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秋芸没有去那个山谷帮后爹看守庄稼。她仍是一大早就 起了床,起床之后就对着窗台上的镜子化起了妆。她描了细细的眉,点了浅浅的口 红,又穿上了那件漂亮的白裙子。系好裙带之后对着镜子看了看,才觉得满意了。 这件白裙子是秋芸去省城当保姆后买的,是她所拥有的衣服中最高档次的一件,为 买这条裙子,差不多花去了她整整一个月的工钱。就是这条白裙子使她由一个土气 的乡下小妞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城里女孩。秋芸身材苗条丰满,肌肤白嫩如脂,光洁 的鹅蛋脸上闪着健康的红晕,最适宜穿这种丝质的白裙子。秋芸第一次穿上这条裙 子的时候,她当保姆那家的男女主人几乎认不出她来了。他们说,哎呀,这就是秋 芸呀?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啦!那男主人望着她的目光除了惊讶之外,似乎还夹杂着 一种别样的闪烁。 穿上白裙子就算打扮停当了,看凤芹还没有来,秋芸就把梳好了的头发再次弄 乱了,拢在胸前去细细地梳。秋芸的头发也是她最值得骄傲和炫耀的东西,黑而又 浓,长而又亮,锦缎子似的光滑美丽。她慢慢地用梳子梳理着,就听见了砰砰的敲 门声,忙把头发拢起来去开门,打开门后却不由地怔住了。秋芸发现那敲门的并不 是她的同学凤芹,而是一个脸上满布着密密麻坑的汉子。秋芸望着那汉子脸上密密 的蚕屎似的麻坑儿,就有了一种恶心的感觉。她抬起下巴冷淡地问:你找谁?那汉 子忙讪讪地堆笑道:俺找仙家哩,俺来接她去拿妖哩。秋芸这才瞥见那汉子身后有 一匹小毛驴,小毛驴正咴儿咴儿的在那里弹蹄子。秋芸丢下那汉子返回小西屋,就 看见娘带了几个小纸人,被那麻脸汉子扶到了毛驴上,到另一个村子做神事去了。 走出老远了,那毛驴蹄子的嗒嗒声还能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来。 等了半天还不见凤芹的面,秋芸的心就开始往下沉。昨天晚上说好的,厂里若 答应她去当工人,凤芹今天就来通知她。可现在太阳都爬上树梢了,凤芹还没有来。 秋芸想,这当工人的事可能没指望了,天底下的人多的是,人家怎么会要咱?这么 想着她就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把那件白裙子脱下来,重新穿上那件粗布衣服准备去 山里干活儿。就在这时候凤芹却来了,人还没有迈进院门儿声音就先脆生生地跑进 来。等秋芸惊喜地迎上去,凤芹已站在她面前了。凤芹说:秋芸,你等急了吧?秋 芸说:可不,我以为没什么指望了,正要下地去呢!凤芹说:不瞒你说,厂里已经 满员了,本来不再要人的,可经我一再推荐,厂长才答应下来,你今天就可以去上 班了。秋芸捉住凤芹的手激动地说:凤芹,你让俺怎么谢你哩?凤芹嗔她一眼说: 你少罗嗦吧,快把你身上这皮子换下来,跟我报到去!秋芸忙回到那口小西屋,重 又把那件白裙子换上,跟着凤芹出了门。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天空仍晴得无一片云彩,天开始热起来,村巷中屋檐下的 荫凉里又有几个女人坐在那里做针线,她们看着秋芸和凤芹一个穿着白裙子一个穿 着红裙子一飘一飘地走过来,都好奇地瞪大了她们的眼。两人就在她们的目光中出 了村,拐上了去镇纺织厂的路。这时山野里似乎起了些风,风把她们的裙子撩起来, 看上去有一种蝴蝶飞舞的味道。 纺织厂坐落在村子和镇子之间的山坳里。这儿原来有一家兵工厂,兵工厂后来 搬迁了,就留下这么一大片厂房。厂房有一部分被附近的村民拆掉了,有一部分则 被保留了下来,由镇上投资在这儿建起一家纺织厂。一走出村子,就可以看到厂区 那戳到天上的烟囱,还有那一片片废墟。山坳是个盆地状的山坳,面积非常大,从 那些散乱在里面的房舍可以看出昔日那兵工厂的规模与辉煌。 秋芸和凤芹走进厂区大门时,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上正热闹着,一队来自学校的 小学生正舞着花束奏着鼓乐给厂子送锦旗,厂长刘志国正被学生们簇拥在中间,一 脸太阳般灿烂的笑容。大热天他还穿着整齐的西装,系着大红领带,有两个戴红领 巾的女学生向他行了个队礼,回身从另两个戴红领巾的女学生手中取过一面锦旗递 向他。见他接过,学生们便随着鼓乐拍起了巴掌。巴掌声不怎么齐整,有一种下冰 雹的味道。 秋芸说那个接锦旗的就是厂长吧?凤芹说,你猜对了,他叫刘志国,是个很有 本事的人,他自从承包这个厂,连续三年获得好效益,是县、地区优秀企业家。凤 芹又说,刘厂长还是个很有远见的人,厂子有了发展不忘社会公益事业,经常捐款 捐物办教育。前几天他听说镇小学校舍要改造,一下子就拿出三万元。秋芸不由对 这个厂长肃然起敬。她抬眼打量着刘厂长说,看样子,他还不到三十岁吧?凤芹说, 他都四十五岁了。秋芸吃惊说,真看不出他是四十五岁的人!凤芹挤挤眼睛说,怎 么了,一见钟情了?告诉你,刘厂长可是有家口的人,你可不能当第三者哟!秋芸 笑着捣了凤芹一拳说,你胡扯个啥?怕你早当上第三者了哩!俩人都咯咯笑起来, 笑得几个小学生回过头来望,她们这才把笑打住,绕过办公楼向车间方向走。 车间在山坳的最深处,有一片灰色的厂房,俩人一绕过办公楼就听见从车间传 来的织机声。走进车间后,秋芸差点儿被那暴雨般扑来的声音吵聋了,头一阵发涨, 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后来她学着凤芹的样子在耳朵里塞了些棉花,才渐渐适应了这 种嘈杂喧嚣的氛围。车间里约有四五百台布机,女工们正围着它们在哪儿忙碌着。 她们都戴着白的工作帽,穿着白的工作裙,空气中有无数细细的花毛在飞舞,有许 多沾在了她们的眉毛上,把她们的眉毛染成了白色。秋芸望着这种场面心便往下沉, 暗想在这种地方上班可真有点受不了。 在车间里看着走着时,凤芹忽然站下来,扬手指着几台无人看管的布机对旁边 的一位女工说,这个车位是谁的?人到哪里去了?就听那女工老实说,是梅英的, 她可能去厕所了吧。凤芹就拧了眉看腕上的表,过了一会儿还不见那个叫梅英的回 来,凤芹便把脸一拉对那女工说,去趟厕所多长时间?明明是磨洋工!你先停一停, 去看看她在厕所到底干什么?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那女工走了老半天才把那个叫 梅英的找回来。秋芸打量那梅英,个不高,胖胖的,口红涂得很俗艳,鼻子两边有 一些小雀斑,两只乳房鼓得特别高。她看见凤芹一点也不在乎,边走边翻着白眼珠。 凤芹拦住她厉声说,梅英,你怎么搞的,上趟厕所得半个小时?梅英耸耸肩膀道, 管天管地管得着人家拉屎放屁?凤芹说,我不管你拉屎放屁,但你磨洋工我就有权 管理!现在就通知你,这个月的奖金你没有了!说着拂袖而去。凤芹的这种凌人盛 气让秋芸好一阵吃惊。 走出车间秋芸忍不住就开了腔。她说:凤芹,我还真有点认不出你了呢!你是 啥官,还有权扣人家的奖金?凤芹自豪地挺一挺胸脯说:你还不知道吧,本人是厂 长助理呢!秋芸立时把眼瞪大了,说:怪不得你那么厉害呢!说着话两人又回到办 公楼前。这时候那群送锦旗的小学生已离去了,小广场上只乱乱地丢了些水果皮、 糖纸儿,两人踩着那果皮糖纸上了楼,寻到厂长办公室,就看见刘厂长正坐在一张 油漆黑亮的老板桌旁跟什么人通话,他背后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锦旗和匾牌。 电话的声音很大,哇啦哇啦直响,里面说的什么话旁边的人都能听得清。秋芸和凤 芹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才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白。原来刘厂长在跟镇上的王 镇长聊昨天在县城喝酒的事。王镇长在电话里告诉刘厂长,昨天那场酒李书记喝醉 了,回家后就被老婆关在了门外,他先在门外睡了一阵儿,就晕晕乎乎摸进了小姨 子住的屋,小姨子睡得正香,猛丁吓醒了,以为李书记要那个她,就扯着李书记闹 起来,嚷着一定要去派出所。一家人差点闹翻了天。刘厂长听了就大笑起来,露出 了一嘴闪闪发光的金牙。 秋芸被安排到织布车间去上班。秋芸在织布车间干的是装纬工,一上班她就推 着纱包不停地在布机间来回走动,先是把线管装进木梭里,再把木梭放进布机的梭 槽里,如此往复不断,直到八个小时结束。工作十分机械单调。秋芸的眉上也和别 的女工一样结满了花毛,一个班下来,她的腿就疲惫得有点迈不动。她觉得她的这 份工作无聊而又累人,远远不如在山里抛着石头轰赶野物惬意和自在。尤其让她受 不了的是那车间里暴雨般灌耳的织机声,尽管和大家一样在耳朵里塞了些棉花,但 她还是觉得难以忍受。有几次她甚至想一走了之,再也不当这个工人了,但一想到 自己所处的境地,就又把这种念头打消了。只是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觉得自己也 许就是这样的命运了。 厂子是八小时工作制,三班倒,厂里又没有宿舍安排,秋芸的大多数时间还在 家里。在家的时候她仍是躲在那个小西屋里不肯露面,娘喊她干些别的活她也不理 不睬。她说,我当工人了,我的工作是在厂里上班!娘瞪着眼嚷,当了工人就成祖 宗了?有能耐你别进这个家!她则反唇相讥,你以为这个家就是你的?别忘了你已 经跟人家分居两年了!有时过星期天被娘吵烦了,她干脆就跑到那山谷里去躲避, 她觉得跟娘在一起,还不如去山谷帮着后爹赶野物。 已是盛夏,天越是炎热,山谷里的绿色也越是浓郁,杏黄了,桃红了,梨也脆 得甘甜如蜜。秋芸每回进山来,后爹总是摘些山果什么的给她尝。吃着这些酸酸甜 甜的果实,心里便常常涌出一种酸酸甜甜的滋味。心想,后爹如果是她的亲爹该多 好,那样她就可以依靠在他那宽宽的脊梁上,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恼和不幸了。可是 后爹不但不是她的亲爹,而且和娘分居已经两个年头了。秋芸常常望着后爹的背影 在那里发怔。秋芸对后爹即觉得亲近又觉得陌生。 后爹与娘的分居秋芸大致有一些了解,一切都源于娘的贪心和凶悍。后爹家有 一个祖传秘方,专门医治牛皮癣,其疗效之好在这一带非常有名气,但后爹的祖上 在传授这个秘方时立下了规矩:不收费。 家里就是穷得揭不开锅,也不能收人家的一分钱。 后人继承了这个秘方后,都非常严格地遵守着这个规矩,并且就这么一代一代 传了下来。等传到后爹这一辈时,尽管市场经济的风潮已荡激着这个小小角落,老 实善良的后爹仍不肯破坏这个规矩。自从娘嫁过来,自从她得知这个秘方是个十分 不错的发财门路后,就同后爹有了无休无止的纷争,一个坚守祖规不答允,一个主 张收费发大财,谁也不肯让一步。纷争的最后后爹终于忍受不下去了,索性一个人 住到了山谷里,从此与娘只保持形式上的婚姻了。 后爹住的屋就在山谷的谷口,是口小小的石头屋,里面的空间十分狭小,只摆 着一张窄窄的床。后爹每天除了伺弄那些庄稼和果树外,就是躲在那小石屋里配制 药丸,他从山里采一些五花八门的草药,或捣碎成泥或榨压成汁,然后放在一口砂 锅里进行煎熬,最后再把熬出的一些糊状物质掺和了蜂蜜什么的团成一个一个的小 药丸。秋芸走到山谷来,总是见后爹把那些小药丸摆在小石屋门口的大石头上晾晒, 那药丸黑黑的,圆圆的,看上去像羊粪蛋儿。 平时的山谷非常安静,并没有别的人走到这里来,偶尔来一两个别的人,便是 来找后爹求药的。不管什么人来求药,后爹总是热情地招待他们,给他们摘一些瓜 果解渴。来人得了药又吃了瓜果都非常感激,临别时总是握着后爹的手半天不肯松 开。 有一天秋芸正在山谷中驱赶野物,看见一个男子走进了山谷,那汉子不是来求 药的,他抄了一把小药锄在山谷两边的坡冈上挖草药。秋芸打量那汉子觉得眼熟, 皱了一会眉头就想起来,原来是那天晚上在河边的沙滩上遇到的那家伙。这家伙有 些像她喜欢的张丰毅,留着小平头,有一张棱角分明刚毅的脸。秋芸望着他不知怎 么竟从那块大青石上跳下来,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拨着蒿草走过去。走到近前见他还 没发觉,就冲着他嗨地大叫了一声。那家伙吓得一哆嗦,回身看了她一眼后又埋头 挖起他的草药来,那样子表现得很冷淡。秋芸揪了片草叶在嘴里衔着,又嗨地大叫 了一声说:喂,你叫什么名,干嘛来挖草药?那家伙抬起头,冷淡说:你问这个干 什么?你又不想认识我!秋芸想起那天在沙滩上说的话,忍不住嘎嘎地笑起来,说 :我现在若想认识你了呢?那家伙望望她,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那我就回答你。他 直起腰,双臂在胸前一抱便开了腔:我姓李,名大成,男,28岁,同你住一个村, 在家里开了个小诊所。那家伙有点像报户口,逗得秋芸忍不住又笑了,道:这么说 你是个大夫了?那叫李大成的家伙叹息说:什么大夫不大夫的,只不过接了老子的 衣钵,混口饭吃罢了!秋芸说:那也不错嘛!不像俺,念了十来年书,到头来去了 纺织厂干了个又脏又累的临时工。李大成一怔说:你几时去的纺织厂?秋芸把口里 的草叶吐出来:都半个来月了!李大成打量打量她又转过身,然后抬了眼向谷口外 面望出去。 秋芸这才发现站在这儿还能望见镇上的那家纺织厂,那儿的烟囱里这光景正冒 着一团一团黑色的烟,黑色的烟升到天上去,形成了一片黑色的云。李大成就定定 地望着那厂子,望着那厂子上空变成黑色云团的黑色的烟。望了半天之后他忽然对 她说:两年前,我也在那厂子里工作过。秋芸惊讶说:现在怎么不干了?李大成也 揪下一片草叶在嘴里衔着说:那年厂里搞承包,我没竞争过那姓刘的!见她仍用惊 讶的目光望着他,又说:我没竞争过他,并不是因为我本事小,关键是镇领导站在 他那边。秋芸见李大成现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来,叹口气安慰他说:没竞争过就没竞 争过呗,开个小诊所也不错嘛!李大成突然把嘴里的草叶吐出来,再次盯着远处的 工厂很冲动地说:不,我不会认输的!我还要同那姓刘的斗,总有一天,一定把那 厂子夺过来!秋芸惊讶地望着这个有点像张丰毅的李大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