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逃亡者(3) 收到莫大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妈就像得了千年灵芝,噌的一下容光焕发,脸 上褶都少了。虽然她知道什么学校都一样,进了最好的大学我也不会变成个先进 分子,但是她认为送我进莫大乃是家族百年大计,这个莫名奇妙的观点源于她过 分旺盛的责任感、荣誉感、使命感:一、对祖宗负责,就读莫大是我家一百多年 的光荣传统。二、对自己负责,她跟朋友介绍我时不会脸上无光;三、对后代负 责,在精英汇聚的莫大我不会认识牛鬼蛇神,顺着这个路子谈恋爱、结婚、生孩 子,基本可以保持优良血统,不会出现妖孽基因。 我打电话给爸爸,汇报金榜题名的人生大事。我爸愉快地说:“好,真好, 我来莫斯科与你庆祝。”可是我左等右等,他却一直没来。 克拉拉,我的老同学,我唯一的俄罗斯朋友。她不再升学了,接受了发牌员 的培训,要去赌场工作。苏联解体后,俄罗斯赌博合法化,催生了大批赌场,老 虎机更是成几何级剧增,在莫斯科的街头巷尾盘踞了十万台老虎,这些老虎甚至 把守在学校、医院、教堂的大门口。赌场发牌员是个香饽饽,但对于克拉拉来说, 更重要的是可以在上班时间接触形形色色的有钱人。大周对此很不赞同,认为赌 场会侵蚀掉她的灵魂,可是克拉拉对大周的劝告置之不理,大周连续一周没和克 拉拉说话。冷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大周是克拉拉 家的房客。 魏何,我的初恋,又回来了。他成为国家公派留学生,到柴可夫斯基音乐学 院学习小提琴演奏。我用了“回来”这个词,因为他总是来来去去。他的父亲是 音乐家,常到俄罗斯访问,有时会带着魏何。魏叔叔与我爸爸是旧相识,工作繁 忙时,魏叔叔就把魏何寄放在我们家,第一次见面时,我们8 岁,魏何的出现让 我第一次品尝到心烦意乱的感觉,但那不是因为情窦初开的烦恼,而是他当时的 小提琴造诣实在是让我烦躁得想挠墙,不过那并不影响他成为我心目中的小提琴 王子。他这次回到莫斯科,我去机场接他,只见他站在出口引颈顾盼,面目清秀、 身形修长、姿态优雅,真的幻化成王子了。我走上去,他微笑着张开双臂拥抱我, 我扒在他肩上,泛起一阵酸楚,我的初恋啊。魏何见状,担忧起来,说:“亲爱 的,你不会还喜欢我吧?”我一把推开他,表示划清界限,说:“你当我傻呀?” 我做出夸张的嫌恶的表情,魏何放心地笑了。 这个位于十字路口的夏天,上帝之手拎起我们这些小人儿,捏捏我们的脸颊, 把嘴角定型成上扬的半弧,上足屁股后面的发条,然后放回到时空之中,摆在一 个新的位置,面朝未来。 我不该去莫斯科大学的,那里对我来说是一个会激烈排异的气场,都怪那个 倒霉的万红害我一时失去了理智,做出错误选择,冲动是魔鬼啊。 莫大新闻系在红场对面的一栋有两百年历史的古建筑里,多可怕的地方啊, 全俄罗斯最爱读书的怪胎集中在一栋沙俄古楼里。他们玩命地抢图书馆里焦黄的 古书,互相挑衅,比谁啃的黄书最多;他们拼死拼活地抢5 分,希望最后能领个 红皮毕业证,加冕为怪胎中的极品。我姥姥我妈也曾是其中一分子,我多少遗传 了一些基因,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理想》,我热情洋溢地抒发了进入俄罗斯最高 学府莫斯科大学的强烈愿望,还跑到讲台上大声朗诵。只可惜岁月蹉跎,蹉着蹉 着,就把理想搓分叉了。如今梦想实现了,却觉得是场恶梦。 领到录取通知书后,我终日祈祷:主,你赐予我狗屎运,把我弄到这个学校, 就得对我负责任啊,到处都是怪人,要我怎么熬过这四年? 然后上帝之手又提拎来一个小人儿,他是吴奕。 开学第一天,我不想太乍眼,特意穿了白色布拉吉,梳了个麻花辫,捧了几 本尼采、黑格尔、苏格拉底,化装成一文化人混迹在正经学生中。我怯生生地登 上新闻系大厅里庄重威严的宫廷式楼梯,每一脚都踩得很不踏实,这个入学名额 的的确确是正规渠道所得,但我却总感觉来得不合理,分明是天上莫名掉下一张 通知书正中我脑门,小小一个信封,携着重力加速度从天到地,最后着陆的力道 足以砸得我晕头转向。新闻系走廊四周都挂满了照片,是去年的优秀新闻摄影作 品,新生们绕着走廊,一幅幅地学习,虔诚得像是唐僧膜拜印度经书。我对照片 不感兴趣,我仔细观察每一个人,想找出和我一样插科打诨的。突然发现一个帅 哥更仔细地观察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你要在侦察敌情时被人反侦察,你也不 自在。我正要逃走,帅哥指着面前的照片说:“这是你,对吧?”我上前一看, 真是我。是十月革命纪念日游行,周围的人激情澎湃,我正气愤地使用国际手语 ——竖中指。照片的题目是《反叛与惘然》。没想到,我妈费尽心思把我塞进这 栋楼之前,我的照片已经陈列于此供人瞻仰很久了,小脸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 我顿时感到不妙,万一克拉拉他们来参观学校,发现我参与过反普京游行,再误 以为我这手语是问候普京的,后果不堪设想。作者名字叫做“У? И”,就两个 字母,像是克格勃成员的代号,联想到普京先生前克格勃成员的特殊身份,难道 我真的因为这次游行,被间谍组织盯上了?我去教务处一查,这作者是电视新闻 专业三年级学生。我对照课表追踪至他的上课地点,学生都在,老师还没来,我 推门进去问谁是У? И,一个男生站起来,很面熟,这不就是当年被我用国际手 语问候过的那个日本变态吗?我一冲动,在开学第一天骂人了,虽然知道骂日本 人是白费口舌,他们不畏惧任何诅咒,可是开学第一天啊,要低调,不能在教室 动手,我只能将手上的大摞哲学书重重一拍,助长声势。他安静地等我骂完,撇 了眼我拍在桌子上的尼采,故作深沉地叹气说:“女人搞哲学,果然对于女人和 哲学两方面都是损害。”神态和语气都十分欠揍,我正要回敬,这时进来个教授 模样的老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У? И,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你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