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姥 宋妍 我记事时温姥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只知道在我家住的大杂院儿里,隔壁温姥的 房门总是可以窜进窜出的。放学回来,先走进温姥的小屋,顺着长长的土炕走个来 回,再在温姥笑吟吟的目光中走出去。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一道程序,只是好像 回家一样自然,有时干脆爬上硬硬的土炕,靠着墙坐下,听温姥一遍遍说:“你小 时候,就这么大,死死靠在被上,我在地上怎么叫也不过来,逮都逮不着哩。” 岁月在温姥的脸上留下藤蔓般深深的皱纹,慈爱和善良浸入年岁的刀锋中。每 天每天,温姥都会踩着一双三寸金莲把她在院子里种的大大小小的野花细心浇过, 儿时的我什么都敢做,唯一不敢动的就是她的宝贝野花。 温姥不识字,她看着小小的我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又不时捧回满分的卷纸, 就崇拜得不得了。也许是儿童的虚荣吧,放学回来我总在温姥炕上的矮桌上做作业, 听着温姥的表扬:“我孙子是大学生了,可我看他写的信还不如你写的工整呢,字 儿都跑到格儿外去了。”于是我便越发地得意洋洋。 我爱温姥,像喜欢一个可爱的朋友,又像尊敬一位高尚的长辈。和她在一起总 有说不完的话题,我给她讲翻杠子的全过程,温姥则把她的陈年往事一遍遍地陈列。 在墙上老挂钟的“咔嗒”声中,老人和孩子走进互相的世界,执著而单纯。我坚信 温姥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太太,她会永远像现在这样朴实而简单地生活下去,和我一 样! 搬出大杂院时我上小学三年级,临别那天温姥快活的笑脸让我丝毫也没感到离 别的忧伤,更没想到离开简陋的老屋和单纯的邻居们走进宽敞美丽的新家,走进钢 筋水泥构架成的另一个世界和另一群人们,会给我的生活带来多大的转变。当我熟 悉我的新同学,当我的老师不再嘲笑我的愚钝,当我再一次想起远方单纯的温姥和 那间任我窜进窜出的小屋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岁月像一条长路,程程都有不同的 风景,再转回去时,记忆中的熟悉与亲切早已翩然远去,只在心灵深处留下斑驳的 片断和如烟般无孔不入的思念。 我第一次领悟了温姥临别时的笑容,她在为我走出大杂院儿走进新环境而由衷 的高兴,她知道我会像她记忆中其它片断一样一去不返。 后来我听说温姥的丈夫死了。温姥从那个小屋搬进了楼房。有人告诉我我儿时 种下的葵花籽已经被温姥伺弄成一株大大的向日葵了,但是温姥搬走后不久它就旱 死了。 自从我懂得人死后再不会出现在世界上时,我就再也不想打听温姥的消息了, 只是在记忆中辟一处纯静的空间安放认真和我说话的温姥和那间我可以随意窜进窜 出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