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出租之城(34) 饮酒完毕,我会跟在父亲身后,牵住父亲的衣裾,走出家门,目送王叔叔远 去。他永远是微笑的样子,偶尔回头招手,踉踉跄跄的,高一脚,低一脚,踏上 黑暗的回家土路。那个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他会不会醉倒在路旁的小溪 里?会不会跌在田野里睡着了?山里的野猪会不会嗷嗷哼着吓着他?还有,村外 的野狗呢? 父亲总是取了一根木棒,递给他,嘱咐他路上留神。半年后,他艰难地抱回 来一大把木棍,——哎呀,那都是我家木棍?他笑嘻嘻的,还给父亲说,以后再 也不用这些东西啦。父亲微笑着。他不说话是对的。他们是默契的。有些话,是 不用说出来的。当然,这个话,其实我也是知道的,王叔叔很快就要搬到学校新 盖的宿舍楼来住了。 那些子夜时分寥落的寒星,在以后出门远行的求学生涯中,常常不知不觉悄 然退缩到我鲜亮的记忆里来,一如此刻沉寂而清晰的城市。当时的我还小,还不 懂得观察那些美极了的星星。而现在,却经常缺乏曾有的雅兴,只在偶尔间,还 会再去看一看我心爱的星空。如果现代人是这样忙碌的,那么我其实是很不想要 如此无趣的忙碌。你瞧,唐爱国喝得太多了,现在他走路摇摇晃晃的,像始终站 不稳脚步,又像害羞的孩子,总是忸怩着不肯站直。只我心里是清楚的,我知道 我自己还没有醉,可是,我的腿脚,好像也不听使唤的了。 说起来,我们倒是一直在路上走着。我们没有撞在店铺的玻璃门上,也没有 走到白亮白亮的湖水里去。这就说明我们是一直走在路面上的,对不对?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我们走错了路?回家的路,从来没有这么远。 唐爱国站住了,喊道:“停,停下。” 我说:“怎么了?” 他有些兴奋地说:“他娘的,我要尿尿。” “尿就尿呗,用得着喊出来?” “找死!你走开!老子要尿尿。” “尿尿也这么大张旗鼓?” “你不要尿尿——你的膀胱怎么那么大?” “我的膀胱很大?”我吓了一跳。 他嚷嚷着,这个家伙真讨厌,弄得我也开始想要拉尿啦。一个人尿尿就得了, 干什么都要有人做伴吗? 我们亲切地并排站在一起,相距不过一步之遥。他的脸背着光,我的脸也背 着光。高高的灯柱,在我们的身后奢侈地挥洒着强烈的光线。我们站在弯着漂亮 弧形的高架桥上,倚着灯柱,掏出胀鼓鼓的拉尿的家伙,朝桥外面广大的空间撒 尿——也许太高,或太远,我们撒出的尿(与大桥有着同样漂亮的弧形),越过 桥栏,朝黑暗的空中坠落,却听不到一点回声。 怎么会没有回声?虽然我们的尿不是暴雨,可是好歹那也是年轻人激流般喘 息的尿。这样勇敢的尿,如果洒落在水泥地上,会劈劈啪啪的响,如果洒落在草 地上,也会唰唰唰的响,如果是水面,则会溅起小小的浪花。听没听过肇庆七星 岩的红色鲤鱼吸食游客扔下的饼干屑的声音?那是宛如尿液所能溅起的最小声音 了。可是现在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将尿拉到哪儿去了? 正纳闷,忽听得桥下有动静。唐爱国连忙嘘了一声。桥下真的有人?桥下不 仅有人,桥下的人还是流浪的男人。 “哪个野鬼?敢在老子头上拉尿?” 哎!别说没声音,现在声音来了。该有几个男人?我们屏住呼吸。他们发现 我们就糟了,我俩肯定打不过他们。桥下黑暗中,又走出一个阴影,像是在抬头 张望。 “娘个巴子,撒我一头哩。正睡得香,唏哩哗啦满脸都湿啦,老子还以为下 雨了。” “下麽子雨?” “是啊,哪里是下雨?你是不是正在做梦呀?在梦中赴宴?” “这啥子猪泡尿啊?这么骚,还有酒味?……喂,桥上那不想活的,快给老 子滚下来!” 滚下去?晕死。呸呸,跑还来不及。我们相觑一笑,吐了吐舌头,赶紧将鸡 鸡塞回裤裆,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了很远。我们累得不行,酒也吓醒了。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奶 奶的,尿到别人头上去,真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