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至于同事,很简单,常在办公室的不过四五个,有男有女,平均年龄不超 过30岁,但显然已经从打工生涯中练出来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事和为人,所以不 难相处。 其余的都是业务员,一般不过这边来。 我抱定挣钱吃饭的原则,认真做我分内的事,十分低调。 虽然有些杂,但都还应付得来,金小姐对我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 平平静静就过了一天又一天。然而我不快乐。 特别是在黄昏,下班的时候,大街上到处是脚步匆匆的人,满脸疲倦与冷淡的 人,以及大大小小的车,排成长队,车尾的灯全都亮着,缓缓移动,像一条繁华而 寂寞的河流。 暮色四合,路边的唱片行里萨克斯悠悠地吹着,却没有人驻足倾听。 这就是我所迷恋的都市,令人依恋也令人忧愁。我又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微 缈,我甚至不知是什么在支持我这样呼吸和行走。我心情凄寂,眼中含泪,我知道 我骨子里的某种致命的顽疾又在发作了。 我还以为我已经痊愈———或者说,我希望痊愈。 有一首歌唱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是的,在这个年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忧郁的人是可耻的,浪漫的人是可耻 的,有梦想的人是可耻的…… 我不能孤独。 宋福来一直没有找我,我也不打算找他。 如果一个男人懂得爱一个女人,他一定会让这个女人放低他的高傲。 我决定约商琦陈典出来吃饭。今天我发工资。我现在也想通了,反正发不了财, 有了就花,过一天算一天。 商琦说她有事不能出来,她的语气有点奇怪,好似敷衍,又好似特别客气,我 想可能她身边有人,说话不方便,只好作罢。 陈典又不肯出来,说外面脏,空气污染厉害,人又那么多,又嘈杂,等等,等 等。电话里她的声音很柔弱,好像不胜气力似的,人类进入工业时代这么多年了, 她反倒越活越娇贵,真要命。 我问她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她说:“快了吧,我正在改……我改得很慢,有时候一句话就要磨半天。” 我说:“别太苛求了,水至清无鱼。又不是写名著。” 我决定去看看陈典,鼓励鼓励她。我们也有快一年没见面了。我买了水果带去。 陈典给我开门时我几乎没认出她来。虽然穿着一件松松大大的袍子,仍可以看 得出瘦了许多,走动的时候里面浩浩荡荡地通着风,好像是空了一样。 当她侧着脸,从颧骨到下巴,就那么直直地一条线削了下去。 一双大眼睛微微有些肿,像是刚刚哭过。电脑还开着,八成是写着写着感动的。 我瞄了一眼,第7 章,正看到这样一句话:“他握她的手很有力,她知道他是 有力的,从见到他开始,然而他的力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都第7 章了,才开始握手,天哪,这样的小说。 她过来挡住我:“等完全打整好了再给你看。最怕中间被人看到。” 她像是有些羞赧,好像我看的不是她的小说而是她的日记,少女日记。 从陈典处出来,不知怎么,我一下子变得现实起来,我脑子里冒出一连串问题 :她这小说什么时候能完?写完了能不能出版?出版了能不能挣到钱?挣不到钱她 凭什么生活?…… 这就是人的奇异之处,不同的人会唤起我们性格中不同的一面。当我再一次走 到车水马龙的街头,先前那种淡淡的感伤已经踪迹全无。我表情冷漠,内心麻木, 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坏脾气而且厌世的城市女孩:已活过今日,但还有明日。 快到月底的时候陈典打电话来,小说完成了。 她特意出了一份样,拿给我看。 我第一次看到小说在印成书之前的样子,密密的厚厚的一叠A4纸,不禁说: “这么多!” 陈典说:“不多,才13万余字,今天我还在报上看到别人写的,20万才算长篇, 14万只能算小长篇,大中篇。” 我说:“不要听他们胡说,那是稿费制度和资格认证制度造成的。” 我做过编辑,很知道有些人著作等身是怎么来的:一句话能说清楚的偏要用10 句,反过来倒过去地说。 我一口气看完了陈典的小说,我看得很投入。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地看一篇小 说了。也许是因为它是我所认识的一个人写的,我希望从中找到她的影子———我 真的找到了她的影子,又熟悉,又陌生。但我从来不知道她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与体 验———我不知不觉地把看到的一切都当成了她的经历与体验,至少,是她在写这 本小说过程中的经历与体验: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爱得这样纯真而性感,这样炽 热而绝望。 这是梦想中的爱情……那一种,人人怀念的爱情,如一缕轻纱,在现实的荆棘 丛中飘荡的,脆弱而顽强的爱情。 我并不很喜欢这个故事,但我不能不欣赏她的表达,那一种语言:并不煽情, 只是单纯,明白,但也美,令人回味。 送回稿子的时候我对陈典说:“挺好,比现在外面的那些小说要好。” 我的话使陈典很兴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片片的红晕,但并不显得健康,相反, 有一些病态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