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蒋伟十万火急似的回到寝室,一进门就劈头问祥子: “祥子,有没有人找我? ” 蒋伟刚听说新闻协会今晚要开会,但他却还没有接到通知,便担心有人会来 寝室找他。 “没有。”祥子说。祥子正在向付晓非介绍自己的相册,没太注意到蒋伟着 了风寒似的样子。 “你一直都在寝室? ”蒋伟审讯人似的说。 “哎,一直在。”祥子说。然后继续给付晓非讲相册。 “你不会连厕所都没去吧,祥子? ”蒋伟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考证确实有没有 人找过他。 “别逼别人说你想听的话嘛,我也一直在寝室,是没人找过你的,电话都没 有。”付晓非的话结束了蒋伟密如蛛网的问题。 “蒋伟,是不是好上个妞了? ”乔木生联想的欲望被勾起来了。 “闭上你的嘴吧。”蒋伟泄气地说,忽又觉这样有些便宜了乔木生,便牛头 不对马嘴地又说,“你快买包卫生纸吧,老用我的,把自己脸皮当树皮。” 蒋伟躺回到自己床上。 新闻协会的会长选举莫名其妙地延期了,莫名其妙。蒋伟自以为会使自己名 震校园的宣传板成了独角戏,甚至都没有搜刮到哪伯是很少一点的如羡慕、忌妒 之类的东西,这不能不让他既失望又苦恼。而且,面临今晚新闻协会开会,到现 在都没一个人来通知他,这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将是对他的严重的蔑视,他怎 么会混到如此地步呢? 祥子仍在对付晓非介绍相册。有一张照片是祥子的嫂子,祥子动情地说他嫂 子能爬很高很高的树。付晓非则说祥子的嫂子打扮得像截萝卜。 蒋伟暗自悲伤了一阵,忽然想起,几天前,他和校报总编在餐厅门口曾偶然 相遇,两人还互打了招呼,校报总编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他说:“有时间来聊 啊。”他想这也许不大像是一种诸如让他请客等的暗示,更可能是随便的一句话, 但对他来讲,难道不是一个正好同总编大人套套近乎的一个契机? 总编虽已不再 担任新闻协会的会长,但毕竟在新闻协会里仍算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人,如果肯帮 他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正面力量。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激动起来。 “妈的,凡事就怕多动脑筋!”蒋伟一跃起来,飞快地走掉了。 后门胖鸭饭店里,总编同学在蒋伟的盛情邀请下,爽快地点了三个菜:羊肉 锅仔、铁板鱼、酸菜肉片。“再来瓶啤酒吧。”蒋伟看上去也挺爽快,暗地里有 点心疼,咒骂总编是贪官的料。 固体酒精烧得劈里叭啦,总编的喉结像头野生动物。他夹起片萝卜,吹了吹, 往嘴里一塞,叫道:“还是冰的。” 蒋伟憨厚地笑着,盼望着和总编的关系能像这羊肉锅仔般快速升温,自己好 能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以后写好稿子,我给你看看——吃啊。”总编今晚被一个自称蒋伟的陌生 人请来吃饭,以为蒋伟是廉价如秋后西瓜似的文学爱好者。 蒋伟问他为什么不再当新协会长,他说:“当总编就够我忙了啊,还敢再贪 会长? 再说,学业呢,也得考虑啊。” 蒋伟看他淘金般认真地在锅里抢捞着羊肉,心里颇为不快,口上却不断夸他 仍在新协里很有威望。 “嗨,现在几个人还不是我带出来的,关系好得很。”热气呵湿了总编的眼 镜,他摘下来飞快地擦了擦。 接下来,两人一边海聊,各自不失时机地把自己吹捧一顿,一边猛吃,酒都 没顾上喝一口。 “你觉得谁当会长合适? ”蒋伟热切地望着吃得红头涨脸的总编。 总编说了一个不是蒋伟的名字,让蒋伟方才的种种诱导成了老女人的媚眼。 “他怎么能当会长。”蒋伟像吃了沙子。 “他虽然稿子发得不多,可他是党员。”总编又一次擦了擦眼镜,像搭救沉 船幸存者似的打捞肉。 “你知道他党员是怎么当的? ”蒋伟气愤地说,“他举着他六岁的小表弟在 游泳池里玩,让姑妈照了张相。他拿着这张相找院领导,说他舍己救人……” “是吗? ”总编冲刚端上来的铁板鱼笑笑,“他这样做很聪明嘛。” 蒋伟气得差点把刚送到嘴里的酒喷出来。他赶紧吃口菜压压肚里的不平静, 然后再给总编讲自己在新闻世家的成长史,企图尽量让总编多了解些自己的情况。 后来,蒋伟咬咬牙问总编:“你觉得我当新闻会长怎么样? ” 总编停住筷子想想,缓慢地说:“你嘛,主要是条件和时机都不成熟,我看 你就先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多写稿子,苦练内功,这是正路,你要是这方面有什 么问题需要我解答,我倒是乐意指导指导你的。” 蒋伟肚里憋下的气这时快变成愤怒的火焰了,他恨不能端起盘子朝总编砸去。 总编却一直死盯着盘子里的菜,一点都不注意蒋伟肚子里的风暴。 “这地方莱太少了,多来几次,老板认识你了,就好多了。”总编说。 蒋伟心里骂道:妈的,还多来几次呢,早知你小子这态度,宁可去请狗吃一 顿。 接下来,蒋伟粗粗地一算,这桌酒菜大约得花掉自己三四十块钱,他想这真 是不如喂了狗呢。可是他忽然想出一个连他自己都震惊的主意来。他为这个主意 暗暗地激动起来。 “来,再喝呀,”蒋伟继续劝总编喝起酒来,口气很豪爽的样子,“所谓酒 逢知己干杯少,今天咱来个一醉方休,怎样? ” 总编却终于说自己喝好了,不能再喝了。 蒋伟再拖延一会,看看总编一再说不行了要退场,便要去收银台结账,可是 他揣摸一阵衣服口袋,忽然大惊失色道: “妈的,老天爷,这下完了,我出来时穿错衣服了。” 蒋伟只从身上好容易搜出二十三元来,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总编当然只好自掏腰包帮蒋伟补上。 “真不好意思,”蒋伟假装头上冒着汗说,“你瞧我竟干这丢底子的事情, 真他妈不好意思——那就下次再补吧。” 总编冷冷地说:“算了算了,没关系的,谁掏钱也一样的。” 蒋伟庆幸自己没有把衣兜里一百元的钞票模出来。 古文课上,老师讲得正带劲,也不管下课铃已经响过好一会了。难得老家伙 高兴,由他去吧,大家一个个行尸走肉地坐着,把自己想象成已经煮好的火锅, 微火炖着,慢慢熬,不十分难受。 付晓非则像个没包严的饺子,急火攻心地直冒泡。两条腿直乱晃,看着像坐 着跑步,一杆笔在手指间转得风车似的。实在忍不住了,付晓非把手举起来。 “老师,”付晓非经允许后站起说,“我要去火车站接一同学,我想先走。” 付晓非快步走出教室楼。 付晓非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小子急什么,你刚走,老师就下课了。”乔木生一蹦一蹦地跟上来。 “你干什么去呀,不去追姑娘,追我干么? ”付晓非说。 “买份报纸,你去火车站接谁? ” “别傻了,我去看校队比赛。” “我也去。” 乔木生是条用棍子都能钓上来的鱼,说经不起诱惑是抬举他,这小子整日求 诱惑似渴。 “那可得坐学校的包车去汉口,校队今天是客场,在外校打比赛。” “有包车伯什么。” 两人来到球迷专车通常停放的地点,没见着车,一大群人正吵吵嚷嚷地慢慢 散去,有人笑着喊:“冲进行政楼,活抓校领导,为什么不派车? ” 一打听,校足球队今天要去汉口一所公安学校比赛,而去年同样是校队和公 安学校校队比赛,双方球迷发生冲突,互相用石块袭击对方的包车,最后110 警 车才平息了冲突。 今年学校出于安全考虑,决定不派车送本校球迷看比赛。 “去不成了。”乔木生哪里会忘记去年他和付晓非经历的石头大战。 “我们自己搭车去吧。”付晓非说。 “疯了吧,我们两个人还不够塞人家拳缝呢。”木生觉得这是必死无疑的冒 险。 “你有没有一套暗绿色的衣服,看上去像警服那种。”付晓非冷静地数着身 上的零钱。 木生摇着头,才记起公安学校的学生统一都穿警服。如果你身穿便衣去,那 比脸上盖了金印还好认,傻子才看不出你是外乡佬。 可是两人还是上了公汽。 灰蒙蒙的长江把屋檐下的武昌柔柔地甩在一边,汉口永远比它的邻居简约、 精致。付晓非透过公汽的车窗,看着停靠在江边的货轮,觉得武汉确实是一个码 头城市,地道的武汉话总是带着一股船老大抢地盘似的凶狠腔,再想想今天深入 虎穴似地去看球还真有点危险,弄不好就被预备“警察”包围了。乔木生想把自 己的座位让给不远处的一位摩登女郎,可惜他胆子太小。 付晓非看到乔木生偷偷摸摸地戴上副黑眼镜,斯文地看着摩登女郎,又惊奇 又好笑说:“你什么时候配眼镜了,你小子不是不近视吗? ” 木生胡乱点头答应着,想把眼镜收起来。 “让我瞧瞧。”付晓非怀疑是平镜,可又不明白镜框为什么那么大。 “就是副眼镜嘛,有什么好看的。”木生不情愿地递了过去。 不是平镜,也不是近视镜,更不是远视老花镜。视觉效果奇特、模糊,感觉 像走进了一部老电影。周围的人和东西全变大了,也变得虚假起来。 “什么玩意? ” “放大镜四。”这是乔木生配的高级放大眼镜,只放大,不变形。 每个人都像史诗一样雄壮。漂亮的女郎像中了魔咒,美得让人痛苦。镜片后 的世界成虚幻而壮阔的图画,多么有诗意的幻景。 “快给我。”木生拍拍付晓非。付晓非一扭头,被一个巨大的脑袋吓了一跳。 “你配这个,就为看姑娘? ” “谁说的,考试也可以用。” “真的? ”后排一个胖姑娘激动地探过头来。 校队1 :0 领先于公安队。 几个愤怒的公安学校球迷冲着场内高喊: “铲死他! ” “铲死他! ” 球场四周全是警服和黑头大皮鞋,看着自己队的队形被压迫成一张薄饼,还 失了球,暗绿色的人群像失火前的森林。 乔木生感觉着自己和付晓非挤在一片暗绿色中,太像罪犯了,心跳得像打鼓。 付晓非静静地站着,喉结不时地轻轻蠕动,眼睛亮得能点着火柴。除了左后 卫之外,校队的十个队员像上帝的十个手指头般配合默契。每个人都灌足了英气。 校队已经两夺武汉高校联赛的冠军了。球场上的大多数人都出身名门。有好几名 球员来自甲B 球队的二队,有的参加过健力宝队的选拔,有的是武汉足球学校的 高材生。校队是一个光荣与梦想的集体。 在西班牙,足球和斗牛是男人最高尚的职业,付晓非觉得对极了。校队没有 出色的左后卫,那个位置永远是一幅名画上的伤疤,也是校队唯一一个薄弱环节。 付晓非想,只要我在学期末的学校内部足球联赛里表现出色,被校队教练看 中是大有可能的事。他是个左撇子球员,在人文学院足坛颇有名气。 校队左后卫在付晓非的注视下表现越来越差。像是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 转身笨拙,跑位呆傻。付晓非认为这个位置应该是他的。 校队2 :0 领先后,乔木生感觉像是被森林大火包围了,几束不友好的像火 苗一样的目光灼伤了木生的胆。在被人有意无意地撞了一下后,木生把付晓非拖 出人群。 “我们去校队的教练席躲躲吧,那儿安全。” 付晓非也觉察到了危险,点点头,和木生一起往教练席走去。可是两人走了 几步,付晓非却停住了,他说:“你自己去吧。” “你疯了,留下来找死? ”木生面目狰狞地扯住付晓非的衣襟说。 这时,两个校队的替补队员抬着一筐汽水远远地走了过来。在付晓非的印象 里,他俩从未上场打比赛,每次都提着一筐汽水。 梦想总是美妙得令人发狂。 “回家吧。”付晓非听着汽水瓶的丁冬声,说道。 “奶粉二次革命”开始了。 上一次“奶粉起义”,孟柯让大家重点对准教师,可是大家谁也没有去找教 师,而是只在学生中“起义”了一阵子。于是这回“二次革命”,孟柯就不再强 调目标了。但他还是提了一条技术性策略,他让男生去女生寝室推销,女生去男 生寝室推销。 大伙听了,不免埋怨。孟柯低着头,没搭理众人,觉得这主意虽说听上去不 好意思,可应该管用,决不能再像上次那么失败了。 林一飞为了面子,上次折了本。好在她本来就没打算赚钱,这回又提包奶粉, 不免有些害怕。蒋伟看在眼里,整理了一下表情,笑着对她说:“担什么心呢, 又没硬性指标。” 林一飞笑笑,没答话。 “我帮你忙怎么样? ”蒋伟对林一飞说。他看上去很神秘很温柔,却难免给 人一种有点心律不齐的感觉。 “怎么帮呢? ”林一飞笑笑说。 “我买你两袋奶粉。”蒋伟爽快地说。 “你同情我? ” “这怎么能说是同情呢。” 蒋伟想,如果林一飞接受他的这一帮助,他一定得选择一个十分优雅的方式 和她完成钱和奶粉的交换。 不料林一飞却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卖给你。” 殷勤是门艺术,要讲究含蕴,而蒋伟则采用了摇滚的方式。蒋伟意识到了自 己的错误,手忙脚乱地打开屉子,举起夹着铁夹子的半袋奶粉,向林一飞解释自 己千真万确需要买奶粉了。 “那就先喝完你的半袋再说吧。”林一飞说。 “不骗你,我真的需要买奶粉了。”蒋伟急得睁大眼睛,恨不能从林一飞那 里夺两袋奶粉过来。 看到蒋伟难堪的笑容像碎玻璃,众人的表情又三教九流,付晓非帮忙道: “这小子特实在,不说假话,他真想买奶粉,顺便收买点人情。” “那他可以向别人买啊,我可不敢领那么大人情。”林一飞说。 蒋伟就是心眼再近视,也不敢再一条道走下去了,便笑着打哈哈说:“好好 好,我问别人买总是可以吧? 其实这算什么人情,你卖奶粉,我正好需要奶粉, 这叫互利双赢嘛。” “买奶粉也这么婆婆妈妈,拿着。”祥子果断有力地递给蒋伟两袋奶粉,心 里却暗骂蒋伟对自己的老乡不安好心。 孟柯看蒋伟掏钱付账的样子,不禁想笑,又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痛快。这时, 欧阳小曼也开始缠付晓非买奶粉,祥子也往乔木生被子里塞奶粉,孟柯马上打断 了下属的胡闹,大声说:“晚上回来,我请大家喝奶粉,现在出发。” 众人大笑着散去。 冬天的夜来得早,风又冷,林一飞走在路上听着梧桐叶划过水泥地面的声音, 有点冷,打了个哆嗦。 她身后不远处的一个黑影,紧着走了几步看她哆嗦时猛停了停,最后快步追 了上来。 林一飞正犹豫选择哪栋男生宿舍楼时,见有人追上来,一瞧,是孟柯,挺奇 怪,问道:“有事吗? ” “你还是去女生宿舍楼推销吧。”孟柯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你刚才不是说女生去男生宿舍推销吗? ”林一飞不解说,还调皮地吹了个 口哨。 “我现在想,还是女生和女生好打交道些。” 林一飞笑了笑,扭头走了。 孟柯看着她一袭黑衣的背影,莫名地有些感动了。 “嗨,能卖几袋算几袋,这东西不好卖。”孟柯冲林一飞后背说。 孟柯自己却毅然去了女生宿舍。 女生宿舍楼的楼道里挺干净也挺安静,门几乎都是关着的,偶尔传来的清脆 的笑声总让孟柯心惊肉跳。每次敲门,齐刷刷的好奇让孟柯觉得身后有鬼,自己 的一双眼睛像下岗工人一样没着落,既不好意思环视所有人,又不能注视某个人, 匆匆说两句,扭头就走。 有一回,在一间寝室里,一个有购买意向的姑娘仔细地盘问着奶粉来源,想 弄明白奶粉是否是真货。孟柯老实地解说着,谦逊得像个白痴。这当口,寝室里 来了个卖鞋的。卖鞋的还未展示自己的鞋,却看见一只老鼠,“看! 老鼠! ”卖 鞋的不由叫起来。想买奶粉的姑娘吓得双手抱肩,求孟柯和卖鞋崽帮她把老鼠赶 走。孟柯口里答应着,心里却恨透了卖鞋的,怀疑他未必真看见了什么老鼠,大 有可能是利用虚拟的老鼠和姑娘联络感情以吸引姑娘买他的鞋,真是无耻至极。 两人把各自的包放在桌上,操着竹竿开始敲打床底的箱子,寻找那只惨遭卖 鞋佬目击的老鼠。“把箱子拖出来吧。”看上去像江西人的卖鞋佬指挥着孟柯。 孟柯心里却说:你怎么没投胎到母猫肚子里啊,多屈材! 在姑娘的注视下,两人 合力从床底拖出一口红木箱子,挺沉的,两人都奇怪箱子的主人是怎么塞进去的。 折腾了半天,果然见有只老鼠伏在墙角一动不动。 正忙着,孟柯无意间突然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屋里来了老太太,看上去很像管 理员的老伴,只见那老太太一手抱着孟柯装奶粉的包,另一手抱着卖鞋佬的鞋包, 正优哉游哉向门外走去。孟柯和卖鞋佬互相看了一眼,忙冲上去。 “谁同意你们来这儿卖东西的。”老太太遂站住。她一口牙长得七零八落, 像盲人种的稻田。 “老人家,真对不起……”孟柯低声下气说。 “是啊是啊,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两人暖声暖气地央求着,老太太的脸却像残损的古代壁画,死咬着要两人跟 她去管理室。孟柯知道一旦去了管理室,奶粉就算完蛋了,便和卖鞋佬拉拉扯扯 地缠着求老太太放一马。老太太则似乎是故意虚张声势大声说:“放开放开,拉 扯什么,反了你们! 楼下有保卫科的,走,跟我下去! ” 听到保卫科三个字,孟柯和卖鞋佬更急了。只见卖鞋佬瞅了瞅空荡荡的楼道, 大约是估计逃走不成问题,便猛地从老太婆手里抢过鞋包,拔腿就跑。孟柯也忽 然来了灵感,心一横,牙一咬,也去抢自己的奶粉包,老太太毕竟力气弱小,孟 柯也轻易得手了,可是,却被老太太抱住了一条腿。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跟我去保卫科去! ”老太太大声喊起来。 孟柯急糊涂了,使起蛮劲来,毫无目的拖着坐在地上的老太婆走了几步,一 抬头,却看见了惊讶地站在门口的林一飞。孟柯大惊,急忙用屁股挡住老太婆的 视线,挥手示意林一飞快走。 “我不跑了,我们去管理室吧。”看林一飞走了,孟柯放平静些对老太太说。 “你想打人啊,是不? 你这个恶棍! ”老太太仍在大叫着。 红头涨脸、胡乱喘着气的孟柯被满身灰土的老太婆紧紧揪着衣襟,看上去像 个喜剧演员。为什么我要跟着卖鞋佬一块抢包? 可是,要是这一包奶粉被保卫科 没收了,我拿什么去赔? 老天,这可是两三百块啊! 孟柯真想变疯算了。回头看 看老太太枯瘦的脸,孟柯只好暂时打消了一切疯狂的念头。 待老太婆把孟柯揪出楼道,已经有许多女孩远远地围观了,其中就有林一飞, 她正犹豫该用什么好办法去劝老太太放了孟柯时,只见孟柯突然冲老太婆身后大 喊: “你快跑啊。”老太婆一回头,孟柯猛地一挣,逃跑了。 乔木生的嘴巴简直是灾难,几乎所有广告班上的男生都知道孟柯晚上要请客 喝奶粉的消息。凡是能走路的都来了。除了杯子是人人必带的外,还有人拿了开 水瓶和扑克牌,甚至几个新闻专业的人也赶来了。 乔木生一看人来这么多,别提多后悔了,恨不得自己变成头母牛算了,他想 要孟柯请这么多人喝奶粉,真是要孟柯命的。 孟柯还没回来,乔木生劝大家等等吧。哪知众人听了,敲着杯子齐声叫骂。 乔木生看着付晓非,付晓非马上扭头看窗外。没办法,乔木生只好剪开袋奶粉替 孟柯请客。 “李金羽太胖了,每回都是人没越位,肚子就先越位了。”付晓非和几个球 友喝着南疆奶粉,聊着国奥队的一场比赛。乔木生则约了几个人开始打牌,打一 种名叫“斗地主”的牌。他们边打牌边点评广告班上的女生。蒋伟则和几个面色 阴郁的人认认真真地讲着别人的坏话,他们喝奶粉喝得最快。 一帮人喝累了,正商量谁去买麻花时,隆锦贵来了。隆锦贵是来监督视察孟 柯的工作的,他看着满屋人都在喝他们的白花花的奶粉,心都要碎了,他拧着付 晓非的膀子直叫:“孟柯在哪里? 孟柯在哪里?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怎么都喝奶 粉呢? ”闻着隆锦贵身上散发的公汽味,付晓非只好哄他是自己买的奶粉,并替 孟柯说了一通好话,诸如工作认真负责之类。隆锦贵听得半信半疑,他开始数奶 粉箱子里的奶粉。 楼外,风借着夜势越刮越大,潮湿的寒气裹着城市的灰尘,在城市上空弥漫 着。孟柯由于方才的紧张脸有些发红,寒风一吹有了肿胀的痛感,怀里搂着的包, 带子很丑陋地断着,手背上还有一道老太婆指甲的划痕。 校园里的宽宽窄窄的路和甬道沉在黑色的夜中。孟柯来来回回地练习着走路, 感觉自己像街头的便宜肉包一样无所谓好坏,但又复杂得像包子里边的馅,不知 道是什么玩意。奶粉生意看来是失败了。第一次啊,可恶的第一次! 孟柯想唱首 歌,真的想唱首歌,低沉感伤型的,可他只是想想而已。对于他来说,买台随身 听是个梦想,一个美妙的城市梦想。走累了,那就回去吧,会不会有哪条好汉卖 疯了也不得而知啊。 孟柯推开门,发现屋子里热闹得像两辆塞满了人的公汽撞在一块。 乔木生和另外几个大男人在屋里顶汽球,跳得像春天的蛤螟,隆锦贵正和欧 阳小曼吵架,不知为了什么。见孟柯回来,隆锦贵瞪着愤怒的眼睛,似想和孟柯 比划比划。孟柯没理他,径直躺在床上。 “孟经理,他说不给我工资。”欧阳小曼脸红得像鲜血。 “他逗你玩,一定给。”孟柯有气无力地答道。 隆锦贵一看孟柯如此了无牵挂的懒散样,气得两眼喷血,张嘴就教训孟柯。 从孟柯被他看见的第一眼开始,孟柯是如何胡言乱语、疯言疯语地把牛皮吹成铁 皮,以及各种各样孟柯如何言行不一的细节,枝繁叶茂。隆锦贵还不时地穿插这 样一句话,“我算看透你们大学生了,什么样子啊。” 孟柯躺在床上,如果有根烟多好,孟柯吐着虚拟的烟圈想。 隆锦贵的嘴巴依旧灯火般闪烁,眼睛摸索着屋里所有的人。付晓非劝他别孩 子气了,谁晓得他却更孩子气了。 墙头的传呼器很合时宜地响了,是找祥子的。祥子这时卖奶粉还没回来。孟 柯似乎知道怎么回事的样子,从容地出了门。 孟柯替祥子来到楼下管理室,发现林一飞也在那儿。好生奇怪,正想艰苦地 冲她笑一笑,却见她眼神冷得冰刀一般,只好做罢。 “祥子还没回来,找他有什么事? ”孟柯问得小心谨慎。 林一飞没答话,冷着脸把奶粉从包里倒出来,拿个大塑料袋装好,又掏出几 十块钱递给孟柯,“卖了三袋,这是钱,数一数。” 看着林一飞装骨灰盒似的装奶粉,孟柯脑袋里风车般飞转,可还是不明白林 一飞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给自己奶粉。以前林一飞和自己说话用的是普通话,现 在却改成一口武汉腔,语气一点也不客套。孟柯像脑袋里飞进只苍蝇,乱糊涂了。 接过钱傻乎平地点起来。一想,咳,自己被林一飞吓糊涂了,这么听话,说点就 点,马上停住:“别笑话我了,你怎么不上去啊,今晚发工资呢。” “我不要了。”林一飞盯了孟柯一眼。 “怎么,怎么不要了,你干得挺好嘛。”孟柯觉着自己好累。 “我不想要了,我先走了。”林一飞扭头就走。 “……”孟柯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你也别托祥子给我钱,我不会要的。”林一飞忽然又转身对孟柯说,然后 又扭头朝外走去。彻底地走了。 孟柯用手抹了把脸,摇了摇脑袋,忽又快速追了出去,忙乱地挡住林一飞的 去路。“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他对林一飞说。 林一飞绕过孟柯走了,孟柯好生难堪。 孟柯想,林一飞啊林一飞,你也看见了,我是不好,可是遇了你让那个老太 太抱住腿你会怎么样? 你难道和她一起去保卫科? 做人怎么这么难呢? 乔木生在一份晚报的征婚广告栏里看到了一个交友热线的电话号码,想了想, 便站起来拿毛巾擦了擦脸,梳了梳头,对镜子飞了几个媚眼,换上西装、皮鞋, 认认真真地坐在电话旁回忆自个电话卡的密码。 千万别碰到男的,木生祷告着。哪晓得这条线路忙坏了,永远占线的嘟嘟状 态耗尽了木生的所有热情。在祥子的嘲笑声中木生只好挂了电话。 在没有爱情的日子里,洗脸,刷牙,睡觉,没一样不令人疲惫不堪。听说捕 获爱情需要织张不大不小的网,唉,我一定是只断了腿的蜘蛛,只能指望千里姻 缘一线牵了。木生端着空脸盆,肩上的湿毛巾浸透了毛衣,嘴角还挂着一缕牙膏 的白沫,边走边想,我哪点不好? 怎么就是找不着女朋友? “爱情的信使是什么月老,丘比特,神箭。那怎么忙得过来,把我们木兄耽 误了。”付晓非坐在木生的床上说。 “太对了,我的早恋就是被封建家长耽误了。”乔木生扯起本诗集。 “要是爱情由蚊子苍蝇之类的使者传播,那你可发了,夏天不用挂蚊帐。” “太对了——哎,我的蚊帐怎么一直没见啊,是不是被你们扔了? ”木生记 起手里这本诗集的作者已因为爱情未遂而卧轨去了。 “没那么严重,我们用它擦皮鞋呢。” “哇,别吓我,你们也太缺德了吧。” “对了,木生念念你写的诗吧。” 乔木生激动地笑了,从枕头下面的袜子里翻出一张纸,“昨晚我于一阵躁热 后写的,我念了啊。”遂念道—— ( ——) 冷冷的, 艳艳的, 就是一笑, 不过莞尔。 ( 二) 春天来了, 你的脸凝作冬天。 “就完了? ” “短诗嘛,感觉怎么样? ” “太棒了,很有田园风味嘛。” “这可是爱情诗。” “我知道。”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