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出租之城(5) 若干年前,我们这些同乘一架出事飞机的幸存者,手捏着晚报从各地走到一 起。你不能想象相逢时情难自禁的情形,每个人热泪盈眶,执手无语。伤感的场 景真是难以忘怀。自那之后,我们约定,以后每年春天相聚。在这个世界上,父 母给了我们第一次生日,而九年前的四月一日,暴虐而慈悲的命运之神,给了我 们另一次生日。我们决定,每年这一天,无论在哪里,我们中的每个人都要赶回 来,围炉夜话,共话人生。像一家人一样,亲切,亲热,亲密会合。我们在一起, 庆祝一生里最伤痛的偶遇和最幸运的生还。 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们是一次飞机罹难事件的幸存者。那次罹难正是四月一 日。我,唐爱国,张曼联,韩潮……还有其他人——在本书后面,你慢慢会读到 的。每年四月一日,我们来到深圳,聚集一起,体会生命的无常和馈赠。每次聚 会中,我们盘点人生经历,检视发展和进步。每一个人都呈现真实的自我。在这 个人人包裹自己、防范别人的社会里,我们之间的真诚与友爱像鲜花一样盛开。 如果没有飞机罹难事件,如果没有亲历那一年黑色四月一日,如果没有深深感受 生与死一纸之隔的震撼与警示,我们绝不会这样自觉亲切地聚集。真的!生命脆 弱,必须好好对待。生命也敏感,其实读懂彼此也不困难。九年前,我们开始真 实表达各自的快乐与忧伤,幸福与不幸。像上市公司一样,在这个小团体里,我 们每个人都努力呈现自己整个人生的资产负债表。 现在的我,有些羞于见到他们了。去年下半年,我的事业遭遇从未有过的重 大挫折。我的公司倒闭了。现在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失败者。唉,这也许是我走 出深圳、茫然奔向北方一个遥远不知名小城的内在动机。我总是依稀听见心里在 喊,走吧走吧。天呐,我甚至忘记了我们年复一年的约定。 回到他们当中。是的,回去。我要恪守我们有过的相约和誓言。现在的我, 不胜赧然。我已无法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相比。正如一列飞驰的火车,我不幸 被抛下,而他们却仍旧呼啸前行。我永远也赶不上他们了。 正在胡思乱想,唐爱国的话筒里传来一阵杂音。他像是起床了,耳机里传来 洗手间哗啦啦的冲水声。撒尿啊。奶奶的,他撒尿的声音好大。他说:“你还在 马路上闲逛?” “什么马路?”我出神地说。 “哎,你不要总在马路上闲荡……外面台风好大……街上都是落叶,到处是 积水……半夜了,一个人有什么好逛?他娘的,你年纪也不小了。”他骂骂咧咧 的,呃了一声,仿佛一个饱嗝,又仿佛小便结束,打了个激灵。 深圳又刮台风了?我恍惚地想。 “回家去。如果不想被大树压住,不想被空中掉落的广告牌砸着。如果想活 着,就快回家去。你这死鬼。” “好的。我这就回来。”我忧伤地说。 “什么回来?”他吃惊地问。 我没有再理睬他,挂掉了手机。我没有告诉他我去了哪里。也没有告诉任何 一个人我去了哪里。我失踪在荒野里。现在,我要打起精神来,回到深圳去,回 到奋斗过的那座城市去。我要重新审视我年轻的人生,思考曾有的生活,检讨我 的获得与丧失。 令我惊讶的是,几个小时以后,仿佛神助,前方果真有一座与我想像极其相 似的黄土小城出现。更奇妙的是,抵达时,天色正好蒙蒙亮。梦中的边陲小城在 天际边隐约现身,仿佛回应我初始的期待和渴望。我不胜惊讶,暗自欢喜良久。 在萧瑟的晨光中我下了车。小城了无人迹,临街土路坚硬,寒冷。周围寸草不生。 我想在锐利的砾石里寻找青草和鲜花,可那几乎是徒劳。鼻尖上只有呵出的热气 在袅袅消失。四周骤来的寒风,吹得脸生痛。简陋的小站有人。我从售票小窗伸 手进去想购买一张返程的车票。被告知回程的车,要等明天才有一趟。就是说, 我必须在这陌生寒冷的小城住上一晚。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带着失望和沮丧, 在一张满是尘土的长椅坐下来。很长时间过去,真的没有一辆列车驶来。窗口里, 过早苍老的中年男人裹着件旧蓝大衣,萎缩着坐在斑驳的木桌前,冷漠而好奇地 瞅着我发愣。明天?我捂了捂失去知觉的耳朵,站起来朝远处张望。四周是一望 无垠的戈壁滩,春天仿佛悄无声息埋在地底。铁青的寒冷,像锋利的鱼钩一样弥 漫在空气里,锐利且无孔不入。我浑身冷到痛,几乎支持不住。天呐,我得去寻 找一间烧着炭火的房间住下来,暖一暖身子。然后,搭回程火车回深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