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出租之城(3) 列车轰然疾驶,渐行渐远。车窗外是迅速后退的小镇、密集的灰色工厂、翠 绿的田野和池塘。繁华褪尽。远方是苍茫的时空。乘坐了几天的火车?身边是萧 萧春寒,是火车铁轮与轨道相遇的单调撞击。 某个深夜,我昏睡初醒,记忆恢复了功能。哦,那些熟悉的朋友,像沼泽地 里的水泡,一个一个冒出来。水泡跳着,水汽笼罩。唐爱国? 想起他,一道温暖的忧伤,立刻从心头滑过。我掏出手机,耐心调出他的电 话号码。最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跟他联系了,不知是否一切安好? “喂,爱国啊。”火车上噪音很大,我捂住话筒说。 不用闭上眼睛,我都能够想象出他接电话的模样。这家伙皮肤白皙,肥头大 耳,头发乱蓬蓬,一双漂亮的眼睛,身长一米七八,有些不可思议的天真。唯一 有些遗憾的,是他的右手腕的那一大片伤疤。他的年纪比我稍长。他喜欢歪着脑 袋接听电话。当年喊他“疤哥”,他很不高兴的。这个古怪的名字,是在参观张 曼联的连锁企业时不小心脱口而出。刚说这话,我就很后悔。曼联含笑问:“叶 蝉,你喊他八哥?” 有人回答:“八哥?嘿嘿,不是鹦鹉吧?” 鹦鹉?据说,八哥是鹦鹉的俗名。没想到疤哥跟八哥谐音呢。幼时在乡下, 常常可以看到一群一群黑色的野鹦鹉,在村子周围的老树头盘旋。乡里人说,只 要给它的舌头剪一个岔,鹦鹉就能像人一样利索地说话。唐爱国瞪了我一眼,但 是晚了。一个好绰号,一秒钟都不要,即可深入人心呢。顿时,笑声四起,淹没 了他的抗议。大家笑着。我将注意力放在张曼联的身上,她年轻,成功。并且因 为成功,而更显得仪态万方,不怒自威。像她这样年轻的成功者,在深圳有很多。 这正是这座城市吸引人、激动人之处。深圳的报纸常常大篇幅宣传她。她是内地 许多放弃前程、投奔深圳的人的梦想和楷模,是人们景仰的对象。虽然才认识, 可是她的亿万身家,她的庞大连锁企业,让每个人惊叹。唉,奇迹有时并不一定 是天空怒放的焰火,而是身边的婷婷玉人。曼联出手豪爽,待我们极好,邀请我 们尽情玩乐,观赏,吃喝,享受所能享受的一切。 那次聚会,——我忘记说明了,是因一桩特别的缘由而聚集。——这个情况, 后面会慢慢说到。现在我只想说,那次相聚和见面,我们都很开心。 那一年,唐爱国还在一家期货投资公司做投资咨询和投资理财工作。他对财 经和金融的分析极具前瞻性(可能还有盲目性,嘿嘿)和挑战性,不过,正如他 自己说的,他胆子有时真是太大了。他最著名的战绩,是在期市里,短短一个月, 为客户赚了七百万。然而,最沮丧和失败的一役,也在短短三个半月后发生。那 一次,他亏掉一个客户一百五十万。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丢掉了饭碗。其实,公司 赚赚赔赔是常有的事,那位客户却是个讨厌的上海人。事发后,上海客户准备了 详细的清单证据上诉到公司总部,说他的交易指令令人生疑。公司总裁本来不太 关心这类常规事件,可是那次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将他和他的上司——他的 部门女经理一起撤职,这才平息了上海客户的愤怒。 唐爱国虽然讨厌那小鸡肚肠的上海客户,可对总裁的不仁不义也心怀不满。 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不犯点错误?总裁居然听信小人之言,轻易就让他失去改正 错误的机会。 后来才知道,上海客户背景关系很硬,不仅跟深圳,跟北京也有交情。半年 后,唐爱国在十几家公司间辗转面试,试用,辞退。直至一个偶然的机会,考上 深圳的政府公务员。那以后他正式放弃了曾经热爱的投资理财工作。 此刻,他操着长沙普通话,打着官腔问:“哪个?” 奶奶的,居然连我都听不出来?“猪头!忘性这么快?” 唐爱国听见是我了,声音转为柔和。高兴地骂道:“叶蝉?是你个死鬼?还 以为你成了空气呐!死哪去了?几个月不见你!” 他的声音有一种农耕时代才有的抑扬顿挫的意味。久不跟他对话,有些不适 应了。我们一向相互调侃,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刻,我还没法子进入角色。也许 我仍在自伤自怜。可惜没镜子,否则,尖下巴,糙胡子,一定让我认不出自己。 我的神情肯定是黯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