与我上一届历史系几个师兄研究成果给 导师一口吞个精光比起来,那可好多了;再说,王老板私下对我讲了:我们" 合 作" 愉快,他会在我毕业时为我留校助一臂之力——这买卖可是怎么拨拉都划算 的呀。我又干嘛因为替你小子出气就砸掉自己好生意呢——学雷峰也不能这么学 吧? " 老兄,你可别犯傻。" 吴宇又一下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庄严道," 咱俩可 是一条线上的蜢蚱:跑不了我这现实主义,还走得了你那浪漫主义?本是同根生 呵!难道,你就忍心我们费了一年功夫准备好观点材料的论文题目让王八蛋们糟 践么?" " 吴老弟,对你的不幸遭遇我十分同情。" 我语调诚挚跟致悼词一般开了口, " 也为王教头的有眼无珠而遗憾。然而,没准儿,你的当代现实主义成了阶下囚, 我的现代浪漫主义却是座上宾……" " 啧啧,我操你妈。" 我还没说完,吴宇就冷笑开了," 你他妈没吃错药吧? 现实主义都完了,你那浪漫主义还有个好?" 这时,门" 哐" 的一声被一个什么鸟人踢开,进来的是系办公室秘书小赵, " 刘洪,你们老板叫你把你硕士论文题目报上去。他在系办公室等你。" 小赵像 给讹到婚礼上送红包的苦人儿般面无表情道,而后屁股一撅没了影儿。 " 哼,看看吧,王老板已挖好了坑等你这糊涂蛋往里跳呢。" 吴宇幸灾乐祸 道。 "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我背诵伟大教导一条,将夹有我论 文题目的讲义夹往腋下一夹雄赳赳地出了门。 " 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身后,吴宇 用他的破嗓子为我送葬。 走在校园绿荫道上,我放慢脚步:今儿没同吴宇一块 儿去交论文题目而让他先去滚滚雷阵踏踏路真乃英明决定。看来,什么现实主义 浪漫主义全是雷区,去不得……可,做什么题目呢?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超 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这些题目新倒是新,又洋气扑鼻,崇洋媚外的王老板 也一定喜欢,可这些东西在中国一点根都没有,要做这等文章只有直接去洋书中 东扒西抄,这我倒不怕——天下文章一大抄嘛。问题是我外文太差,想偷也摸不 着钥匙……想着走着,我脚鬼使神差地踩在了一张包过油条的破报纸上,那报纸 的通栏大标题是《百万民工,下个世纪何处去?》。我心一动,弯腰将这破报纸 捡起来一看。待两千字的文章看完,我像受孕般肚中有了主意,于是打开讲义夹, 在上面画几个字后便往中文系办公大楼而去。 " 唔,好好。" 办公大楼主任办公室内,王教授亲切接见了我。这厮四十多 岁,上山下乡打武斗,读书留学混博士,而后副教授、教授、中文系副主任—— 时代的每一班头班车都让他给挤上了,所以总是给人趾高气扬的感觉," 毕业论 文题目准备好了吧?" 因为我们有段" 合作愉快" 的日子,所以老板对我挺客气 的。 " 准备好了。" 我将自己在路上" 准备" 了十多分钟的题目奉上," 我准备 写这个。" " 《新世纪曙光——移民文学初探》" 王老板读完我从破报纸上捡来的新题 目,品味一番,而后一拍桌案," 好,这题目好——移民文学实在是一个值得大 花笔墨的题目。" 搔到痒处啦!我像无意间闯入四十大盗宝库的阿里巴巴一样兴奋,可脸上仍 荡漾着谦虚与谨慎:" 请王老师多多指教。" " 十九世纪末,大批海外移民——主要来自俄国、波兰、奥地利——涌入美 国,这批人不仅在经济领域创造奇迹大发横财,而且在文坛上兴风作浪大有可观。 比如伯纳德。马拉默德、艾。巴。辛格、索尔尼仁琴、阿西摩夫、亨利。詹 姆斯等等。可以说,移民文学主宰了美国新世纪的文坛。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呢? 这的确值得研究。就鄙人看来:主要是两种文化相碰撞容易产生火花的缘故。 唔,你准备就哪几个美国作家作抽样分析呢?" " 我……" 我沉吟一下,还是不敢顺风扯帆就按王老板的意思就研究十九世 纪末美国移民文学得了——我英文太差。" 唔,是这样:我不研究十九世纪末美 国移民文学,我研究的是二十世纪咱们中国的移民文学——研究随着改革开放的 展开,那些离开故地漂泊他乡打工求职者的文学。我认为:中国下个世纪的文学 的希望将诞生在他们之中。" " 这……" 王教头像钻错了男女厕所一样张口结舌。 " 不过," 我乖巧地一转话题,搭个梯子让这犯了路线错误的老板下," 从 本质上讲,这也是一种不同文化的碰撞。我主要想探讨内陆文明如何与海洋文明 发生碰撞产生火花最后凝结成文学辉煌的内在规律,所以王教授刚才的指示十分 有益。" " 唔。这个……" 王教授捏捏鼻子回归自然," 倒也是,你的外文水平还没 到研究美国文学的分上,研究一下中国国内的移民文学也无不可。材料准备得怎 么样了哇?". " 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 我不好意思讲我这题目是从破报纸上拾来的,就 只好骗他了," 我把几乎所有的打工文学作品都找来看了,还准备多和打工仔打 工妹接触,吸取感性认识,从而写出一篇既有时代性又有开拓性灵活性的论文来。 " " 唔?" 王教授眨眨眼,显然觉得这几个" 性" 似曾相识,于是大来好感。 " 好!有志气。你能不能讲讲主要论点?" " 论点?" 我眨眨眼继续胡诌," 主要论点是:随着改革开放的展开,一批 批年轻人离开他们熟悉的大地走向大都市,在新的环境中开始新的生活,由此产 生新的文学新的美学。他们为日趋腐败的大城市吹来自然之风,又从大城市带回 观念技术。本质对象化了,客体主体化了。新世纪文学开始在这碰撞中生根发芽, 新世纪的美学在这激荡中开花结果。" " 好!" 听完我胡诌,王教授居然一脸兴奋," 这观点新颖别致,符合马克 思《一八四八年哲学经济学手稿》中关于' 自然人化' 的观点:外在的社会—— 工艺结构发生变化,必然引起内在的文化——心理结构的重建;而重建了的文化 ——心理结构又必将引发新一轮社会——工艺结构的变化……。鸡生蛋,蛋生鸡, 曙光在于是,文学亦在于是。这论点好!" 他又一次为他强加给我的论点叫好。 " 唔,这就是我的主要论点。" 这次我不好意思再客气,便一脸谦虚地将他 硬送上门来的论点笑纳," 王教授以为如何?" 末了还讨好卖乖。 " 当然好了,好题目应该有好文章。你下去好好搞,争取搞一篇有创见有质 量的好文章——到时争取在学报上发头条!" 王教授热情洋溢得像开水瓶破了。 " 这……" 一听" 学报上发头条" ,我不禁一愣:这他妈老板,又想吃凤头 猪肚啦? 2 " 怎么样?王八蛋对你的浪漫主义没好感吧?" 一回到寝室,吴宇便满怀希 望地问我。 " 唉,别提了。" 我把讲义夹往桌上一扔,怨气冲天," 你说得对:姓王的 的确是卖国八蛋、崇洋媚外——我这题目真给他枪毙了两次!" 作为在社会上混 过几年的人,我知道这世上倒霉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你比他更倒霉。 " 嘿嘿。" 果然,这剂药一灌下去,吴宇脸上马上浮出欢笑,像白捡了个大 便宜似的," 我早就知道:那家伙只会挖了坑等你跳。他怎么不念及你替他写文 章扬名声的丰功伟绩?——那篇什么' 相对美' 的文章可是上了《新华文摘》的 煌煌大作呵!这也欺人太甚了吧?" " 这有什么?" 我故作坦然," 大学里边,老师巧取豪夺学生成果的事儿多 了。" " 你……" 吴宇眨眨眼,继续撩拨," 你可是帮他欺世盗名的有功之臣呵, 有功之臣的论题也给他枪毙两次——这气你也咽得下去?我可告诉你:什么都可 容下的可不是宰相,而是垃圾桶!" " 有什么办法?印把子在他手中,我们小老百姓除了任其宰割外,尚能何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呵。" " 老兄,你也太封建了吧?" 吴宇乜晃着眼跟个革命导师似的," 现在什么 时代了?东风吹,战鼓擂。现在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美帝且怕人民,美帝的走狗我们人民还怕他不成?我们干嘛做鱼肉?我们应 该做刀俎嘛:洪哥,我们一块上报社。我和那哥们儿铁着呢,我这哥们儿尖牙利 嘴,咬起人来入骨三分,姚文元见了都要五体投地,要经他批判,王教头非变成 臭狗屎不可。先生可有意之乎?" " 把自己导师搞成臭狗屎?" 我乜斜他一眼," 于我们自己有啥好处?语云: 名师出高徒。狗屎能出什么?" " 狗屎能出鲜花。" 吴宇鲜花般灿烂一笑," 你想:王八蛋乃美国康乃尔大 学博士、中国作协理事、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这' 狗屎' 肥力多足?现在我 们将其揪出示众,还不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 算啦。我这人吧,忒传统,信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 " 什么什么?" 吴宇一听,惊奇得眼都圆了," 王八蛋将你的学术成果窃为 己有,你不愤怒不反抗不说,还认他作' 父' ——你这不认贼作父是什么?" " 小子,作为过来人,我送你几句处世格言:咱们中国人什么时候都得有个 中国人样。中国人什么样?天地君亲师这几样东西千万尊重别乱碰,否则你小子 吃不了兜着走。" " 咦," 吴宇眨眨眼," 那,那民主呢?民主哪儿去了?" " 本来就没民主,所以不存在哪儿去了的问题。" 我冷笑," 民主是西方玩 意儿,咱汉家自有家法,安用民主?" " " 正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地瞎扯,门又被什么鸟人敲响。我去开门,门 口站了个一身灰尘满脸疲惫整个儿像刚从垃圾桶里爬出来的家伙,肩上还挎了一 个鼓鼓的旅行袋。" 你是……?" 我一边问一边猜:是哪个乡镇企业的推销员上 门推销他们伪劣产品来了? " 刘兄,怎么他妈连我都认不出来啦?" 这家伙一脸委屈," 我是何进呀? " " 啊呀,何兄呀。" 这下,我认出来了:这不我四川上大学时的同窗好友么? " 来来,坐坐。老同学从四川来?" 我忙从他肩上接过旅行袋,然后替他倒 茶,发现水瓶是空的。 " 我去我去。" 吴宇让人感动地热心,还冲何进一笑," 你与刘兄是同学, 我与刘兄也是同学——我们差不多也是同学啦。" "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何进油腔滑调得像条刚从《水浒》上跑下来的好汉。 " 唔," 待吴宇提着水瓶出去后,我上下打量着这条梁山好汉," 何兄这次 到上海,是出差还是旅游?" " 不出差,也不旅游。" 何进笑一下," 是打工来啦。" " 打工?" 我一愣," 你不教书教得好好的么?我记得毕业后不久你来信还 讲你给评为了优秀园丁什么的,党组织正准备拉你入党……怎么也出来打工?" " 别提啦别提啦," 何兄一脸霉气," 我操他妈的昌宁县教育局,太黑暗啦, 我受不了啦,乘黑打了教育局长一顿,到你们上海混饭来啦——这叫先打老板后 打工。" " 是么?" 我嘴都合不上了。于是,何进便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起了他们教 育局长对他的迫害:他看不惯那个长得五官紧凑形同包子而又喜欢打磨教师嘲弄 知识的教育局长,背后叫他包子,结果被局长从县中赶出,今年考研究生上了线 又给局长硬扣了档案。何兄气忿不过,这才大开" 打" 戒,揍对方个一佛升天二 佛落地的。 " 你……" 听完何兄这番" 革命家史" ,我目瞪口呆," 你怎么可以替顶头 上司取绰号?在咱们中国,你骂天骂地都可,却千万骂不得顶头上司——天地君 亲师,这几样东西可是说什么也碰不得的呵。" " 我也是为人民大众呐喊呀。" 何进苦涩地一笑。 " 《呐喊》之后可是《彷徨》呀。" 我叹息," 我们早过了呐喊的年纪了。 " " 不说这不说这。" 何进烦躁地摆摆手," 嗯,上海打工行情如何?" " 糟透了。" 皱皱眉,我决定给这一腔热血," 打了老板来打工" 的老同学 泼泼冷水," 上海几十万纺织工人全都下岗待业,电子产业也不景气,现在上海 正处于由传统工业城市向金融中心转型的阵痛之中。" " 难道,混碗饭吃也不行?" " 混饭当然可以。" 我笑笑,继续打击他的热情," 我们宿舍楼就缺一个扫 地的:一幢楼的清洁,月薪三百。你愿干的话,我可以推荐。" " 什么?" 何兄一听,大吃一惊," 三百块钱一个月?我在地铁吃一盒快餐 就八块。三百块,吃十多天快餐?" " 而且,还没有住处。" " 不干不干,我他妈又不是随身携带住房的蜗牛——扫了一天地到晚上还去 住垃圾桶呀?这不自己也成了垃圾?老兄另外给我推荐一样工作——最好跟资产 阶级搭点儿界。" " 唔,你现在普通话如何?" 我又问——印象中,何兄念书时一口川腔。 " 告诉你吧:今儿出了地铁,我向一小食店老板用普通话问他你们学校怎么 走。问了半天,那老板都抓腮搔耳,最后问我:' 你能不能用普通话再讲一遍? '" " 扑哧。" 刚进门的吴宇笑了," 你这普通话是有些不普通——要不与刘兄 住了这么久我还真不知道你这就叫普通话。" " 所以,在上海找什么与资产阶级搭界的事恐怕不容易。" 我耐心道。 " 那——那我干秘书怎么样?我文才可以,口才也还不错。吴兄你说:我能 找个诸如秘书之类的工作来干干吗?" " 这个……" 吴宇暧昧地笑笑," 一般而论,这儿的资产阶级需要的是女秘 书——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也就是说,秘书对老板不仅要提供文字服务,还要提 供色情乃至性服务。换句话说,做秘书不仅需要上边这口,还需要下边那' 口' ——你有么?' 口才' 也好么?" " 资产阶级就这么腐朽?" 何进纯洁得像十五岁少女不知道与男人睡觉是怎 么回事。 " 何兄,我看你到这儿中学碰碰如何?" 我也觉得何进想干秘书不太现实, 便积极建议," 你教了六年书,又是优秀园丁什么的,糊弄学生的本事大大的有, 何妨再作冯妇?" " 操他妈的,教书不能再干了!" 孰料何兄一听,竟像一屁股坐在火炉上般 跳而大叫," 我现在对教书恨得要死怕得要命,一听这词儿就头皮发麻。我不是 女人,也没被强奸过。可我老觉得被迫教书就跟被强奸一样——没准儿还更难受: 被强奸还有快感,教书有什么快感?不干了,不干了!好马不吃回头草!" " 教书不是强奸人的行当么?" 吴宇没教过书,眼下又正被教他书的王教头 搞得死去活来,所以大放厥词," 怎么自个儿倒觉得被强奸了?" " 其实,被强奸一次后第二次就好多了。" 我像自己给强奸过许多次般好言 相劝。 " 你那叫破罐破摔。" 吴宇横上一枪," 好个屁。" " 你不教书干什么? " 我不理吴宇,继续做这给什么" 包子" 糟践得视教书为畏途的" 好马" 的 思想工作," 前不久,我听人说上海的中小学教师流失得厉害,讲台因此空空如 也。 老兄何不去填填空?" " 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教书。" 何进像碰到流氓的贞女一般不肯就范。 " 这样吧," 见他如此坚贞,我也不好硬把他往窑子里送," 明天市展览中 心有一场大型人才招聘会,我陪你去试试,看有没有从良机会。" " 那太荣幸了。" 何进高兴道,又开始贼眉鼠眼打量我们这间寝室。 " 至于住处,我们楼下寝室有张空铺,被垫什么的可以想办法,只是没有蚊 帐,何兄看……" " 没关系。这次进上海我都准备像当年亲人解放军一样睡大街了——没蚊帐 算什么呀。" " 上海人民可不欢迎你这样的亲人解放军。你现在要再来做这睡大街的解放 军的话,他们准把你送盲流收容所。好,现在我带你洗脸吃饭。" 3 第二天早饭后,我和何进一块儿出门乘车去市展览中心。 花二十元钱购得两张门票后,我们便进入了气派非凡的招聘大厅。大厅内临 时设了许多摊位,每个摊位都堆满了人。这些急于求职的人们向摊位后边的资产 阶级诉说着恳求着,像饿了三天的乞丐突然碰上个施主。而那些摊主对这些无产 阶级也像古罗马奴隶主买奴隶一样挑肥选瘦……这样的" 人才市场" 我来过几次, 可每一次都感到这不是" 人才市场" 而是" 人肉市场". " 妈妈的。" 何进在人群中兴高采烈地挤一阵,骂骂咧咧的退了出来," 这 是招人才么?分明是人贩子嘛。" " 告诉你:资本自从来到世上便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我神情 庄严到教训他," 喏,你看前边有一个摊位招文案。老兄何不去试试?" " 文案?什么叫文案?" 何进抓首搔耳," 别是白案红案的厨子呵,我可只 会荷包蛋案。" " 文案指广告策划。去了吹飞一点,先替自己做做广告,别太老实——这年 头老实人没饭吃。" 我鼓励兼警告道。 " 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又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两年,曾任亚细亚 公司广告部经理。" 在那摊位上一坐下,何进便吹开了——真是孺子可教。 " 是吗?" 那小姐脸上并无惊奇,一副听惯各种牛皮的老成样," 本公司只 重才能。现在我给你出个题目,你给作作广告。如何?" " 当然。" 这冒牌亚细亚公司经理脸不变色。 " 现在请你为一家星级酒楼做一揽客广告。" 小姐递上纸和笔。 何进接过纸笔,稍一沉思便伏案疾书起来。我凑过去一看,这厮写的是" 请 进来吃点吧:不然,你我就都要挨饿了。" 忍不住笑了。 " 请多指教。" 他踌躇满志地将纸片递给小姐。 " 嘿。" 小姐一看,也笑 了," 还不错,只是寒碜了点:不像大酒楼倒像小食店。请问姓名?" 打开了花 名册。何进一边回答一边对我挤大眼珠,一副得意洋洋范进中举的样子。 " 住址?" " 住址?" 何进小心翼翼起来,看看我,叽咕道:" 华东大学中文系。" " 老师?" " 不," 职业有望的何兄不敢再信口开河," 借住者。" " 怎么,你没有上海户籍?" 小姐抬头问。 " 没有。" " 嘿,你们怎么搞的,怎么不把招聘广告看清?" 小姐将笔一拍,用手指指 广告最末一行。我们认真一看,那一行写的是:以上应聘者需上海常住户口。" 这不浪费表情么?" " 小姐,我们这位师兄才华横溢,文章出众。" 我见何兄有落第危险,遂拔 刀相助," 人才难得。你们可千万不可以地取人呵。" "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呀——你们不号称大上海么?" 眼看煮熟的鸭子又要飞 了,何进更是焦急,冲那小姐就苦口婆心," 是以泰山不择土壤,故能成其大;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顺嘴还来了这么一段《谏逐客书》。 "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那小姐似乎不是秦始皇,毫不动容," 我们公司过 去招过外地人,结果带了大笔款项溜了——你说我们还敢招你们这些才华横溢的 外地人么?" " 可、可这不是我干的呀,别人干的怎么记在我头上?" 平白无故替" 外地 人" 背了黑锅的何进气急败坏。 " 这是老板的意思,我们做职员的只能照办。" 小姐面无表情。 " 走吧走吧。" 我见这股文章已经做死,便拉拉义愤填膺的" 外地人" ,"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 妈的,上海人怎么这样,鸡肠狗肚。凭什么不 要外地人?不问可否、不管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 之术也。" 末了,还在叽咕《谏逐客书》——这小子要生在春秋战国准是个朝秦 暮楚顶呱呱的纵横家。 " 别灰心,再试试。" 我热情鼓励。可,何兄的好运似乎已经走完。又去了 几处摊位,摊主都只很冷淡地让他填填表,话也不屑与他交谈一句。当我们来到 一处外资企业摊位前时,摊主也不知看上何兄什么了,竟很友好地问他会不会外 语。吹牛已吹顺了口了的何兄张口就道:" 太会了。" 那洋奴有恃无恐的一笑, 张口就咿哩哇啦一长串洋文——流畅得跟拉稀一样。我只依稀听懂几个与外贸有 关的单词,全段意思一点不懂。看看" 太懂了" 的何兄,只见这小子眼睛像通了 电一样猛眨:显然他跟我一样——甚至更不如。"I am sorry.Can you speak it again ?" (" 对不起,你能再说一遍吗?" )待洋奴拉完,何进红着脸要求。 "Ho ? All right. (是么?可以。)" 洋奴猫玩耗子地一笑,又唏哩哗啦 重拉一通。这下我听出着小子似乎在讲上海出口贸易的基本情况什么的。 "To hell.You are an American dog!I willmake love with your mother! (去你妈的,你这条美国狗!我要与你妈造爱!)" 何进用外文回答问题不 行,用外文骂人倒满在行,张口就回敬洋奴几句——显然,洋奴刚才的话不是他 " 太会" 的外文:就像他那口普通话不是上海人听得懂的普通话一样。他要心情 好来点幽默的话,大可来句"Can you speak it again in English?(你能用英 文再讲一遍吗?)" 可他却张口骂人——大约是心情太坏。 " 咦,你怎么骂人?" 洋奴是个很有教养的斯文人,马上用中文抗议。 " 就骂你了。你这洋狗!" 何兄一肚子邪火喷薄而出。洋奴一听,勃然大怒, 斯文人也不做了,伸手就抓住何兄的衣襟。何兄也拉开架势,准备在这上海展览 中心展览他的川派武功。 我一见情况不妙,撕开洋奴那气得打颤的手,又冲何兄耳根吓唬他:" 在上 海打架,警察捉住了罚款五千!" 这经济杠杆很有效,何兄一听,马上收手跟我 走开。" 你怎么动辄就想跟人打架?在四川还没打够?" 出了人群,我对这" 鲁 智深" 抱怨。 " 那小子太气人——明明是中国人,拉什么洋稀?" " 他不雇员么,当然老板叫他做啥他就做啥了。你还要和人家妈造爱——人 家妈爱你么?我可告诉你:造爱一词在英文中可没有骂人的意思。" " 那,操你妈——英文怎么说?" 何兄瞪眼问。 " 我也不知道。" 我遗憾," 书到用时方恨少。怎么样,再试试?" 我鼓励 他道。 " 不卖了。不卖了——老子不卖了。" 何兄愤怒地嚷,末了,又阴沉着脸, " 卖也卖不脱,咱们学中文的算他妈倒血霉:成了这传统文化的殉葬品,活该饿 死!" 他一腔怒火又冲中文烧来。 想到自己那《新世纪曙光——移民文学初探》的论文题目,心中一阵茫然: 这恐怕还是浪漫主义选题…… 4 从市展览中心出来,已是下午四点。一路无言去地铁上了车,何进才叹口气: " 我以为上海真是海,能包纳百川。可……唉,试问何乡堪着我?欲寻大道总多 歧呀。" 默一会儿,又幽幽道," 也许,我真不该揍那局长。" " 是呵。打人总是不对的。" 我叹息般道。 " 可不打又怎么办?" 他瞪眼问我," 我们平民百姓受了委屈,除了狠揍一 顿贪官污吏外,还有什么渠道宣泄我们的愤怒?" " 唔,你就不能找找你们县委书记、县长什么的么?万一他们是清官好官呢? " 虽然几年的社会生活使我清楚地明白这近乎捕风捉影,可我还是只能这么 建议。 " 万一?嘿嘿。" 何进冷笑。顿顿问:" 你在大街上摔了跤,明智的选择是 什么?" " 这……" 我想想," 我会很快爬起来,跟没事一样屁股都不拍就走。" " 我也是屁股都不拍就走。我要再去找县长、找书记,那就仿佛大街上摔了 跤还痛哭流涕地向周围观众讲述着一跤是怎么摔的、又是如何的痛。他们听了除 了开怀大笑拍手叫好外,不会有其他表示。我他妈够倒霉的了,干嘛还做他们的 开心果?" 我无言。车厢在隧道中哗哗前行,似在忧伤叹息。一路无言,我们回到了学 校。 " 咦,回来了?" 进了寝室,正听音乐的吴宇笑嘻嘻问," 怎么样?有老板 对你感兴趣吧?" " 有个屁。" 何进没好气道。 " 来来,吃饭,吃了饭再说。" 吴宇像变魔术一样将桌上的报纸一扯,露出 饭菜," 我怕你们回来晚了打不上,先预备下了。" " 吴兄,够朋友。" 奔波了一天,我现在最想亲近的就是桌上这东西," 怎 么样,新题目准备好了吧?" 他既然这么够朋友,我也该像朋友一样关心关心他 吧?于是我道。 " 没有没有。" 吴宇烦躁地摇头," 现在,我满脑子现实主义,其他什么念 头也没有。对了,刘兄,今儿听王教头讲,你论文题目已换成探讨移民文学的啥 ' 新世纪曙光' 了?行呵,刘兄,换了题目还哄我——真把我当傻瓜操了?" 吴 宇说着,一脸不愉快," 王八蛋还叫我向你学习呢。学你什么?学你满嘴谎话么? " " 这不……" 我嘴中包着饭,不清不楚道," 王八蛋逼的么?浪漫主义给枪 毙了,我总得弄个新题目去糊弄他呀。" " 还扯谎呀?" 吴宇拉长声调拉长脸," 王老板赞不绝口,讲你选题如何如 何妙——哪有枪毙一事?刘兄,咱可是一张床上睡的哥们儿呵,怎么也斗起心眼 儿来了?这人世上就没一点真情了?" " 不是这个意思。" 我把饭咽下,安慰着怒气冲冲的小子," 我那不怕你心 理不平衡么?有一个倒霉的人在你身边衬着,你心里也会好受一点呀。" " 是么?" 吴宇嗤嗤鼻," 谢谢——你骗了我,我还得谢你:刘兄会做人呵。 " " 其实,老兄不必认真。" 冲吴宇替我打饭这人情,我都该好好劝劝这象牙 之塔中的书生," 这年头,我们学生的当务之急是把文凭混到手,其他什么都是 假的——用我们四川人的话来说便是不管白猫黑猫,捉住耗子就是好猫。王教头 既然不满意咱们的现实主义,咱换一个他满意的得了——这才是现实主义嘛。与 他斗什么气?他可是老板,斗来斗去,吃亏的还不是我们。要在他手下打了三年 工却连硕士学位证——打工证明——也不给我们一个,那不太冤?这叫小不忍则 乱大谋!把文凭混到手与王教头拜拜后,咱们再写文章好好揭发揭发这学霸扒手, 那时还不理直气壮?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实告诉你:王教头巧取豪夺我 学术成果的原始材料我全收在这柜子里。" 我拍拍身边的书桌柜," 不是不报, 时候未到。" " 是么?" 吴宇双眼一亮。 " 你现在学生一个," 我言归正传,继续开导这书生," 无权无势,此时与 老板斗,还不鸡蛋碰石头——你想,我们现在有那么多的把柄在王八蛋手中,王 八蛋随便使一个小绊子都足以叫你我身败名裂。毛主席教导我们:打得赢就打, 打不赢就走——王八蛋不把学问当成回事,我们何不顺其流而扬其波,也随便捡 个题目哄哄他?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也是人间正义。" " 刘兄," 正埋头吃饭的何进笑了," 活得透彻呵——居然还人间正义!" " 这叫婊子立牌坊。" 吴宇不客气道,不解恨,还冲我恶毒一笑," 洪哥, 我想,王八蛋要先鸡奸你再给你文凭的话,你一定也会同意。""只要目的正确手 段可以不择——我愿意为自己的成功花大价钱。" 我冷笑," 不过,人生在世, 凡事得讲个分寸,分寸内一切好说;出了分寸,一切恐怕又当别论——这一点我 清楚,社会油子王教头也清楚。所以,你假设的那种情况绝对不会出现——哪怕 王教头真对我有了龙阳之兴。" 放下碗,我用根火柴剔着牙问何进:" 何兄,打 算怎么办?上海是不太好混,特别是我们学文的。我倒听说广州那边文人挺吃得 开的,似乎那儿的商人对我们兴趣大一点;而且,广州人心态也要开放一点。老 兄何不前往一试没准儿还真'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地阔起来呢。 " 这么说着,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卑鄙的:这不变着法儿下逐客令么?我们 在赶朋友走时总爱替他们找一个" 好地方". " 刘兄,你当我是阔佬?" 何兄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一下," 可以在中国东游 西逛挑肥选瘦?实话说吧:我现在已囊中空空,怎么去广州?讨饭去么?这年头, 人心硬得像他妈石头,别说讨饭了,讨水也没人给你一口呵。没说的,那儿花的 钱我得在那儿挣。上海这地方,我他妈呆定了——死也死在这儿。" 何兄咬牙切 齿地发誓。 " 干嘛吊死在一棵树上?" 我心中暗暗叫苦:今儿可碰上个难缠的穷朋友啦。 " 唔,回去向你们包子局长道个歉,再当优秀园丁,如何?" 一急之下,我 又替他找了一个" 好地方" ," 毕竟教书稳定清闲——这年头,有这两大好处的 活儿可不多了。" 为了证明我替他找的这" 地方" 的确" 好" ,我又补充。 " 别他妈乱出主意!" 何进一听,打个寒战——像翻身农奴又碰到了奴隶主! " 我要回去,那包子准把我消遣个够!比起他整人的把戏来,《红岩》中描 写的那些折磨革命志士的刑罚简直温柔得像' 绿岛小夜曲' !你们他妈根本想像 不出那狗日的有多会折磨人——我是一点不怀疑那杂种投胎转世前在地狱干过牢 头。 不然,你就无法解释他是从哪儿学来的那么多整人法术!萨特不说过么:他 人即地狱。这话我就是和他打交道后才悟出其准确性的。那狗日的,长得也像地 狱判官一样:金鱼眼、厚嘴唇、四方脸。唉,这叫'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 君王侧' ——这君王当然是指阎王。" " 何兄,你这么恨当官的可不好。" 我劝解," 咱们无产阶级去哪儿头上没 有官压着呵?你老这么恨他们,到哪儿没有冲突?" " 斗争嘛。" 沉默了半天的吴宇又雄赳赳地做上了革命导师," 马克思讲得 好:在这场伟大的斗争中,无产阶级失掉的只是锁链,而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 " 斗争你他妈个屁。" 我没好气地对这书斋革命家怒目," 何兄不斗了么? 斗来斗去怎么样?还不他妈丧家之犬、惊弓之鸟?" " 刘兄,你他妈这可是奴隶——不,奴才哲学。" 吴宇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 你不讲'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么?下联可是' 红旗卷起农奴戟, 黑手高悬霸主鞭' !" " 唉,碰上你这等王八蛋……" " 不,王八蛋的学生。" 吴宇一本正经地纠正。 " 王八蛋的蛋,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叹口气," 王八蛋将你论文题 目驳回,你还不知吸取教训么?真是孺子不可教!何兄,那你准备怎样在这儿呆 下去?" ——我是真怕这老同学就赖在这儿与我" 同甘共苦" ! " 明天再到其他人肉市场看看。" 何进一脸茫然,又咬咬牙," 实在不行, 劳动力市场也去。既然来了,怎么也该碰个头破血流才算不虚此行吧?" " 对。何兄既然下了江湖,那就不妨啸傲一通。我有个基本观点:那就是中 国知识分子若想在历史上扮演一下光明角色的话,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染他妈一 身流氓气。学者良心、市侩手段,这才是中国知识分子大有作为之路。否则,永 远是给人踩在脚下、淹在痰中的臭老九。所以,我们不妨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 什么都做一下,像鲁迅笔下的阿Q 一样:米也舂得、稻也割得、船也撑得、吴妈 也调戏得、革命党也干得、东西也偷得……不过,老兄,可别偷我们寝室的东西 呵……" " 去你妈的。" 何进笑了," 人家郁达夫当年劝穷得裤子都没得穿的沈从文 什么都干得、东西也偷得时,便建议先从自己这儿偷起。你叫我做小偷却不许我 从你这儿偷起——这叫什么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 咱不寻常小人么?怎么敢与郁达夫相比?" 吴宇笑了," 我这叫有自知之 明。我想只要我们有阿Q 同志吃苦赖皮精神,再加上我们读书人的聪明狡猾,我 们知识分子一定能顶天立地。试问今日之域内,究竟为谁人之天下?" 吴宇唾沫 四射,双目辉映,狂热得像个精神病患者。 " 阿Q 同志的下场可不怎么好——给大团圆掉了。" 何进这老油子并没有被 这导师煽动起来,他恹恹地打个哈欠,看看窗外," 才他妈六点,你们上海就黑 了——暗无天日呵。我要下去睡觉了——昨儿一夜没睡。我神经衰弱,又给蚊子 叮了一夜。" 5 日子就这么过着,何兄每天没头苍蝇般在" 人肉市场上" 出没,尝尽资本原 始积累时期那些失掉土地被迫进城出卖劳动力的早期无产阶级苦辛。吴宇一天不 落屋,也不知在忙啥。问他,他总是王顾左右而言它——这他妈狗小子,别在街 头煽动下岗职工举行武装起义吧?我呢,天天为新的论文题目准备材料,也忙得 不亦乐乎。唉,做个平凡人,难啦。 这天下午从图书馆出来,脑海中乱乱地,我不想回那同样乱糟糟的寝室去, 便窜到图书馆旁边的林荫深处水泥椅上坐下,周身感到一阵彻骨的疲乏。时令已 经是初秋,梧桐叶渐渐憔悴,有的已飘飘坠下。金黄色的叶片在空中划出一道道 优美而忧伤的轨迹,描绘着生命的短暂与无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现在渐渐 感到自己的兴趣活力已如这秋天的树叶:成熟却耐不住金风的吹拂,正一片片飘 零而去,只剩下躯体的枝干在日愈凛冽的寒风中颤栗。 " 想什么呢?" 正浮想联翩,耳旁响起一声似曾相识的问候。 " 别理我,烦着呢。" 我以为是哪个同窗什么的,便没好气道。 " 烦什么呢?" 那家伙竟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 我……" 我本想骂娘的,可一回头,吓了一跳:是王老板在烦我!" 呵, 王老板呀。" " 小刘,你烦什么呢?" 老板亲切地问我。 " 我烦——壮志未酬。" 我半真半假道。 " 我给你找一个实现壮志的机会。" 王教头莫测高深地一笑,将手中的刊物 递到我手中,这是刚出版的《文艺理论研究》,打开的那一页是一个叫李颜甲的 家伙写的" 文学的本质是情感吗?——兼与王连生先生商榷" 的文章。 " 这……?" 我愕然:这他妈与你商榷的文章与我壮志有什么关系? " 这小子颜厚于甲,疯狗似地咬我。你们做弟子不能袖手旁观,得帮忙打架 ——师生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王教头理直气壮,布置反击方案," 我想叫你写一篇反商榷文章,把这小子对我的猖狂进攻给我打回去——这叫' 有 事弟子服其劳' ,夫子遗教。唔,文章大纲我已拟好,题目就叫' 文学的本质不 是情感吗?——兼与李颜甲同志商榷'.文笔犀利一些,不妨来点鲁迅笔法,把这 打上门来的小子批倒批臭——叫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何?" " 这……" 我顿顿,现在正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做枪手替他打架? " 唔,王教头何不自己操刀结果这厮?杀牛焉用鸡刀?" " 我出面容易与这厮构成正面冲突。" 王老板潇洒一笑," 拿破仑讲:永远 不要正面攻击一个可以迂回的目标。你出面,代表的是第三者对这个问题的公正 看法,这在角度与分量上更巧妙更有力。" ——这算盘倒是打得叮响。 " 可,我人微言轻呵。" 我还是不愿就范,巧加推辞," 您老出面,一句抵 一万句;我写呢,一万句顶不了一句……再说,便是写了也没人登呀。" " 这个你放心。" 王教头胸有成竹,坏水一股一股往外涌," 《文学理论评 论》主编是我老同学,可以给你一个头条——这也算你科研成果,对你将来留校 大大有利。" 王教头又用留校这酸梅子来吊我的胃口。" 怎么样?" 还能怎么办?你这王八蛋——不,你不是蛋,你是石头,我才是蛋,在你面 前我只能俯首贴耳不能碰。于是点头," 王老师说得对,有事弟子服其劳。哼, 这李颜甲是那块石头里崩出的杂种?怎么连他妈文学的情感本体性都不知道?这 不常识么?他还有脸和你商榷。" 奈何不了老板我只得臭骂这给我惹事的李颜甲 了。 " 这也不奇怪。" 王教授大度地一摆手," 这就仿佛你们大学辩论会:文学 本质的情感性这一正题被我先拈了、论证了,那姓李的要出名做文章,当然只好 拈文学本质不是情感这一反题了——换了我也一样。" 王教头襟怀坦白。 " 那……" 我一时竟冒了傻气,居然眨着眼问他:" 这世上没有真理了?什 么事情都狗皮袜子无反正,左穿右穿一个样?" ——这话说得多菜?简直不像一 个在社会上混过的人说的,倒有些像吴宇小子的口吻。 " 不能这么极端嘛。" 王教头神态自如," 真理就是在正反论辩中愈辩愈明 的嘛。没有矛去攻击盾,又怎么显示得出盾的坚固呢?" " 这个……" 我挠挠头,真有些犯糊涂了:王教头的话也有道理哇:凡事对 立统一,没有对立又哪来统一呢? " 好,这事儿就算定了。字数一万内,一个月内交稿。没问题吧?" " 我努力争取。" 我勉强道——这类" 正反和" 的八股作来恐怕没什么灵感。 " 唔,吴宇这两天怎么样?选没选定新题目?" 枪手选定,王教头又开始找 起暗探来。 " 其实——" 我自忖:该替吴宇选题做点解释了," 唔,王教授,你觉得像 现实主义这类题目真就没必要再做文章了么?" " 唉。" 王教头叹口气," 这事我本想和吴宇好好谈谈。可,唉,有许多话 不好直接对他……" " 永远不要去攻击一个可以迂回的目标。" 我打断他——一副名师出高徒的 样儿。 " 唔。" 他赞赏地瞥我一眼," 所以,我希望你传话。当然,这话怎么传, 你自己斟酌。还是那个比喻:双方辩论,我既然拈了文学本质乃情感的正题,无 论我对此有何其他看法,我都得全力以赴地论证它的合理性普遍性……不能自抽 耳光吧?" " 这……?" 我不得要领,不知这与他驳回吴宇选题有何关系。 " 文学的本质是情感与文学的现实主义走向二者虽未构成直接矛盾相攻,事 实上却已水火难容:前者立足表现,后者主张再现;一客观,一主观。你想:我 要通过吴宇的选题,不自抽耳光么?我辛辛苦苦教你们几年,不指望你们为我抬 轿子吹喇叭,至少也可以要求你们不要对我拆底台抽耳光吧?如果做导师的真做 到自己弟子也成了自己坟墓的分上,未免太惨——这不自掘坟墓么?" 老板以难 得诚挚的语气道," 另外,我现在正在申请博导,虽然问题不大,可我还是不希 望有人在这个时候对我的基本理论说三道四说长道短,尤其不希望自己的弟子也 与我口径不一——所以,借重了。" " 王老师刚才不是讲了么:真理愈辩愈明。没有矛的攻击又怎么显示出盾的 坚固呢?" 我还是有些困惑。 " 是的,是的。" 王教头有些烦躁地站起来," 我是这么说的,心中也是这 么想的。可有一点:这种对立要是对等的、旗帜鲜明的。吴宇对我背后下手就是 另外一回事了。盾就是盾,不能从盾中生出矛来。如果我的理论连我自己的学生 都不能折服,我还有什么资格勇气与我的论敌就这个问题展开论辩呢?要这样, 对方也不用多说,只消讲一句' 你先把你弟子说服再来说服我' 就成了。我们做 导师的培养的该是接班人而不是掘墓人呵。" " 不过……" 我笑笑," 盾中也可以生出矛来呀——比如那坦克,不就从盾 的装甲中生出矛的大炮来么?" " 你……" 王教头给我噎了个白眼,可到底是留美博士,底蕴深厚,马上就 镇定下来从容应对了," 但坦克自身分工还是明确的:作为矛的部分注重的是破 坏性打击力,作为盾的部分的装甲注重的是安全性抗打击力。你不能将对枪炮的 要求去要求装甲吧?做了矛我们就讲矛的话,做了盾我们就讲盾的话。在官言官, 在商言商,不能混为一谈。况且,这天下有自己炮打自己装甲的事么?哼,只有 吴宇小子想做这样的坦克。" 王教头顿顿,让我有时间消化他这番教诲。两分钟 后又道:" 唔,你不妨将我的话择要告诉吴宇。你可以这么说:我并不要求他在 学术观点上永远和我保持一致,但有一点,在他做我弟子期间,我们应步调一致。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讲得好: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还在做我的学生就拆 我的台,岂有此理嘛。" " 好吧,我尽力而为。" 我也觉得吴宇小子入室就操戈,是有点过分——来 日方长么。 " 唉,所以呀,带研究生,我还是愿意带你们工作过的,你们一点即通且举 一反三,不费力。应届生呢,浑身是刺摸不得碰不得,又一点人情世故不懂。自 以为有点书本知识就可以吃遍天下,太幼稚啦、太幼稚啦。" 王教头摇头叹息, 又吩咐道:" 文章抓紧写。" 6 晚上回到寝室,看见吴宇正在看书,书名叫《无边的现实主义》。一见这阵 势,我心一下凉了:这家伙,是铆足了劲与王教头唱对台戏了," 怎么,还弄现 实主义?" 我强笑问。 " 和她厮混了这么一年多,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咱可是情种。" 吴宇扔 下书一脸正经," 再说,我他妈对这问题确有心得确有见解呀:我深信就这题目 我一定能写出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来——我不弄她,我弄谁?" " 男儿独患无壮志,天涯到处有芳草。" 我像花花公子一样劝他,又一笑, " 老弟,现在像你这样从一而终的痴情种可不多了——你是梁山伯转世吧?" " 还是老兄潇洒呵," 吴宇反唇相讥," 一听说我现实主义给枪毙了,马上 抛弃浪漫主义这结发妻子,搂上移民文学这时髦婊子。老兄要活在封建社会又中 了状元的话,你他妈准是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 要碰上个包黑子,还能吃上一刀呢——这出《铡美案》可就太好看了。" 我笑道,又一本正经," 老弟,你这比拟可有些不伦呵:爱情上我们固然应当认 真负责,可学术上我们可得勇于追新抛弃成见才是呵。抱住自己理论体系不放, 固步自封、惟我独尊——这不学霸顽固么?" 嘴上说着,心中不禁自嘲:这话你 怎么不敢对王教头讲?这不欺软怕硬么? " 我说过,我认为我对现实主义有看法有观点,我只能谈我懂的,不能为了 讨好导师就不懂装懂,冒充什么未来学家大谈' 新世纪曙光'." 吴宇这小子真像 王老板讲的:一身是刺,碰不得摸不得," 做人嘛,还是应该有点原则。见风使 舵量体裁衣的,那可是王八蛋!" 末了,他还这么教训我。 " 不,王八蛋的学生。" 我模仿他回答,又厚着脸皮道," 老弟坚持真理的 风度让人生敬生佩,我都想起布鲁诺与加利略来了。可,王老板那头怎么办?我 们可是他学生啊。学生拆老师的台——这可是学术乱伦。放在封建时代又碰上包 黑子的话,这可要吃铡刀。" " 我什么时候拆他台了?" 吴宇瞪大眼望住我。 " 你想,老板一向主张文 学的情感表现性,你却大谈文学的现实再现性,一主观,一客观,这不唱对台戏 兼拆底台么?" 我算是把王老板要我说的说出来了。 " 王八蛋也太霸道了吧?" 吴宇一听,眼更大了,气哼哼地反驳:" 他主张 情感论,就天下人都只能讲情感主体性了?他是圣人?再说了:情感是怎么产生 的?没有现实的刺激,有情感的反映么?" " 兄弟," 我压抑着心中的烦躁,耐心说服," 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可追溯到 现实那儿,我们不能讲一切人文科学的本质都是现实吧?要这样,那文学与哲学、 文学与历史的区别又何在呢?没有特征的本质不是本质,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 呵。现实虽然是文学的基础,可我们搞文学的不是研究基础,而是研究文学大厦 的内部装潢与结构的呵。" " 我呀没讲文学的本质是现实呵。" 吴宇眨眨眼," 这他妈谁的绿帽子,咋 看也不看就往我这光棍头上扣?" " 这……" 我张口结舌:我把吴宇的观点与王教头要我批判的啥李颜甲的观 点混为一谈了——或者说,我是将" 红娘" 与" 枪手" 的角色搞混了。唉,角色 多了难免串味穿帮——这全是王教头干的好事。" 可是,人们很容易从你的论点 中推出这样的结论。" " 爱怎么推怎么推。我只想就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思潮作点探索罢了。就这 王八蛋也要干涉?这不学霸么?哼,什么都要以他的观点为准,那我呢?我他妈 哪儿去了?不行,现实主义这题目我做定了,颠沛必于是、流离必于是,白头偕 老。" " 如果是这样,你的论文肯定通不过,且不说王教头不会让你参加答辩,就 是让你参加了也会驳回——你当然知道老板在系上的势力,我听说不久他就要扶 正了。" 这倒不是我造谣:我时常听到有关王教头将由副主任扶正的风言风语。 " 刘兄,你这通房丫头在做王姨太太的说客?" 吴宇不理这严重后果,却对 我扮演的角色产生了兴趣。 " 你可以作这样的理解,在这样理解的基础上作出正确的选择。" 吴宇无言,默了一会,将桌上成叠的书" 哗啦" 推倒," 妈的,这破学问我 不做了——这叫学问么?分明是曲学阿世嘛。" " 不做学问你干什么?" " 我去打工。" 吴宇咬牙道。 " 打什么工?" 这当儿,打工英雄何进回来了," 谁都打工呀?他妈的,这 不抢饭碗么?" " 呵。何兄今儿怎么这么晚回来?" 我一边问一边上下打量这小子,可看来 看去都只看到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找到事了么?" " 一定找到了!" 吴宇热情洋溢," 老兄气色不错,肯定有好事。" " 有个屁的好事。这两周,我东找西找,就没一家公司聘我;今儿跑了五家 公司,也一样。无法无法,我都对在上海找饭碗失去信心了,这当儿,走到一家 中学门口。我想,这次来沪反正是触了霉头了,何妨在这渣滓洞碰碰呢?结果一 碰即成——我操他妈,难道我这辈子就是教书的命?" " 老兄干不干?" 吴宇问。 " 我是不想干,可肚子要我干,我有什么办法?" 何进叹口气,再没有当初 刚到上海立志干资产阶级的豪情壮志了。 " 怎么," 长长舒口气之余,我打趣," 你这好马也吃起回头草来了?" " 肚子饿了,什么草都得吃。" 何进面无表情,又瞥我一眼," 其实,你心 中已盼我早点找到地方滚蛋省得在这儿打搅你不是?" " 这何至于?" 我心中暗叹何兄英明:就昨儿楼下何兄借住屋子的主人还唠 唠叨叨对我讲什么他一个表弟要来,大有逐客之意。在此情况下,我当然是希望 何兄早点找个地方滚蛋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咱哥俩什么交情?我的就是 你的!老兄高兴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 现在既然知道何兄已有了去处,我当 然不妨顺风扯帆,义气一通。可话刚出口,又担心:" 何兄,那学校提供住处吧? " " 害怕了不是?" 何进笑了," 放心吧,明儿我就搬家,老实讲,寄人篱下 的滋味也不好受。" " 一人一间吧?" 吴宇艳羡——这小子,和我住在一块不自在?我敏感地盯 他一眼。 " 什么他妈一人一间?我和一个刚从上海师大毕业的小子共住一间。那小子 是学体育的,嫩得浑身上下胎毛都没擦尽。" " 老兄可真与教育有缘呵。想当初毕业分配时,你成绩那么好,大家都以为 你要去机关或者留校什么的——便是不才如我者,不也分到地区行署去给专员老 爷当秘书去了么?可贵县教育局情有独钟、棋高一着,把老兄弄回去做园丁;这 次千里来沪,志在啸傲江湖,什么都愿干,就是不愿干教师。可到头来,大上海 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你干教师——这可是缘分呵,没准儿将来老兄会成为教育 专家。先生勉之。" 我半是打趣半是安慰道。 " 什么他妈的教育专家?" 何兄一听,打个寒战," 我这可是骑驴找马,你 可别咒我。" " 何兄,别丧气。这年头,干啥都不易——做先生不易做学生就容易么,论 文不自个儿的事么?可老师就是不通过,让你心血白费,妈的!先混着吧。唔, 对了,上海学生挺有钱的,你去啦,替咱哥们寻几个家教行当,外文、中文、历 史、政治,全可糊弄。" 吴宇热情道——原来他想打的竟是这" 工" ! " 真的?" 何进笑了,显然也心有所动。 " 何兄,这儿有桩生意你干不干?" 看着他这神气,我心一动:何不来个李 代桃僵? " 干!只要赚钱就干!" 何兄慷慨极了:鱼饵都没见到就主动上钩," 什么 生意?" 然后才摇头摆尾地寻找诱饵。 " 是这么回事:我们老板被一个姓李的家伙夹头盖脸臭骂了一通。气愤不过, 约我替他打架。我呢,正忙于毕业论文,分不出手。老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何 不拔刀相助,也加入这场海派大战?" " 是《文艺理论研究》上那篇?" 吴宇插嘴。 " 咦,你他妈咋知道?" 我惊讶地盯住他——难道王老板也约他来帮忙打架? " 唔," 吴宇垂下眼," 我在图书馆阅览室看到那篇文章了。" " 就这生意呵。" 何进兴趣不大," 好嘛,你们老板找你做打手,你又来找 我做打手。我又找谁做打手?吴兄,怎么样?" " 可以呀。" 吴宇怪怪地笑笑," 只要你找。" " 文章很好写:题目结构老板都已拟定,你只需往里塞上下流话即可。字数 一万,写出来后发表没问题——老板早替它指腹为婚了。发表后稿费归你,至于 署名……" " 没关系。名归你,利归我。" 何兄善解人意,潇洒道," 咱一鸡两吃。这 几天东颠西跑,银子花得像水一样哗哗而去,正该找点外水来填填这羞涩囊中了。 多少钱?" " 大概两三百。" " 为两三百就去骂人家姓李的一顿呀?" 吴宇冷笑," 人家又没操尔等祖坟。 " " 怎么没操?" 我翻起了白眼,替自己当打手寻找理由," 一日为师,终生 为父。王老师被骂,也差不多等于我祖坟被操了。" " 哼哼,你小子总爱认贼为父。" 吴宇冷笑,又斜一眼何进," 你呢?也认 王八蛋做父亲?" " 吴兄你不讲过么:我与刘兄是同学,刘兄与你是同学,我们差不多也是同 学了——这样,王八蛋也差不多是我老师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何进脸皮 极厚地笑笑," 不过,我写这文章不是为了封建纲常,而是为了资本金钱。""啧 啧。王八蛋什么时候成魏忠贤了?——这么多争着替他做儿子的。" 吴宇夸张地 惊叹。 "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过,打架可得有个打架的样儿,千万不要温柔敦 厚。何兄,你不受尽贵县包子局长和上海资本家的肮脏气么?你姑且把这李颜甲 当他们得了——给我往死里揍。反正他颜厚于甲,不怕揍。" 我一边布置作战要 领,一边拿出老板给我的刊物和文章大纲递给他," 老板说了:越恶毒越好—— 那家伙那儿怕痛,你就给我在那儿下刀!" " 没问题。" 何进这小子是属蛤蟆 的,一戳便跳起八丈高。他接过刊物大纲,斗志昂扬," 咱哥们儿吹牛拍马不行, 呵佛骂祖倒是一把好手。保准骂得那小子一佛升天二佛落地,连自己老爸是谁都 不清楚。这姓李的这次算是撞在枪口上了——我一准把他往死里打!" " 是哪位裤子没有系牢,露出你这么个玩意儿?" 吴宇冲何进冷笑," 给你 钱你就什么都干呀?" " 没法。" 何进一脸无可奈何," 吴兄没有流浪过,不 知道金钱对于流浪者的意义。我现在不能不以钱为中心:为了金钱我刀山敢上火 海敢闯!骂人算什么呀?" " 难道就可以不管对错不问是非了么?" 吴宇瞪大两个眼珠子问。 " 对错?是非?" 何进扯心扯肺的一阵大笑," 这世道要有了这些玩意儿, 我姓何的何至于到上海这殖民地来混饭?我不早到北京去念研究生了么?罢罢, 这事不说也罢——吴兄你早晚会明白。刘兄,帮你打群架这事儿我包了,保证真 刀真枪、见血见肉——反正这他妈啥李颜甲我也不认识,不妨把他当沙袋练练拳 脚。咱不要啸傲江湖么?不会拳打脚踢怎么啸傲?李颜甲呵李颜甲——" 说到这 儿,何进一边拍打着刊物一边津津有味," 这次何进我是对你不起了……不过, 不打不相识,也许经过这次笔墨官司,咱俩会成为好朋友呢——咦,这李颜甲不 会是位小姐吧?" 末了,何兄还异想天开。 " 扑哧。" 我笑了," 准是!一定还很漂亮!那样,你可就打是亲,骂是爱 了——没准儿,还能接上文字因缘,不是亲家不碰头了。" " 哼,把人家李颜甲看成受虐狂啦?" 吴宇也忍不住笑了," 何兄,你这可 是学术雇佣军呵。雇佣军能得钱就不错啦,莫非你还想得女人?——真他妈做梦 讨媳妇儿。" " 不是这个意思。" 何进有点脸红," 女人有女人的打法,男人有男人的打 法,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唔,文章我可以写,只是我离开大学日久,干货 不多,要结结实实揍这姓李的,还欠依傍。" " 这个没问题,我可以把我借书证给你,你可以自由进入书库借书查阅资料。 " " 何兄,就为了这么一点蝇头微利便去攻击一个未曾伤害过你的人——良心 上过得去么?" 象牙塔中的书虫吴宇又亮着两眼问。 " 这怎么叫无端攻击呢?" 我反驳," 这不学术论争么?要说无端攻击,那 也是李颜甲先无端攻击了王教头呵。" " 这是学术论争么?" 吴宇夷然," 你们不王老板豢养的两条狗么:他扔一 块骨头叫你们咬谁你们就咬谁。还他妈学术啦——这不拉大旗作虎皮么?" " 你……" 我无言以对,目瞪口呆了半天才又道:" 你与李颜甲有啥关系? 怎么对这事这么上火?" " 关系倒没有,只是看不惯你们这种以功利为目 的的作学问法——这能作出像样的学问来么?学问可是素心人的事业。" " 我们本来就不是在做学问。" 何进慢悠悠地开了口," 刘洪一开始就讲了: 我们是在做一桩生意。做生意能不讲功利么?" " 这……" 这下,轮到吴宇目瞪口呆了。 " 何兄," 我暗自笑笑," 你去那学校,给你多少钱一个月呀?" " 五百。" " 咋这么少?" 我吃了一惊," 我听说这儿的小学老师每月都七八百。你这 中学教师……" " 这就叫剥削与压迫了。" 何进冷笑," 咱不打工仔么?不剥削压迫我们, 剥削压迫谁去?也就冲这学校提供住处与中午一顿工作餐。不然,我打死也不愿 在这儿做' 人之患'." 何进神色凄然。 " 何兄……" 我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问:" 你不已囊中空空了么?那早晚 餐怎么办?不能一天就吃中午一顿吧?" " 费了半天劲,那校老板才同意预支两百元做生活费,对付着过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我找他做打手他这么爽快。" 唔,何兄,别颓丧。 不怕起点低,只要坚持下去,结果一定辉煌。" 我安慰他——除了这样的安 慰,我还能给他什么呢? " 就在中学教书,有个屁的辉煌结果呀。" 何进苦笑,叹叹气,又咬牙切齿 地诅咒," 教书真他妈王八蛋的职业。" " 这话我举双手赞同。" 吴宇笑了," 何兄,我看你学问不错,何不到大学 碰碰?没准儿,这边有伯乐欣赏你。你去中学谁欣赏你——杀鸡焉用牛刀。" 吴 宇又不怀好意道。 " 这儿不就在大学里边么?" 何兄何许人也?顺势就咬上了他," 吴兄何不 将我这千里马向贵老板推荐推荐,当当二手伯乐?" " 这个……" 吴宇冲我有滋有味地笑笑," 这个皮条我倒是愿意拉。可,刘 兄知道,我与王八蛋情同水火、势若矛盾,我不推荐还好,我一推荐,王老板准 以为你与我是一路货而视你为垃圾。不过,这事儿刘兄倒大有可为:刘兄是老板 的贴身打手、忠心走狗,老板屁股一撅,他就知道老板要拉啥屎。他一推荐,老 板还不笑纳?我们老板可是中文系就要扶正了的姨太太,他要给你一个什么差事, 那还不给狗一根肉骨头般容易?" " 唔。" 我警告地瞥吴宇一眼,而后对何进道:" 这事吧急不得。何兄可先 将批李颜甲的文章写好,恶毒一点,最好能像当年诸葛亮骂王朗一样将李颜甲活 活骂死——这样,王教头准赏识你。届时我再敲敲边鼓,让你在系上图书室打打 杂什么的,还是有可能的。" 吴宇这小子把我放到了风口浪尖,我当然也就只好 这么顺风扯帆给何兄一个空心汤圆了。 " 哼哼," 吴宇鼻孔又开始冒气," 刘兄,那文章可是署的你的名呵,何兄 再用劲,那功劳还不全落到你的头上?你这可是对何兄画饼充饥呵。再说,为到 图书室去打打杂就把人家活活骂死,你不觉得太过分了一点?" " 无毒不丈夫嘛。" 我责怪地瞪吴宇一眼,又安慰何进," 只要效果好,我 不妨将这文章是你写的真相告诉老板。" " 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钱。刘兄,稿费能不能预支?" " 不能。" 我一摊手——王教头又没给我钱我拿什么预支? " 何兄,我要给你两百块钱让你写篇文章去把王八蛋活活骂死你干不干?" 吴宇笑问。 " 干。" 何进点头,冷静得像职业枪手一样," 不过,刘兄先讲,我得先写 文章将李颜甲活活骂死,然后再替你写文章将王八蛋活活骂死。双管齐下、玉石 俱焚,如何?" " 何兄呵何兄," 吴宇叹气," 你可真是有奶便是娘的豪杰呵——冲你这德 行,没准儿还真能在这大上海混出个人样来。我都想起战国时那些只要给鱼吃给 车坐便啥都肯干的士来了。可惜我袋中无钱,不然,你这士我还真养定了。" 7 昨天下午碰到老板,他又问起我招降吴宇一事。我只得哄他:正在进行,且 颇有成效——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无能不是?老板高兴之余,又问起我批判李颜甲 的事来。我也只好说正在写,还挺顺手的。老板要我加紧写,再次叮咛要我用笔 刻薄一点,一定叫李颜甲痛不欲生!看来,李颜甲这次真是把他骂痛了——那文 章我看过,是写得针针见血:王老板哪儿怕疼他就在哪儿下手。也难怪王教头生 气上火了。最后,老板又问起我毕业论文的写作情况,我也只得告诉他,正在进 行,还顺利。唉,能哄就哄吧,为人不自在呀。 今儿是星期六,八点了,我和吴宇还猫在床上追逐那袅袅梦境,突然听到有 人将门敲得山响。我起床去打开门,发现" 新世纪的曙光" 何进站在那儿。这厮 脸色苍白两眼浮肿,手中捧了一大堆从我们学校图书馆借的书。 " 呀,何兄呀。稀客稀客,我们两周不见了。" 吴宇把他乱糟糟的头从蚊帐 中伸出来,一脸兴奋," 这儿老师味道如何?上海学生好调教吧?" " 唉,我这次来上海,真是触了霉头了。" 何进的脸阴沉得像一口上了漆的 黑棺材。 " 怎么,不太顺?" 我替他倒上一杯茶," 万事开头难。上海这地方是冒险 家乐园,学校也不例外。前不久报上讲,几个正看黄色录像的高中生将前去家访 的女教师给强暴了。现在的高中生,真让人叹为观止。我们念高中那会儿,偷看 一眼心上女生都要事前三思、事后三省,更别说对老师如何了。啧啧,真是长江 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胜旧人呵。" " 有的老师就该被强奸," 吴宇愤愤道," 比如王八蛋。" " 唉,上海学生,实在太刁。学校开始让我教两个班:一个一般班,一个加 强班——实际上就是特差班,全年级最坏的学生都集中在了这个班上,几乎就等 于工读班。那些学生坏得呵,我都不想说了!" " 那,那一般班好一点吧?" 我问。 " 那倒不错。唔,说到这班学生,倒是满聪明的。举个例子吧。那天课间, 我与他们班几个女生站在窗口看校门口几个乞丐要钱,我问其中一个女生:' 要 是他向你要钱,你给吗?' 那女孩干脆道:' 不给。''为什么?他们这么可怜的。 ' 那女生笑了:' 老师,人应当靠本事活着,不应当靠可怜活着。' 我无言 以对。 过了会儿,那女生又问:' 老师,你们四川有乞丐吗?' 我为家乡争面子, 便打肿脸充胖子:' 没有。' 这时,那女生说——你们猜,那女生说什么?" " 这……" 我和吴宇对视一下,还真不知道这能讲出什么妙语来。 " 那女生冲我笑了。说:' 老师,我明白了:你们四川的乞丐全跑到我们上 海来了。'" " 妙!" 我一咂摸,拍案叫绝。 " 这话对刘兄讲尤妙。" 吴宇残忍道。 " 何兄" 我怕何进听了这话生气,忙拉开话头," 教这等学生也不委屈呵, 你干嘛雨打芭蕉样?" " 是呵。教这样的学生倒也不赖。可教了一周,不要我教了——班主任也不 要我兼了。" 何进脸上又荡起晨雾般的晦气。 " 那为啥?" 吴宇为他鸣不平了," 老兄学养如此不凡,教个中学还不绰绰 有余,干嘛把你换掉?" " 学养倒是不错,可我普通话实在太差。上周开家长会,那好一点班的家长 全他妈患了狂犬病般对我狂吠:讲什么他们孩子上课一点听不懂,问学校是从哪 个原始部落请来一个印地安人给他们孩子上课……我操,上海家长怎么这样?这 不把老师当龟孙子么?他妈的,乡下农民都没有这么粗鲁!" " 上海人就这样," 我安慰何兄," 谈不上尊师重教。他们管的是做了老师 就得把书教好,教不好就该滚蛋——老师在他们心目中,跟售货员、清洁工,没 什么区别。" " 另外," 吴宇补充," 这儿贫富悬殊,一般百姓心理失衡,可自己又没什 么本事,就把翻身作主的希望寄托到了下一代身上,因而对老师常有一种不切实 际的要求。" " 是呵,后来我问了一下,那些叫得特别厉害的家长十之八九是下岗工人。 其中一个家长还瞪着眼对我讲:' 你们四川人读不好书还可以种田,我们上 海人读不好书干什么?哪儿有田给你种?' ——真把四川当桃花源了!就这么着, 校老板为了平息众怒,当场就下了我那班老师兼主任之职,让我专任那混蛋班的 语文老师。唉!" " 为学生你就愁成这样呵?" 我劝道," 你这老师特太优秀了。学生嘛,什 么样的都有,因材施教可矣,也不一定要把他们个个培养成才呀。" " 是呵,教垃圾班就教垃圾吧——就算我不是来这儿做园丁,是来这儿做清 洁工。可,这样一来,我每月工资就去了三分之二了。我怕我每月只有二百元了 ——二百元,肚子都哄不过呀。" " 是呵,这是个问题。" 我一琢磨:和混蛋们厮混一个月才给二百元,是有 些让人觉得这老九太冤," 老板是怎么给你讲的嘛?" " 他说先让我熟悉一下,等口音过关以后再加课。" " 这也有道理呵。" " 得了吧,等他加课了,何兄早饿成木乃伊啦。是不是?何兄?" 吴宇插嘴 道。 " 就是。" " 可就是这样,你也不必彻夜不眠愁成这样呵,要把身体搞垮了,怎么办? 上海的医疗费可不比你那小山城。" 我警告。 " 唉,单这事,倒不至于把我搞失眠。可,同寝室那体育老师……我操他妈, 上海人真不是东西!" 何进骂着,脸上泛出红潮。 " 怎么啦?" 吴宇停止穿裤子,惊讶地盯住人面桃花的何进," 你碰上个同 性恋?咦,老兄,好福气呀——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 同性恋倒还不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异性恋者。他有个女朋友在师大体育系 念大三,每周必到寝室来过性生活。我操他妈。" " 那……" 吴宇张大嘴," 那你怎么办?" " 能怎么办?" 何进眨眨红眼睛," 上周末,他们在寝室里打牌,我躺在床 上看书。八点、九点、十点,我想,这女的该走了吧?可,他妈的,他们竟脱起 衣服来了,吓了我一身冷汗。今儿要看黄色录像:这俩狗男女不仅要打牌,还要 打炮。" " 怎么,他们当着你面就干?" 吴宇瞪大眼问。 " 那倒没有,他们大约十二点后开干的。" " 怎么?" 我奇怪地盯住他," 你一直瞪着眼等他们干?老兄,恕我直言: 你有窥淫癖?" " 你他妈才有窥淫癖呢。" 何进没好气," 开始我虽然觉得紧张气忿,可我 想也许是这俩狗男女胀慌了偶一为之,我就且当是对我意志考验吧。于是排除杂 念,自我入定,很快睡熟……" "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十二点开干?" 吴宇奇怪了。 " 我说过,我神经衰弱,睡觉极轻,稍有响动就难睡着。再说,那俩狗男女 是色中饿鬼,干起那事来山摇地动,那铁床给他们折腾得嘎嘎直响,我能不醒吗? " " 你就这么一直瞪着眼在一旁奉陪?" 我同情。 " 岂止奉陪?" 何兄惨笑, " 那俩狗日的枪炮过后,很快入睡——到底是学体育的,身体好呵——睡了还他 妈打鼾。我呢,只好一夜失眠。". " 这……" 吴宇眨眨眼," 这是太过分了。" " 原先我以为他们俩偶一为之下不为例,忍了也就算了。可昨晚,他们又旧 戏重唱,我又失眠一夜。唉,这上海人真不像话,猪狗似的,一发情,便不管时 间不问地点,掏出枪便干,太下流了!" " 那,你怎么办?没找校领导谈谈?" 我同情地望着这老兄," 他们对你睡 眠的破坏最终是会体现在教学质量上的呀。" " 找哇,可老板听了,很为难的样儿,说照他们上海人的观念,这是私生活, 属于' 关侬啥事体' 的范畴,他们不好出面干涉。还替我出了一个主意:让我以 后碰到这等事,就用卫生纸将耳朵塞上,来个闭目塞听——这不馊主意么?" " 他怎么能这样?" 吴宇不满了," 私生活应当以不干扰他人正常生活为上 限——那俩狗男女不干扰何兄生活了么?" " 唉,反正吧,咱们打工的,在他们心目中根本就不算回事儿。我们能不失 业就算他们高恩厚德了,哪儿还会管我们是否失眠?" 何进大谈移民苦楚," 我 要是正式教师,他们准会去警告那小子:不许在公共宿舍过私生活!" " 嗯,那你怎么办?" 虽然我没经历过这等妙事儿,可我能想像这事的难堪 可憎," 你不能调个寝室么?" " 调什么寝室?" 何进叹口气," 学校就这一间空房。" " 这……" 我和吴宇两面相觑。没想到这家伙会在大上海碰上这么一档子荒 诞而又窝囊的事儿。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种事在住房紧张而又性观念开放 的大上海,实在也有其必然性乃至某种合理性。只是,何兄惨矣——这也是一种 文化冲突?!" 何兄," 吴宇转了半天眼珠了,转出一个坏主意," 那小子那么 欺侮你你不妨狠狠整他一下,叫他知道欺侮人不是一件好玩儿的事儿!" " 怎么整?" 何进盯住他。 " 嗯,他们交配作乐,准吃避孕药什么的。老兄平时留意些,瞄准机会把避 孕药换成感冒药片什么的——让他们搞大肚子。那女的不正念大三么?哼,要肚 子大了,她就得滚回家。即使发现得早去打胎,也能让她尝尝寻欢作乐的痛苦, 付出血的代价!" 吴宇津津有味道。 " 咦……" 我盯住吴宇," 你小子像什么都懂哇?给别人这么整过?何兄, 你看如何?" " 唉,要有能叫人阳萎的药我倒想试试。等他们把肚子搞大?那要等多久! 唉,他们这纯粹是对我进行性骚扰!" 何兄抬头,眼睛红红的。他这活让我 想起我们当初去市展览中心人才市场路上何兄自称被" 性骚扰" 的事来——何兄 在这方面似乎有些过敏。 "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吴宇笑笑,又仔细研究一番何进神情,笑 咪咪道:" 在你失眠之时,除愤怒外,还有其它感情吧?" " 是的,还眼红嫉妒。" 何进知道吴宇的鸡肠狗肚,襟怀坦白," 我也是个 男人!" " 是呵," 我笑了," 中国人所以将新婚夫妇干那码事的地方叫做洞房,就 因为干那事得自个儿躲在不为人知的洞中干,不许旗帜鲜明地干给别人看——这 可是个道德问题。那体育老师,真个狗娘养的——他才是个刚从原始部落跑来的 印地安人吧?嗯,何兄,你打算怎么办?" 我同情地望着这工作不顺又被" 性骚 扰" 的老同学。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头疼极了……昨夜我直恨不能宰了那俩狗男女! " 何进又双手抱头。 " 那小子是欺负你一人在外吧?" 吴宇想想,又献一计," 干脆今儿哥们儿 到你那儿去坐坐,让那小子知道你也有哥们儿。他要再欺负你,把你当桌子板凳 般当着你面就打炮,我们不会坐视!威慑威慑那色鬼!" " 这倒不失为一条敲山震虎之计。" 我赞同," 何兄以为呢?" " 不妨一试,不过,我怀疑它的效果。唉,我千里迢迢来上海,就是为了免 费看活人交配么,我操!" 我与吴宇再次对视,嘴唇眼角开始颤动而后同时爆发" 哈哈" 大笑。何兄先 是一脸气恼地瞪住我们,可三秒钟后也" 哈哈" 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骂" 我操 " ! 8 那天晚上去何进打工学校炫耀武力的结果似乎与何兄事先预言的一样:值得 怀疑。 何进住的是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屋子,呈长条形,两张铁床一字摆开。可以想 见:如果另一张床上行房事,则另一张床上的人会处于怎样风雨飘摇的境界之中 ——更不用说还是个神经衰弱的人了。在何进床头,有一个水泥台,上边摆满了 菜刀菜板电炉铁锅什么的:这是何进因馆子太宰人而自己准备的厨具。我们去时, 那体育老师不在,我们便一边瞎聊一边想像另一张床上睡了两个情焰炽烈的狗男 女时,睡在这床上的苦人儿的感慨愤怒。坐了一会,体育老师回来了,这厮不仅 虎腰熊背,而且浓眉大眼,一副" 猛男伟哥" 形像。这样的东西干起那事来,还 不翻江倒海?看猛男这样,我吴宇何进三人绑在一起也打不过他,又如何能对他 构成威慑呢?哪有老鼠威慑猫的道理?那小子见了我们,也没一点肃然起敬的样, 只用眼角瞄瞄——倒好像我们是两条偶然出现的老鼠一样。吴宇也没有了路上保 证用妙语敲打这色鬼的豪气,只眨着眼上下打量这鲁智深一样的壮汉——眼中全 是崇敬。就这么傻坐一会,告辞而去。路上吴宇感慨:" 何兄是遇上灾星了—— 那饿鬼像他妈黑社会老大,当然想干啥就干啥了。" 何兄虽然工作不顺,又受猛 男" 性骚扰" ,可还是将王老板交给我,我又推给他的" 讨李檄文" 写了一半, 我带回去一看,还不错:在老板搭就的框架下,填进了许多有条有理的污言秽语, 才气逼人,有点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檄》的神韵。虽不致于一下把李颜甲活 活骂死,可骂他个一佛升天二佛落地的可能还是有的——除非他像武则天一样颜 厚于甲。何兄真是宝刀不老,还保留了当年念大学时那股勃勃生气——怪不得他 敢把他们县教育局长揍得满地找牙!看完后,我稍作加工,把其中的一些骂出格 的话改改,就觉得足以敷衍王教头了。何兄答应我下半篇他尽快完成,当时看着 一脸憔悴仍对打手工作这么认真负责的何兄,我心中一阵感动:这才是好兄弟呐 ——帮忙打架都这么认真! 这一周,我都在图书馆内乱糟糟地准备毕业论文,劝说吴宇投降王教头的工 作陷于停顿——毕竟,我是研究生,不是辅导员。再说,这小子天天往外跑,也 不知在干啥" 革命工作" ,常常半夜才回来,我怎么劝?前不久我发现他好像动 过我的资料柜,我想,他大约是想了解我论文的进程。 可,我错了——我将因为这个错误而彻底改变我的人生——这个错误是老板 帮我发现的。 今天上午,老板让人把我叫到系上。到了他办公室,我发现他脸色很不好看 ——比那受了狗男女一夜骚扰而失眠的何兄脸色还要难看!我心中惴惴,不知自 己那件事开罪老板了?是劝降吴宇不奏效么?可这怪不了我呀,吴宇乃油盐不进 的四季豆一颗,我这厨师手艺再强也徒唤奈何;更何况,有执照有职称的正宗厨 师是王教头你呵——你让我越俎代庖,已属荒唐,再让我为这烹调结果负责,更 是过分。要么,是对我批李檄文迟迟不能出笼而不满?也不对呀,老板许下的期 限是一月,现在不才过了三周么,这怎么也不能算我消极怠工吧?妈的,到底是 啥偷男养汉的事? " 刘洪," 大概过了一刻钟——我不敢看表——王教头开口了," 你说,这 两年来,我这老板对你怎样?" " 老板对我好哇。" 一听他这秋后算账的口气,我吓了一跳!老板今儿是怎 么了?怎么他妈像我操了他祖坟一样?" 我,没齿难忘。" " 是么?" 老板笑笑——可我不敢照" 笑" 的正面意义去理解这笑的含义。 " 谢谢。" 谢完,他又不说话了。见平时一开口就像拧开水龙头一样滔滔不 绝的王教头今儿这么一波三折一话三歇,我便知道今儿老刘我是碰上麻烦——而 且是大麻烦了。可,我他妈与你王教头有什么过结呵?我不鞍前马后东颠西跑为 你效力么?天啦,要做走狗做到这分上还被主子找麻烦的话,这天下还有走狗的 活路么?! " 刘洪,说来说去,还是你们这帮在社会上混过的人可怕呀!一个个笑面虎 似的,当面好话说尽,背后坏事干绝;口中仁义道德,肚里男盗女娼!我听说你 以前给地区专员干过秘书?你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干秘书蛮合适的嘛,干嘛来做 研究生?需知:马善行千里,耕田不如牛呵!哼!他妈的,子曰:巧言令色,鲜 仁也!" 王教头说着说发了火——可到底是留美绅士文学教授便是发火骂人,王 教头也忘不了引经据典。 " 是呵,正因为不善于在官场上纵横驰骋,我才到大学里来做老黄牛呵。" 我口上敷衍,心中却升腾起一阵恼怒:娘的,这王八蛋,今儿怎么了?! " 老黄牛?" 王教头怪怪地一笑,继续冷言冷语," 有你这样的老黄牛么? 你这不把风马牛扯在一块儿了么?你是风马——不,黑马呵:一经杀出,声 势逼人。" 王教授冷笑。 " 王教授,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请明言,不要绕圈子,好不好? " 我忍不住了,直言相请," 子曰:巧言令色,鲜仁也。" 末了,还来个完 璧归赵,扳回一分! " 你自己做的事你都不知道?——也许这类事你做得太多了,你记不清是其 中哪一件了吧?" 他还是不肯痛快,仍猫玩耗子般让我晕头转向。 " 是的,我做的事很多,可没一件是对不起你王教授的!" 我暗示一下我那 啥都为他干过的走狗忠心,同时心中邪火直冒:妈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 王教头神经短路?还是有小人背后中伤? " 好吧,就让我们来读一下你这篇对得起我的大作吧。" 王教头也去了和尚 参禅一般的对话兴趣,冷笑着从抽屉中抽出一张市报往我面前狠狠一掷。 我捧起一看,便看到四版上有篇文章题目叫《学生成果岂容导师剽窃》。见 了这愤愤不平的题目,我心中一怔,忙扫瞄一通:没错,这篇文章是写我和王教 授" 合作" 《论绝对美与相对美定位》的经过,虽然文中把我与王教授抽像成了 L 与W ,可从被窃文章的题目、发表时间、发表刊物等" 已知条件" ,明眼人一 下就能将这" 二元一次方程" 给解出来!更要命的是该文事实确凿材料充分,有 如" 失窃者" 本人手笔——看看署名,却是什么他妈的" 程亮" !——这姓程的 是从哪块石头里迸出的杂种?为什么插在我与王教头之间挑拨离间?" 我,我不 是程亮呀。" 于是我郑重声明。 " 是的,你不是程亮," 王教头面无表情,像暴雨前的天空," 正像我不是 王能一样。" ——" 王能" ,是王教头发表一些不便署名的" 商榷" 文章时爱用 个假名," 人们在挖祖坟时是不会用真名的!毕竟,做贼心虚呵!" 末了,他还 向我阐释了一下使用假名的深层心理。 " 王教授,我向你发誓:这坟——呃,不,这文绝对不是我写的。" 我诚恳 道,同时心中闪电般亮出一个名字:吴宇!我操你妈,难怪我资料柜给你翻弄过? 你是在找向王教头发难的材料呵!这一想又想到当初这小子论题给驳回时对 我的" 革命启蒙" 来……这" 程亮" 大概就是他那哥们儿记者的真名或化名了吧?! " 不是你写的?那就更可怕了!" 王教授脸色开始红了," 你若旗帜鲜明地 向我叫阵,鸣鼓而攻,我虽然气愤,可还有两分佩服。毕竟,你光明磊落呵。可 现在,你不出面却提供材料让别人向我发难——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不搞阴 谋诡计么?你这是打冷枪放暗箭。你这种做法不仅可憎可恨而且可悲可怜可耻— —我他妈怎么教出你这种学生来?!" 这帽子制得太好了!我心中赞叹!只是——你王教头扣错了对像,这该戴在 你头上才是呵。你让我替你出面臭骂李颜甲,不正是这种" 不仅可憎可恨而且可 悲可怜可耻" 的行径么?我静静地看怒发冲冠的王教授一会儿,而后轻言细语: " 王老师,这文章真不是我做的,不过,怀疑它与吴宇有关!" 吴宇小子不仁, 我当然也没义务替他遮着了——我一遮,这羞可落到我头上了,于是决定将其出 卖。 " 吴宇?" 王教授打个闪,旋即笑了," 刘洪,你聪明呀,你知道吴宇与我 有过结,便顺理成章把他拉来做挡箭牌。可,我也不傻,我们合作发那篇文章的 事可就你我知道呵,吴宇咋会晓得?再说,文中这许多言之凿凿的根据只有你能 提供!" " 这……" 我目瞪口呆,真的,像我与王教头" 合作" 发表文章这种见不得 人的事,我是不该向他人道及。当时做成这笔生意时,王教头也一再叮咛我此事 " 不足为外人道".可,妈的,吴宇跟我是住同一间屋,睡同一张床,无话不谈的 朋友呵。唉,朋友卖起人来,真是干净利索、完全彻底呵!现在叫人怎么办?我 向王教头承认我把什么事儿全告诉了吴宇么?——这和我把这事全告诉他妈的" 程亮" 有什么区别?不照样是" 把材料提供给别人,让别人向我发难么" ? " 刘洪呵刘洪," 王教头伤心地摇头," 你怎么会这样?当初我们一块署名 的时候,不说好的么:我署名是为了让这文章发头条,为你将来留校攒本钱—— 这可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呵!说难听一点,你那篇论文我要不署名的话,不要说发 头条,就是能不能发表也还不一定!你现在却回头就咬我一口,这从感情上说不 过去,从道理上也说不过去!" " 我说了,这是吴宇,不是我……" 我承认王教头说得有理,却不知道该怎 么替自己洗刷。 " 就依你说的,这事儿是吴宇出面干的,可是吴宇与我一向不和,最近我又 驳回了他的论文选题——这些都是你知道的。你明知我与他不和甚至有仇,却把 这事儿一古脑儿全告诉他,动机是什么?用意又是什么?" 王教头冷静剖析," 这不借刀杀人么?" 我无言以对……吴宇呀吴宇,你小子这一招也太歹毒了吧? 你这不置乃翁于火炉之上么?你让我说什么——我操你老母!" 算我瞎了眼, 收了你这么一条白眼狼!" 王教授悻悻道," 不过,我们之间还有交道可打:毕 业论文呀,论文答辩呀,毕业分配呀,结业鉴定呀……哼哼!第一场算你赢了, 现在咱们交换场地换发球——且看下回分解。" 末了这几句他可是咬牙切齿地哼 出来的,听得我直发毛。 " 王,王教授," 我心中又气又急又委屈,一下乱了章法,竟然冒出一句事 后我万分后悔,近乎与虎谋皮的话来," 我,我不能留校了?" " 留校?留你妈个鸡巴校!" 王八蛋一听,气不打一处出,留美绅士也不做 了,张口就骂," 就你这数典忘祖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们敢留你么?留你干什 么?做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么?妈的,什么时候了,你还做这种夏夜之梦! 我告诉你:我宁肯留吴宇那样的方头二百五,也不愿留你这样的野心家阴谋 家二流子!你以为你把我搞臭你可以脱颖而出,青出于蓝?我告诉你:我王某在 大上海混了这么多年不说是根深蒂固,也可谓枝繁叶茂!凭狗屎报纸上的一篇臭 文章就把我扳倒?这不蚍蜉撼大树?" 王" 大树" 说到这儿,喝口茶,又冷冷瞥 我一眼," 这年头,导师与学生一块儿在学生文章上署名的事儿多了——这不过 表明导师对学生、对学生论文负责而已,你臭得了我个啥?不过说明你狗坐轿子 不识抬举、狗咬主人忘恩负义而已。" ——这他妈王八蛋,真把我看成他一条狗 啦。 " 我在美国念博士念了六年,为什么?" " 因为……" 我眨眨眼," 因为你谦虚——谦虚使人进步。" 我这人就这么 贱!都现在了,还忘不了拍他的马屁! " 谦他妈什么虚?还不是因为我得用一半的时间为老板义务打工白干——这 叫国际惯例!我这么干也是为了与国际惯例接轨,你他妈有什么想不通的?" 王 教头愤怒道。 " 我……" 我哭丧着脸,我他妈哪有什么想不通的?我想得通得很。可…… 吴宇呵吴宇,老子真恨不得咬你杂种几口!你可把你亲爹我害苦了! " 我告诉你刘洪,对你小子的处置我已想好:你的硕士文凭我就不扣你的了, 可毕业分配你必须社来社去——你四川那地区不有一所师专么?那儿乃山区,师 资极缺,像你这样的东西去了还真是人才呢。支援边远山区教育事业是我们沿海 重点大学义不容辞的神圣使命——你把官司打到中南海去我也不怕!哼,你小子 就等着去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去做辛勤园丁吧。另外,为了让你新领导对你德行 有所了解以免重蹈覆辙,在你毕业鉴定上,品行不端这一条我便是再客气也无法 抹杀。其他一些发人深省、耐人寻味的评语我也会认真斟酌——让你吃不了兜着 走。不妨把我的人生哲学告诉你:谁要让我一时不好受,老子要叫他终生不好受! " 完了!听王八蛋这么一通射精般的宣泄,我像一下给扔进了冰窟窿,真给 弄回去了,我可怎么做人。当初因不习惯官场倾轧,我才吵着嚷着要考研,搞得 那还算赏识我的专员老爷很不高兴以为我狗坐轿子,最后办手续时,他皮笑肉不 笑地对我说:" 我们最好不要再碰面,否则……" 我要回去了," 否则" 专员会 有好果子给我吃?更别说王八蛋还要巧妙地在我档案里塞上那么一大堆五光十色 耐人寻味的评语了……天啦,这不把老子送进八卦炉中去焦炼么?" 另外……" 王教头瞥瞥我,又津津有味地痛打落水狗," 你也别打文凭到手后你就四处乱漂 的时髦主意。告诉你:你的文凭我可以给,但不是一毕业就给,得让你到师专报 到工作十年八年后再给。到时你人老珠黄,便是想漂也漂不动了……哈哈!" 王 八蛋说得高兴,竟大笑哈哈。 " 王教授," 听了他这夜枭般的欢笑,我倒心平气和了,我亲切道:" 我有 句话想对你讲……" " 是吗?" 他轻蔑地乜斜着我,洋味十足地耸耸肩,"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值 得讲的话么?" " 这话太值得讲了……" 我笑笑,突然血脉偾张大吼一声:" 我操你妈!" " 你……" 这厮吓了一跳,呆呆地望住我。 " 好,讲完了。" 9 走在校园林荫道上,我真像操了谁的妈一样浑身乏力,心中只剩下完了完了 这两个字。 " 吴宇小子!" 回到寝室,我一把揪住那正在书桌旁看书的吴宇的衣襟," 老子问你:你是不是把我与王八蛋联名发文章的事捅给了报社?又是不是趁我不 在偷印了我一些原始材料?" " 刘兄,有话好说,这是干什么?" 吴宇一边挣扎,一边哀求," 快放了我! " " 放了你?老子放了你,王教头却放不了我!" 我咬牙切齿," 说,老子有 啥对不起你的?你竟背着我来这一手!现在,王八蛋把屎盆子全扣在了我头上— —他妈的我干啥了?不全你狗日的干的么?你这混蛋!" 我把他狠狠一推。 " 刘兄……" 吴宇踉跄几步,站稳后缓缓道," 这事我做得是有些出格。可 你扪心问问,换了你,你又会客气么?" " 换了我,我绝对不会出卖朋友!" 我怒吼,委屈得眼泪都掉出来了。我信 任这小子,他却卖了我——我一生的积蓄几乎被他卖光!唉,朋友卖起人来,太 方便啦! " 是吗?" 吴宇冷笑," 那王八蛋让你骂李颜甲你为何不客气就操笔?还约 一个流浪汉何进做帮手!文章写得恶毒下流,还要把人活活骂死……对此,你作 何解释?" " 我骂李颜甲关你他妈屁事!" 我气得险些又跳了起来。这家伙,干了坏事 还东拉西扯地找出这么些放屁不沾大胯的理由借口来为自己开脱。真是" 不仅可 憎可恨而且可悲可怜可耻" 了! " 哼,还真关我屁事呢," 吴宇鼻孔喷气," 在下正是你们要活活骂死的李 颜甲!" " 你……就是李颜甲?" 我一下愣了,蓦地一下想通:凭李文对王教头理论 的全面洞悉及骨法用笔,特别是当初我约何进当打手时这小子的阴阳怪气——这 不昭然若揭么?可我他妈咋就没想到他呢?五年的社会真是白混了!也难怪王教 头那么恨睡在自己身边的赫鲁晓夫——这样的东西是太可怕而又太难察觉了! " 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 吴宇拿出亚里斯多德腔调," 我不能因为王教 头主张情感本体论就效法金人缄口吧?" " 你他妈爱真理也好、爱女人也好,总不能未经授权就把我与王教头的私事 往报上捅呀!你这不置乃翁于火炉上么?狗日的吴宇,你讲不讲点义气?!" " 开始我也不想这么干,可我一看你那奴才样:王八蛋扔块骨头给你你就不仅自己 操刀,还动员你那个何兄与你一块执笔,对我又叫又咬,还要把我活活骂死的劲 头便生了气。凭什么呀,你都对我这样,我还有必要对你客气么?再说,我这也 不是造谣,我不过披露一件事实罢了,我怕什么?这叫当仁不让于师。" " 吴兄,话可不能这么说呀," 我缓口气,据理力争," 当初我们替王八蛋 操刀代笔,一则是因为师命难违,二来也是因为不知李颜甲便是阁下呀——你他 妈怎么不早说?" 这么说着,我心中直恨天下有" 笔名" 一说——这玩意儿给老 子惹了多少祸?! " 哼哼,我就看不惯你那副师命难违的奴才样儿。师命难违?那真理他妈哪 儿去了?至于我不早说——我能早说么?当初,你正是王教头的红人心腹,我一 早说,你转身就将我卖给王八蛋,我岂不被他搞死?!" 吴宇理直气壮。 " 那么……" 我昏头昏脑地盯住这混小子," 现在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了? " "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你不已在王教头面前失了宠?咱俩成一根 藤上的苦瓜啦,我还怕啥?现在我们需要的是彼此坦诚相待齐心协力一块儿向王 八蛋开火——我们是阶级弟兄呵,当然肝胆相照了!" 吴宇得意地笑笑,一副聪 明绝顶的样儿! 老弟,这你可就错了,我心中冷笑,想起办公室中王教头关于 " 我宁肯留吴宇那样的方头二百五也不愿留你这样的野心家阴谋家二流子" 的愤 怒叫嚣来。吴老弟呵吴老弟,你爱真理把我一脚踢进了粪坑,对不起,现在我得 抓住尊脚把老弟你也给拉进来。李颜甲就是阁下这条消息,我还真有必要捅给王 八蛋呢——让他也像修理我一样修理修理你,咱哥俩就同归于尽吧!这叫一报还 一报,天公地道!我不过披露一件事实罢了,我怕什么?当然了,方式方法得巧 妙一点,比如用笔名——干脆就匿名,比如用左手写……总之得让王八蛋别认出 是我写的而怀疑这匿名信的真实性,同时也可避免得罪吴宇——虽然事到如今, 得罪得罪一下他,也算不得他妈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了! " 刘兄,事到如今,我们不妨与老板彻底翻脸!" 吴宇误会了我的沉默,还 以为我是默认了" 阶级兄弟" 这一封号,遂热情洋溢地布置起" 开火" 方案来, " 首先,我们可以在理论上对他情感本质论进行全方位轰炸,让他体系瓦解溃不 成军!其次,还可以在道德上向他发难,他不发动你写文章骂我么?这事儿也不 妨做做文章,题目就叫《导师竟然让学生做打手——导师乎?拳师乎?》,怎么 样?" " 好,好题目!" 我冷冷道,心中大骂:去你妈的吧。你这是小人得意,忘 乎所以!王教头现在不过没找准目标未加反击罢了。以他的声望实力,他要收拾 起你几个敢于犯上作乱的毛头学生,还不跟拍几只胆敢在他美味佳肴上潇洒走一 回的苍蝇般容易——今儿我不给他拍了个失魂落魄?几年的秘书生活使我对大人 物收拾小角色的游戏看多了。孙猴子本事再大还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他妈 才不会和你一块儿做唐吉诃德大战风车呢! " 怎么样,洪哥,咱们动手吧?" 大概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吴宇这革命导师 揭开了锅盖,看我这锅水烧开了没有。 " 是呵,是该动手了!" ——我的意思是我该动手写揭发这坏我好事的臭小 子便是内奸李颜甲的匿名信了。 " 我就说了嘛," 革命导师欣慰地笑了," 刘兄乃人中龙,焉会容他人骑在 你脖子上拉屎?" " 是么?" 我鼻孔喷气:小子,今儿王教头在我头上拉的屎撒的尿可是托了 你小子的福呵," 谢谢!" " 你是做批判他理论荒唐的论文,还是写揭发他人格卑劣的檄文?唔,我看 你还是写檄文吧:毕竟你身受其害,冷暖自知,有感情。咱们两人分进合击,才 德共攻,来他个' 旧世界打个落化流水,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咦,对了,为增 强火力,还可以把何兄叫上——那厮可是把打架的好手。" 这小子跟个抓壮丁的 保长一样把何兄也抓进了开火阵营。 " 吴贤弟,实话对你讲,与王教头斗阵法,我毫无兴趣。要写你一个人写, 理论道德一锅煮——反正你有报社铁哥们儿帮忙。我呢,袖手旁观。" 我冷冷道, " 精彩处我一定喝采——做你拉拉队!" " 咦,刘兄,王八蛋如此对你——可谓奸而不娶,你还对他心存侥幸?你有 受虐狂?" 吴宇眨眨眼,满脸惊诧。 " 与其说王八蛋如此待我,勿宁讲你吴宇这样害我!" 我双手抱在胸前冷冷 道:" 你不他妈把我那事捅上报去,王老板能对我又打又骂、奸而不娶?" " 刘兄,过去的事我们还是忘了吧?现在日本人已打到咱们家门口了。咱国 共两党还是捐弃前嫌共同抗日吧?" 吴宇成了到达陕北后的红军,苦口婆心地开 展统一战线," 不然,中国是会亡掉的。" " 是么?" 我笑笑," 可我赞同的却是蒋先生的基本国策:攘外必先安内! " " 刘兄,你,你怎么这样?" 吴宇倒抽一口冷气,大惑不解。 " 我哪样了?" 我奇怪兼愤怒。不这样,我他妈能咋样?! " 嗯,老兄没读过《水浒传》?" " 嗯?" 我盯住他:看这小子如何十八扯。 " 《水浒传》中,宋江为了赚那霹雳火秦明上山落草,特意让人化妆成他在 山下城池杀人放火,结果官府把屎盆子全扣在了秦明头上。他没法,只好上山了 事。我替你捅那事,一则是因为你无缘无故冲我撕咬;二则也是为了效法前贤, 把老兄也逼上梁山一同造反呵。" 吴宇一急,竟将不该向别人展示的深层动机也 露出来了——居然还称宋江那强盗头子为" 前贤" ! " 是么?" 我给他的直率气笑了," 老弟,你会向古人学习呵——怪不得古 人讲' 少不读《水浒》' ,看它都把你教成了啥模样!可你小子那七窍玲珑的心 就没想过鄙人是那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霹雳火么?我会像他一样你把屎盆子扣在 我头上了,我倒心悦诚服与你一块儿上山落草为寇?你也太抬举我了!" " 你不上山又怎么办嘛?反正现在王八蛋已不信任你了,亲家不成成冤家— —你当然也知道王八蛋是个啥东西——一饭之恩不酬,睚眦之怨必报。他认定你 在报上臭了他,还会轻饶了你?哼!" 吴宇有恃无恐地笑笑," 逼上梁山,逼蒋 抗日——这逼字又岂是可闹着玩儿的!" " 吴宇," 一看他这样,我火一下窜了出来:" 我操你妈!" ——这是我今 儿第二次使用这粗话了,这世道,真逼人粗鲁呀。 " 不要操我妈," 吴宇笑咪咪道," 而应当我们联合起来操王八蛋的妈,好 不好?" " 王八蛋的妈我已经操过了,我现在只想操你妈。" 我冷然道。然后拿上纸 笔,出了寝室,我得去写信告发这小子化名攻师的反动行径去啦。 10 匿名信这打击敌人保护自己的玩意儿还真好使,信刚发出两天,吴宇小子就 给王教头派人提溜到系上" 有事" 去了。自从王教头驳回他论文选题后,这师徒 二人便形若参商从不照面,今儿" 有事" ,一定是考证" 李颜甲是阁下吗?" 的 事!三个钟头后,吴宇回来了,他今儿的神情与两天前我从王八蛋办公室回来时 的神情差不多。这小子进寝室呆坐一会儿,爬上上铺去拆蚊帐。 " 吴兄,你这是……" 我读不懂他这体态语的含义:难道这小子被老板洗刷 一通后,没地方泄气,便要把那一年多没洗的蚊帐也拆来洗刷一通? " 我要走了。" 吴宇简单道,开始打包。 " 走?" 我大吃一惊,王教头真把他革出师门了?" 往哪儿走?" " 王八蛋知道李颜甲是我了,今儿把我叫去臭骂了一顿,我操!" 吴宇脸色 阴沉,文不对题。 " 嗯,老板是怎么知道的?" " 谁知道!" 他白我一眼,顿顿又道:" 他讲他去那家刊物编辑部去查过了。 唉,这天下,到底是他们官老爷的呀。" " 是这样," 我舒了口气——觉得自己这" 贼" 做得既有效又安全,让人心 旷神怡。" 嗯,那你准备怎么办?" " 那老杂种气急了," 吴宇还是答非所问," 骂我吃里扒外、卖师求荣,是 白眼狼、丧家犬、流氓内奸什么的——总之,把他那颗土洋给合的脑袋中想得出 来的粗话脏话都骂出来了,典型的语言暴政!哼,我不就与他商榷了一下么?干 嘛这样?他的理论体系真就脆弱到了我一与它商榷它就破碎的分上么?这算啥体 系?不就一蜘蛛网么!再说了,就是我不与他商榷,就无人与他商榷了么?干嘛 这样呀!他封得住我的口,还封得住天下悠悠众口?这王八蛋,我看他真是疯了! " 吴宇狠狠地一抽绳索——像他绑的不是自己的铺盖,而是自己老板一样。 " 嗯," 现在,我也已没心思把王老板当初那番盾就是盾,不能从盾中生出 矛来的高论炒一遍给吴宇听。真的,王八蛋今儿差不多已成我与吴宇的共同敌人 了,我干嘛替他辩解?" 就冲他骂你一顿,你就要走呀?你脸皮也太薄了!" " 骂我一顿?" 吴宇坐在那绑好的铺盖上惨笑," 这岂是王老板的作风?他 明白地告诉我了,像我这种逆伦攻师、入室操戈的王八蛋他是绝对不会给我文凭 的了。我要再混下去也行,那只能是肄业。我操,连毕业证都没有了,我与他厮 混个啥?" " 你准备去哪儿?" 我无不悲哀地问。难道,这真是个流浪的年代? " 我准备到无锡去——我那在报社的哥们儿认识一个台湾老板在无锡工业区 做工贸,他推荐我去做那老板的公关部经理。最近我就在跑这事——自从王八蛋 驳回我论题后我就在跑这事,现在刚好有眉目。" 说到这儿,吴宇一笑," 无锡 正在建造《水浒》梁山城——我他妈没把老兄逼上梁山,倒把自己先逼上梁山啦。 我操!" " 那……" 我没想到这小子城府这么深——我还以为他去做革命家去了呢, 我真是小觑他了。" 你就舍弃两年的研究生学习,不做学问了?" " 做学问?" 吴宇怪笑," 老兄不在社会上混过么?还看不出来,现在哪是 做学问的时代?再说了,在王八蛋手下,做什么学问?我不就本着我学术良知稍 微表示了一下我对他理论的看法么?他杂种就揪住我往死里打,还连文凭也不给 我了——这样的学问我还做得下去么?再说老兄你吧,又好得了哪儿去,不是叫 你做枪手,写文章让他独占鳌头,就是让你做打手,出面替他打杀持不同意见者 ——你这是做学问么?分明是做走狗嘛。学问学问,走狗云乎哉?" " 嗯" 我捏捏鼻子,对此无话说。过了会儿,又以师兄身分正颜道:" 不过, 我还是想对你进点忠告:现在整个社会都处于转型阵痛期,学术界教育界不干净, 商界政界只会更肮脏,老实讲就老板这种王八蛋与社会上其它阶层人比起来,温 文尔雅多了!如果你连这样的老板都不能容忍,到了社会上,你又能容忍么?" 吴宇读书本领不错,外语又好,更难得的是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为真理而斗争的 认真劲儿——是一块做学问的材料,我实在希望为华东大学甚至为中国留下这么 一颗读书种子,中国真正的读书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呵。 " 这……" 吴宇打个愣,眨眨眼又道:" 老兄说的也许有道理。可,这儿这 局棋已走死,我非另摆一局不可。" " 嗯。这倒也是。你什么时候走?" " 唔," 吴宇看看表," 一点钟的火车。" " 学校这边怎么办?" " 先不管,那边干上道了再说。" " 这也好," 我沉吟。" 如果那边干得不顺,不妨又回来混,狡兔三窟。这 边这股文章别做死了。" " 好,我走了。" 吴宇背上铺盖卷,提上衣箱告别道。这神气,让我想起何 进初到上海时的模样——难道,这副漂泊样就是我们这代青年的典型造型? " 嗯,我送送你。" 我从他手中接过手提箱,和他一起出了门,此时,我手 上沉甸甸地。心中也沉甸甸地。我们都是一群在这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中上下求 索苦苦追寻自己位置的苦孩子呵,干嘛互相倾轧?我们需要的是彼此扶持、互相 帮助呵——一时间,我真后悔自己写匿名信的意气用事来了。一激动,险些将这 事说了出来——可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情。一路无言我们乘地铁到了火车站, 买好车票与站台票后,我们一块儿上了月台,车要开动前,吴宇掏出个写有公司 地址的纸条给我," 这是……?" 我心中激动得利害,吴兄够朋友!他知道我与 王教头已闹僵——这不给我一条退路么,我实在混不下去了,可以去投奔他!这 样的好兄弟,我干嘛倾轧呢?! " 嗯,何兄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陷在中学混点稀饭钱还得硬看人家交配,实 在屈才。他若有意,你不妨叫他照上边的地址来找我——我或者能替他想点办法。 " 好兄弟面无表情。 " 那……" 我一下失望了,心中有些发酸:我在他心中尚不及何进有分量! " 那我就替他谢谢你了。" " 同是天涯沦落人嘛,穷不帮穷谁帮穷?" 吴宇笑笑,意味深长的样儿,上 了火车。" 呜——" 火车一声长鸣,开始启动," 刘兄,后会有期。" 吴宇在车 窗冲我扬手," 一比一,我们扯平!" " 你……?" 我惊讶。不及细问,车已载着吴宇从我身边掠过,只留下疑云 团团。吴宇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我写匿名信告发他的事儿了?还是他以 为他帮了我朋友何进,就算是把他在报上捅我与王教头私事这件事给" 扯平" 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11 在以后的一周内,我呆在校园内什么也没干。本来也曾想去那中学见见何进, 把吴宇可能替他想办法找好路子的好消息告诉他的。可一则因为去何兄那学校要 转几次车,我意绪萧条,实在不想去挤那人山人海的公共汽车;再则呢,老实说 吧,多少也有些出于对吴宇的不满与对何进的嫉妒——吴宇有了办法第一个想到 的竟是只与他有一月之缘的何进,却不是我这与他有两年同窗共床之谊的师兄, 这太让人心寒啦!我干嘛兴冲冲给何进报喜?哼,等他自个儿来吧——好事多磨 么! 今儿是星期六,清晨,我还在迷梦中便被一种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看看表, 才六点。这么早,是谁呵?我一边穿衣一边瞎猜:该不是吴宇那小子受不了台湾 老板的气又急匆匆打道回府了吧?开门一看,却是何进。这家伙手中仍抱着几本 书,可神情却比上次还要糟糕:脸色惨白,像个抽干了血的死人;两眼却闪着光, 又像个发高烧的病人。这家伙,真是一天一个样呵。进门后,他将书往我床上一 扔,看看上铺:" 怎么,吴宇不在?" " 嗯?" 我看他这么副模样,感到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在这位啸傲江湖的 老同学身上发生," 他出远门去了,你……?" " 那最好。" 何进打断我的话,又起身将已关上的门按下保险,回来坐下。 怔一会儿,掏出包烟,给我一支,而后自己点上——点烟时我见他手直抖。 " 何兄,出了什么事?你这么早就来?" 我小心翼翼地问,心中那不祥之感 如屋中那烟雾愈积愈厚。 " 唔,这是我替你写的文章。" 吸了几大口烟后,何进的情绪稳定了一些。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叠稿子。 我接过一看,是他写的" 兼与李颜甲同志商榷" 的大批判文章的下半篇。翻 翻,仍文笔犀利才华横溢。可惜,我轻轻将文稿推到他面前:" 用不着了。" " 怎么啦?" 他停止吸烟,盯住我。 " 嗯," 我想想,从包中掏出两百元来:我知道,这笔钱他已列入了他的生 活预算——大概学校借给他的两百元生活费他已用尽了吧。" 不过,稿费我照付。 " 我把钱递了过去。他像我刚才一样轻轻地把钱推开," 怎么啦?" 我惊问 ——也像刚才他那样。 " 我也用不着了。" 他笑一笑——这笑很难形容,有如惊鸿愤然一瞥,又仿 佛落日的最后一抹红光。让人感到一种寒彻心骨的苍凉与凄厉! " 为什么?" 我急了,一下握住他双手,他双手冰凉且在不停打颤。" 何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你可一定要对我说呵。"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哽咽 了," 我们是朋友呵!" " 刘兄……我……" 他眼中一下噙满了泪," 我,我杀了人……" " 杀了人?!" 我吓得一下松开了他双手,眼都直了," 你?杀了谁?什么 时候?" " 就在夜里。寝室里那俩狗男女。我……" 他眼中泪一下沛然而下," 我用 菜刀,把他俩劈了。" " 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瞪大眼。 " 这周,他们前晚睡了。昨晚又睡。" 何进喃喃," 照样穷折腾……" " 他们……" 我顿顿,表示怀疑:" 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劲儿?" " 劈了他们后,我在床头看到了一瓶春药。" 何进愤愤。 " 可,你也不能就把他们杀了呀!" 我急了,双眼乱转:我真难想像何进这 位念书时的三好学生工作后的优秀园丁也会操刀将那对鸳鸯给劈了!这,这怎么 可能? " 他们前晚干,我失眠了一夜,昨儿去办公室写了一整天文章——你不讲最 迟这周要写完么——头晕得厉害。本想昨晚好好睡睡,可他们又干,你都不知道 人疯狂性交时那声音有多难听!我也不知怎么的,脑中昏昏地,只觉得心中邪火 直冒。从窗户中射进的月光当时恰好照在水泥台上的菜刀上,在他们又一阵呻吟 时,我一下起身操刀扑了过去,冲他们就是一阵猛砍,待我放下刀打开灯时,他 们已死了。血流了一地。" " 你……" 我吸一大口烟,起身焦灼地在屋内走动,我也失过眠,知道失眠 的滋味不好受。可,再怎么说也不能因此便把人给活劈了呀,人命关天呵!" 你 准备怎么办?" 转了一会儿,我站定问。 " 我也不知道," 何进低下头,浑身上下不停打抖。 " 那……" 本来我想斥责他,可一见他这么副小孩儿闯了大祸的可怜样,又 没了话。 " 本来," 他抬起头,冲我艰难地笑笑," 我想一走了之的,可我那儿有你 们学校的图书,我身上又有你的借阅证,想想:若不把这些东西还了你再走,是 会把你也牵进来的——这才一早来找你。" 说着他将借阅证掏出给我。 " 这……" 我心中泛起一阵感动," 那……那你准备怎么办?" 既然自己安 全了,我也就有心思关心何兄了,于是我问,不等他回答又替他献上一计:" 要 不,你去自首如何?" " 自首?" 何进打个寒颤," 不,我不去,两条人命,还去自首——这不往 枪口上碰么?不,我不去,要死我自个儿死,没必要被专政机关戏弄一遍后杀鸡 给猴看。我不去!" 他把头埋在膝中,像只顾头不顾尾的驼鸟," 我还有事要干。 " 我想想:也是,把两个大活人劈了,你再去自首,就算免你一条死罪,你也 得抵一条命。又何苦在死前上法庭丢人现眼一通呢?闹不好,临死前还有一个他 妈的记者凑到你面前从你那已魂飞魄散的心灵中挤压点悔恨之意来教育他人呢。 " 那,那你准备怎么办?干什么?" " 我还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对你说——你最好不要问,现在你要做的是尽 量免做知情人,我到这儿来只想把这些东西还了。" " 这个……" 我沉吟一下,又忍不住问," 你来的时候,没碰到人吧?" " 没有。" 何进勉强笑笑," 你放心。唔,对了,我得走了,一会儿,人就 多了。" 他站起身来,刚要开门,又迟疑," 嗯,刘兄,你先看看走廊上有没人。 " " 行行" 我忙不迭道。何兄真是好人——他怕牵连我!可,好人怎么又会去 杀人呢?这世界,太不可思议了。我出门去看看:走廊静静地——这很自然:星 期六的早晨,不到八九点,那些" 八九点钟的太阳" 们是不会出来的,全浸在黑 甜梦中!" 没人,嗯,你把这带上。" 我将桌上那两百元塞进他包中," 路上用 得着,你……" 我有些哽咽了," 多多保重!" " 别了,刘兄。" 何进冷泪盈眶。猛地搂我一下。松开手,很快便消失在静 静的走廊尽头。 刹那间,一道闪电在我阴云密布的脑海中掠过:何兄本可以不出事,也不该 出事的呵——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疏忽与嫉妒,早些日子——也不用早多少,就早 一天,昨天把吴宇临走前让我带给他的话带到,以何兄目前处境之难,他一定会 马上离开那学校、离开那狗男女,又何至于操刀杀人、自走绝路?一时间,我蓦 地感到了人生的偶然与不堪复说。也许,一切都如秋风般梦幻,一切又都如流水 般短暂!一切细枝末节都蕴藏着生死转机,一切祸福又都在瞬间易位!我究竟是 何进的朋友,还是他的灾星?吴宇又究竟是我的同志,还是我的敌人?一切都是, 一切又都不是。人生就这么似非而是,似是而非? 轻轻地关上门,我回到桌边坐下,刚才的一幕像一场梦——是梦就好了,可 捏捏自己的手腕,又觉得痛。人生如梦,人生又何尝如梦!何兄杀了人,这怎么 会?难道这个时代,除了暴力,人们便没有其它途径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不平了么? 呵,吴宇走了,走向那波滚浪翻风雨交加的名利场;何进也走了,走向那仇 天恨海血泪相合的生死场。只剩下我一个在大上海,我在这儿又能何为呢?也许, 等着我的也是一场漂泊,一场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漂泊……" 你从哪里来? 你到哪里去?你是谁?" 泪水从我眼中流出沿脸而下,滴在书桌的稿子上,稿面上那《新世纪曙光— —移民文学初探》的" 曙光" 二字很快为泪水浸蚀而变得漶漫不清。 这时代越变越不可理解了。 作者简介: 孙玉祥,男,四川德昌人。生于1965年,1986年大学毕业,毕业后曾在家乡 教书,上海漂泊,现暂居广州。曾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几十万字的随笔、杂文与 评论,《To hell ,上海》系小说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