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出租之城(48) 远处是总统山。几位美国总统雕刻在山坡上。父亲眯缝着眼睛张望。他有文 化,懂得什么是总统山。阳光从树荫里撒出来一串串的光环,被风吹动,像在舞 蹈。中国有那么多杰出的皇帝(秦皇、汉武,成吉思汗),有那么多科学家、艺 术家和文学家。到了现代,更有那么多革命家和领袖,为什么不塑造他们,反而 去塑造外国人? 忽然,我手里的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是唐爱国来的,他问我在哪里?我说 我陪父亲在华侨城的世界之窗。他要赶过来请我父亲吃顿饭。我说别啦,你忙你 的吧。一会儿我们还得去蛇口的海上世界。那样说不定就会扑一个空。我边打电 话,边望着父亲。几十年前,他该也像我一样,那时他的皮肤肯定是健康而富有 弹性的。儿时的记忆,是有些模糊了。不过我敢肯定,那时他一定是牙齿洁白, 头发漆黑,充满朝气。母亲常说他年轻时很像现在的我,不,应该是我很像年轻 时的他。时间是个冷漠无情的家伙,时间将青春,健康,生命,一点一点偷走。 昔日朝气蓬勃的俊秀青年,如今变成低眉顺眼的佝偻老者。 现在的我是他年轻的映照,而他的现在正是我未来的呈现。青春是这样延续 的么?健康是这样传递的么?生命是这样交织的么?我想跟父亲谈一谈,跟他讨 论一下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迄今,我的生命长度只是他一半。再过几年, 我三十岁,他将六十岁。再过三十几年,我自己也将六十岁。那时的我是不是就 是他现在的样子?那时我的后代,我的儿子或女儿,他们又会是我这个样子么? 想了半天,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父亲在深圳转了几天,玩得很尽兴,看看差不多,便执意要回。那段时间我 的工作也忙得焦头烂额。父亲说,年轻人啊,工作第一。他是个沉默的男人。年 纪大了后,更加沉默寡言。望着父亲沉默的脸,我总是想要从皱纹里,寻找出当 年他招手唤我近前的笑眯眯的神情。那时的他还是年轻的,是宽厚温存的,是有 笑容有计谋的。幼年的我,经常被他逗得瞠目结舌。他常常喊我近前,忽然就变 出几粒甜甜的水果糖,握在手里让我猜是单数,还是双数(一颗,还是两颗)? 我呢,总是拼尽吃奶的劲,奋力掰开他的手指挖出水果糖来,扭头就跑。这时父 亲就笑了,故意追跑几步,像要抓住揍我几巴掌似的。他笑得很开心,爽朗的笑 声直扑我童稚的狂喜,飞逃的小屁股。直至今日,这样温馨的场景,依然清晰地 留在记忆里。后来他更加沉默,只有到学校走上课堂,才有一种力量让这样一位 才华横溢的男人开口说话。只要站在课堂上,手指触及粉笔,他就仿佛变了个人, 变成一个在飘飞的粉尘之中,滔滔不绝指点江山,气吞万里如虎的人物。 后来,不顾我的劝阻,他自己收拾行李要走。拎着行李走出简陋的租房,不 是我送他,而是他送我,因为他想要去看看我的公司。可是,走到公司楼下,他 却又说,好了,不去了,你回去吧。他说他只想站在高大建筑物下,看看我工作 办公室的窗口就好。父亲是一个感情低回的人。你的公司还刚刚起步,你租来的 房子太小,不应该是你的恋栈之地,好好干。他这样说。没错,他想的正是我想 的。工作!只有工作,才是年轻人应该呆的地方。 上火车前,他从包裹里掏出一本旧书递给我。我接来一看,是本老旧破损的 《论语》。父亲说:“古人谓半部论语治天下,可见这书还是有些用处的。它能 够流传数千年,也说明它不是一本普通的书。不管有没有时间,你抽空看看。” 我毕恭毕敬地说好的。我知道,父亲也知道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飞速变化的 时代,一切都变得太快,我们总是来不及看清楚周围的一切。 “我们老了。我们是不懂了,现在这个世界,成了这个样子。”他常常摇头 说。 “难道不好吗?”我问。 他说:“好是好,就是有些乱。”他怕我在这个传说中的花花世界里,迷失 自己。所以亲自赶来看一看。他总是欲言又止。他知道我爱学习,不是一个浮躁 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