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出租之城(28) 表演完毕,观众纷纷散去。蓉儿和青儿都在收拾行头,唐爱国仍然没有离开, 蓉儿停下手中活计,好奇地问:“你等什么?” 唐爱国不好意思,说:“没等什么。” 蓉儿说:“难道等我找钱给你?” 唐爱国大窘,说:“怎么会?” 蓉儿笑嘻嘻说:“那还不快走?” 唐爱国依然赖着不肯动身,见对方好说话,便寻机搭讪道:“可以交个朋友 吗?” “交我们这样的女流之辈做朋友,又有什么用处?” 唐爱国急中生智,找了个托词,说:“我喜欢你们的鸽子。” “哈!”蓉儿说,“那是青儿的宝贝,可不能送你。” 唐爱国会喜欢鸽子?我也哈哈大笑起来。我揶揄他说:“想抠女也就罢了, 竟然找这样蹩脚的理由?” 唐爱国嘿嘿笑着,挠了挠头说:“情急之下嘛,可以原谅的。” 且说,我们从不同省份来到深圳,异地而来,偶然相遇。我们像广袤的宇宙 间,两颗微小的流星怦然相撞。金庸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男人的友谊,有 时候是很奇妙的。最美的友情,像异性的爱情一样不可言说。“一见如故”这四 个字,可以是它的淳朴的表述。当年他在深圳街上百无聊赖地闲逛,曾经被巡逻 的警察不由分说,逮住送至当地派出所。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因为当时的他, 并没有扰了社会治安,更没有犯罪行为,只是忘了随身携带特区临时通行证和特 区暂住证而已。对于当年的打工者来说,那是早年深圳的一段红色恐怖时期。不 仅仅是警察才管这个事,离谱的是,城管和联防,竟然也配合抓人。他们抓住暂 时无法证明自己身份者,不论老幼男女,也不管是否无辜,统统往街头停放的铁 皮货车里一塞了事,然后,拖到特区外一个叫做樟木头的收容站。登记,关押, 学习,劳动。若想出来,须要当事人想办法花钱才能赎出。一个人,即便是流浪, 可是在自己的祖国流浪,有什么过错呢?况且,他并没有流浪啊。只为一个不算 理由的理由,便被一座城市驱逐出境,这样的做法真是太可恶了。由此看来,这 座有着特区边境线的与众不同的城市,有理由因其曾经有过的孤傲与冷漠,而不 被看做是一座善良的城市。 他不喜欢流浪,而是希望好好停留、歇息和工作。如果说有什么过错,那就 是初来咋到的他,通常都显得疲惫和沧桑。可是,一个疲累的男人,难道就不可 以行走在自己国家的任何一个城市街头么?难道在自己的国度里,在自己的城市 里,就不能自由地四处观望么?他没有妨碍任何人,却仍然不分青红皂白被抓起 来——当时有一个词叫收容——塞进汽车里像畜生一样被拖走。你们知道么?但 凡是个男人,特别是年轻的男人,他的内心,总是渴望追寻自由自在的生活,渴 望踏上流浪迁徙的生活,渴望在一望无垠的漫漫人生途中,永无穷尽,毫无目的 浪迹天涯。告诉你,每个男人(尤其是成长期的男孩)的内心,其实都存在着这 样真实而永恒的流浪情结。 时至今日,唐爱国已经习惯了深圳的冷漠和温暖。现在,他对什么都见惯不 惊。有些道理是显而易见的:个人无法跟政府对抗,个人亦无法跟社会对抗。一 座城市,有些方面没有完善,存在若干问题,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他不想以 被收容、逮捕和被驱逐的方式来理解。当然,我也不想作这样的理解和认识。在 这方面,我立场坚定,矢志不渝,坚决站在唐爱国一起。试着想一想,这里面, 难道不是包含了太多的屈辱和伤害吗?没有人愿意成为别人的牺牲品,我也不愿 意。这个世界,倘若能够以己度人(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不会有任何 人不幸成为这样制度下的牺牲品。 我还记得唐爱国站在大街上东张西望的神情,认识他的那一年,他还显得很 年轻,我敢打赌,那面容,肯定与早期他独自站在大街上东张西望被无辜收容时 几乎一样年轻。不,我要说,也许不是显得,而是真的很年轻啊。那个时期,我 与他一样,外貌年轻而内心激情泛滥。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像那时那样露 骨的冲动和嚎叫。曾几何时,我们成为了朋友。曾几何时,我们一起站在月色一 样的街灯下,由于百无聊赖,无所事事,而不得不像这样打发时光:我们像两只 伺机而动的雄性小野豹,茫然却又紧张地搜索和捕捉四周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