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周二开例会的时候,李经理说总部在B 市有个会议,要从销售部和财务部各抽 调一个人过去。阮香尘看看周围没有人做声,自告奋勇地说:“我去吧。” 李经理看她一眼:“好,开完会到我办公室来领出差补助表。” 阮香尘去过不少地方,可出差是第一次,因此也是第一次见到出差补助表这东 西。她仔仔细细地收好了,听完了李经理的嘱咐,临出门之前,李经理叫住她。 她回头,李经理忍着眼底的笑意说:“我想我该提醒你,销售部去的人是孙集 量。” 阮香尘脚下一软,差点趴倒在经理办公室门前。孙集量是公司里大名鼎鼎的人 物,不为别的,凭他和同事一起吃饭结账时总是赖账,就可以名垂青史。他的抠门 是名声远扬的,以至于销售部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出差,每次打车坐公交车都得掏 两份的钱,经年累月的,谁受的了。 华飞的工资并不低,每个月基础工资就有四五千块,而且供吃住。孙集量节约 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是在攒彩礼吗? 做销售的人长了一双民工的腿,偏偏孙集量得到上天眷顾,还多长了一颗葛朗 台的心。 阮香尘气喘吁吁出现在机场的时候,孙集量老远看见她就笑眯眯地迎上来: “美女,怎么才来?飞机都快起飞了。”她抬腕看看表:“不是九点的飞机吗,现 在才八点半,我来的够早了。” 阮香尘畅通无阻地过了安检,孙集量却被拦下了。安检人员一脸严肃地说: “先生,你的包能不能打开看看?” 孙集量打开包裹,安检人员拿出一瓶液体:“先生,请问这是什么?” 孙集量回答:“上面不是写着,是饮料。” 工作人员说:“不好意思,先生,按照航空公司的规定,您必须品尝一口,我 们才能确定这里面装的确是是饮料,而不是危险物品。” 孙集量和工作人员眼神对峙了半天,把偌大的一瓶饮料咕噜咕噜全都灌进嗓子 眼里,阮香尘只能看到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动。喝完了,他扬着瓶子示威地说: “这回行了吧?我坐了这么多次飞机,哪次不是大包小包的酒拿着?就你们麻烦… …” 安检人员大概很少见到这样的人,呆愣愣地看着他得意洋洋地走过安检通道。 周围的乘客已经有人窃窃地笑起来。 阮香尘看有人的目光追随着孙集量,一直跟到自己面前来,连忙摆着手说: “我不认识他。”临走了还回头辨驳似的说:“我不认识,真的。” 他们的座位挨着,孙集量靠窗,除了美貌的空姐提醒系安全带的时候他发了一 会儿呆,从坐下就开始喋喋不休。见阮香尘昏昏欲睡,他还讲起了笑话,据说非常 好笑。 “从前有一个人第一次坐飞机,他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感叹道:‘多么神奇! 下面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小。’旁边的人看了他一眼,说:‘老兄,那是真的蚂蚁, 飞机还没起飞呢。’” 说完之后,他哈哈大笑,引得整个舱内的乘客纷纷侧目,阮香尘连忙低头,用 刘海盖住大半个脸假装睡着。 好不容易笑完之后,孙集量小声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坐飞机,可我才不像 那家伙那么蠢呢。” 阮香尘真的睡着了,前一天晚上看电视剧看到两点多,实在是困。如果旁边坐 着的不是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她或许还能清醒一点。 她是被孙集量拍醒的,平时色胆包天的孙集量此时惊慌失措地说:“飞机下沉 了!怎么办?怎么办?” 阮香尘极力保持镇定,挤出一个平和的微笑,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不是要坠 毁,是要降落了。” 他们乘坐机场大巴到B 市市区,孙集量大概是在飞机上太过担惊受怕,此刻脚 踏实地地来到地面,终于安详地睡着了。尽管他张大着嘴的睡相正朝着她而且不算 好看,她也宁可选择这样,而不是听他喋喋不休。 B 市远比S 市凉爽,在家里已经感受到了夏天的炎热,而到了这里才发觉,原 来仍是春末。阮香尘抱了抱手臂,后悔自己只穿了短袖,又正赶上阴天,被风一刮, 有些微微的凉意,连鸡皮疙瘩都密密麻麻地挤在胳膊上迎风招展。 她回过头去对尚自恍惚的孙集量说:“咱们打车走吧,这里实在太冷了。”在 他提出反对意见之前加了一句:“我这正好有零钱,打车费我掏。” 公司每日下发的差旅费是固定的,每天二百八十元的标准,至于究竟花了多少 剩下多少,是个人的事情。阮香尘说要住一个大一点的,比较安全;孙集量则说随 便找个小旅馆就行,省钱,她要是担心不安全他可以在外面给她看门。她哭笑不得, 经过商议,最终达成共识——取个中间值,住在如家酒店。 在前台填写入住登记的时候,问了价钱的孙集量一直心疼地念叨:“一天一百 多大洋啊,我自己出差的时候什么时候住过这么贵的宾馆?” 阮香尘看着前台的小姐眼睛里的不屑一点一点的溢出来,连忙填完了自己的表 格,拿了门卡,转身就走。 会议要后天下午举行,阮香尘打了个电话告诉叔叔自己出差来B 市。叔叔问: “来我这吧,和你妹妹住一起,好不容易来了次B 市怎么也要见一面。” 她想想讨厌的孙集量,反正还有一天多的时间,于是她说:“好。”和孙集量 打了个招呼,当晚就打车去了叔叔家。 琳琳记性极好,她刚站到门口就笑嘻嘻地跑过来叫“姐姐”,孩子稚嫩的呼喊 把旅途中的不快都吹散到九霄云外,阮香尘笑着抱起琳琳,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少吃点,再胖点我都快抱不动了。” 照例是叔叔亲自下厨,她在旁边打下手,帮忙洗菜刷碗。这场景让她想起小时 候,叔叔还在S 市读大学,周末的时候会来他们家住。幼小的阮香尘最喜欢的一件 事就是缠着叔叔,叔叔懂的事情多,有肯给她讲,不像父母一样整天忙的团团转, 没时间理会她。 后来叔叔大学毕业,在S 市的公安局工作了几年,本来事业发展很好,可为了 当时的大学恋人——也就是后来的婶婶,硬是托人调到了B 市的公安局从头做起。 直到后来,婶婶和他分居,她从没听叔叔有过半句埋怨。 她不认同婶婶的做法,如果换成是她,绝不会做出分居这样的傻事。叔叔忙于 事业是不假,可若不是真的爱她,怎么会抛弃了原有的锦绣前程只身来到人生地不 熟的B 市?虽然如今也闯出了一番天地,可到底是花费了不少光阴。况且,最初的 动力已经不在了。 从懂得情爱两字开始,她就羡慕叔叔婶婶,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可这样完美 的一对最终还是劳燕分飞,她看着叔叔忙碌的身影,眼睛有点酸酸的干涩——她没 那么感性,说掉泪就掉泪,但她有些难过,得到了爱情的人不知道珍惜,得不到的 又在苦苦期盼,什么时候才能人人各取所需,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琳琳对这个年轻的姐姐分外亲近,一会儿不见就跑到厨房里抱着她不肯撒手。 琳琳个子还小,头还不到阮香尘的腰,缠在她身上晃来晃去,阮香尘无法,只得陪 她回客厅去看《葫芦娃》。 葫芦兄弟大战蛇妖,战着战着,琳琳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爸爸说他要走了。” 什么?她没明白,琳琳没得到回应,继续自说自话:“爸爸说他要去S 市了。” 琳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紧紧地盯着电视屏幕。阮香尘却在安顿好琳琳后跑到 厨房,问阮平:“叔叔,你要回S 市了?” 阮平回过头,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笑着说:“是啊,工作关系都已经调过去了, 一个月之内过去报道。还没来得及和你爸妈打招呼呢,以后大家又可以在一起了。” 这是件好事,除了来路不明之外。阮香尘困惑地问:“怎么突然……” 阮平说:“你婶婶的工作也调到S 市,我们复婚了。” 阮香尘的心放下,这是令人欣慰的好消息。阮平叔叔的脸也比往时多了一抹柔 和的色彩,想是期盼这一天期盼了许久。 心情舒畅,话题也跟着分外多起来,阮平滔滔不绝地讲这些年工作生涯中的事 情,或生擒歹徒的惊险,或怪诞超出常理的可怖,讲到最后,阮平也累了,开始聊 些闲话家常,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前些日子我回S 市办调档函,听市局的老同事 说铁路局的刘处长因为贪污被抓起来了,这人我以前还和他吃过几次饭呢——都做 生意去了,还是没躲过这次的严打,到底又让人捅出来了。眼看着快退休的人了, 真是不值得。” 他的话端的有些感叹的意味,阮香尘觉得脑中神经“嗡”的一声,绞在了一块。 她问:“都辞职了怎么还追究呢?他开了间什么公司?您说说,说不准我还听说过 呢。” 阮平笑了:“铁路部门的事,你哪能知道啊。那家公司叫什么我忘了,就在南 庄那边,老徐提过。”然后又兔死狐悲道:“那公司是用从前的赃款办的,他的职 工都得陪着接受调查追回赃款,这是最基本的,还指不定调查出什么事来呢。” 他在B 市多年,语言里带上了北方的气息,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时,有一 种调侃的感觉,像是街头巷尾摇着扇子的闲聊。 他不知道,阮香尘的心扑通一下,几乎沉到了腹腔里。她想继续打听点内幕, 又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怕被叔叔看出端倪,吃过饭也不敢离开桌子,强颜欢笑地陪 着他聊到十一点多才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早上,她随便编了个理由,就回酒店去了。不久之后就要在S 市重逢, 见面不急在这一时,叔叔也没有多留。 她回到自己房间,外衣也不脱,脸朝下扑倒在柔软的床铺上,多想就这样安安 静静、什么也不考虑地睡上一觉,没有小妹妹的吵闹,没有家里的琐事,也没有莫 须有的担心,什么都没有。 可是不行,已经听到的话不可能装作没有听到一样地欺骗自己。只有自己一个 人的时候她敢于直面现实,承认自己确实为他担心。即使这担心丝毫不起帮助,可 到底还是存在的。她曾经喜欢了那么久,到现在也还没有忘情的人,说不关注是不 可能的。 她不知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多久,直到被饥饿叫醒。她出了房间,打算去楼下 的餐厅吃点东西。 她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处,出来的时候孙集量正在拐角处打电话,他背对 着她,没有发觉有人走过。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她听见他说:“没关系,我这不缺钱, 你带着爸去看病吧,县城里没有好的大夫就去北京上海,钱不够了我再汇给你们, 公司待遇好着呢,不用担心。” 会议在公司总部的会议厅举行,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总部。看着众人在 椅子上落座,她终于有了种工作在大公司的感觉。财务部的人整日和档案室里厚厚 账簿打交道,只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地里忙活,连例会也是单开,不和其他部门 一同举行。哪里像今天这样,不同部门的人唇枪舌剑,为了一个提案忙得不可开交。 她是小喽啰,代表分公司到场就算是尽到职责,因此在角落里保持沉默。 会议讨论的是公司应不应该在原有基础上扩大产业链,涉足其他行业,致力于 发展成为更加全方位的综合性公司。讨论了三个半小时之后的结果是:因意见无法 统一,先发展原有产业,进行充分的调查研究后再做打算。 回去的时候不像来时那么着急,阮香尘同意买了卧铺票坐火车回去。 火车比起飞机自是有一种不同。习惯了风驰电掣,斜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掠过 的景致时就有一种新奇感,从北到南,从刚刚吐绿到生机盎然,一点点仔细地看过 去,有一种迟缓的安然。她听着mp3 里的《千里之外》,觉得这样才可以叫做千里 之外。飞机上睡一小觉就到终点的旅程,来不及有什么感伤喜悦的情绪,适用于行 色匆匆的人,应该没有歌词里的辗转悱恻。 她回到S 市,一下火车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包围了。很热,但是很亲切,她很 喜欢。 在总部会议上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在火车上也没有开。下了车打开手 机,来电提醒给她发了短信:“您在* 年* 月* 日* 时有一个未接来电,电话号码 是********”,是苏丽。 她打回去,苏丽半天才接,焦急地问:“谁啊?” “是我,你没有来电显示?” 苏丽压低了声音说:“老头子今天发了疯,把秘书叫到办公室里骂了一顿,估 计下面就该轮到我了,你出差回来了?” 苏丽父亲的乖戾她不是没见识过,阮香尘急忙说:“恩,刚下火车,你先忙吧, 挨了老头子的训再聊。” 过了半个小时,苏丽才发个短信过来:晚上有没有时间?去逛街吧。 阮香尘笑了,想必是挨了顿好骂,心情不佳。回复:好,六点半我公司门口见。 下班后,她还没出公司大门,就看见苏丽的车停在门口,车窗是打开的,她坐 在车里东张西望,脸色不太好看。 阮香尘走到她面前:“这是怎么了?” 苏丽摇摇手:“去开你的车吧,到时再说。” 步行街上人极多,明明不是周末,不知道这么多的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阮 香尘一边在衣架上扒拉着挑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苏丽:“出了什么事,把你愁 成这样?” 苏丽回答说:“老头子让我和他一个生意伙伴的儿子结婚,说是结了婚对方就 同意合作。天知道那家伙什么样,我连面也没见过。” 阮香尘骇然:“总得见几面再看,好歹你也是他的亲生女儿,就这么卖了?” 苏丽冷笑:“他眼里哪有我这么个女儿,满心满眼都盯着他的宝贝儿子呢,早 知道当年倒不如跟了我妈。” 这是阮香尘第二次听苏丽说起过她的母亲。苏丽自己曾说过,多年不见,她对 于母亲的概念是淡薄的。 “老头子不让我见我妈,他怕我们有了感情一起来对付他。”她还记得苏丽当 时自嘲的笑容:“像我这样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和别人结成统一战线。何况,我那 个妹妹现在出息了,那边也不需要我。” 苏丽的妹妹名字叫做苏薇,从苏丽寥寥几句的描述中可以想见,或许也是这样 的轮廓美丽,也是一样的冷硬淡漠。 “帮我挑件礼服吧,后天见一面,然后就快要订婚了。”苏丽说。 阮香尘讶然:“这么匆忙?对方也不先看看人,就这么让人随便摆弄吗?” 苏丽摇头:“谁知道呢,大概是和老头子一样只看重生意的怪胎。”边说边愤 愤:“这么尽心费力地扩大家业,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的命,能看到我那个混蛋 弟弟继承家业。” 阮香尘无言以对,按苏丽的说法,老头子打算把家业都传给儿子,没有女儿的 份,也难怪她不满。同是他的子女,得到如此天壤之别的待遇,是谁也会恼怒。 “可是何冲……”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口:“何冲不是喜欢你吗?你呢,你 不喜欢他?” 苏丽有些意外:“他告诉你了?不错,我们的确是有些意思,但肯定没戏,我 能和何冲在一起,老头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他父母——你知道的。” 何冲的父母和阮香尘的父母一样的老派思想,于婚姻上最看重的就是“门当户 对”四个字。苏丽家虽然生意做得不错,门路也不少,可还没达到手眼通天的地步, 在何冲的副市长父亲眼里恐怕还属于暴发户级别,是入不了眼的。 阮香尘急急说道:“不管怎么样,总得试试才知道。我可以帮你们!” 苏丽诧异地笑:“你帮我们?你能帮我们什么?” 阮香尘在说话之后自己也愣住。她能帮他们什么?她什么也帮不了。 苏丽倒是不以为意:“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如果我得罪了老头子, 连现在也不如。博得他的欢心,说不定他一高兴还能给我点好处。” 阮香尘问:“那你们怎么办?” 苏丽把心思都放在一件黑色的裙装上:“我们?我们都是大人了,不会怎么样 的。这年头,父母的意志比自己的意志重要,门当户对比爱情重要,利益比感情重 要,我们都知道。”她笑笑:“我们的感情没有你的那么纯。” 阮香尘不说话了。苏丽看着她的表情,笑着拍了拍她:“我不是讽刺你,是说 真心话。这么多年,我看出来了,你是真喜欢苏书和。如果你还没变心,或许有个 机会。” 阮香尘抬起眼睛。苏丽说:“他们公司的事我听说了,追回的款项他怕是还不 上,说不定会来找你。” 阮香尘问:“你怎么这么有把握,难道他不会去找别人?” 苏丽看着她:“因为他知道,除了你,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帮他。” 阮香尘不自主地为他辩解,她讲了孙集量的事,说:“原本我也以为是他小气, 可后来发现他也有他的不容易。并不是穷人就一定处处想着利用别人,也许是误解, 也许是不得已。” 苏丽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我并没说穷人是坏人,也没说过苏书和是 坏人。我只是觉得,经历过穷日子的人比别人更重视利益,更能觉出钱的重要性, 也更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这世上这么多人,被别人伤心的,伤了别人心的, 有几个是真正的坏人?他不杀人放火,可他照样能使你痛苦。” 她叹了一口气,看着阮香尘:“香尘,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如果你坚持,我 只能祝福你好运。”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