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法国桐树很高大,月亮都被挡得支离破碎,斑驳柔和的光在高高的树叶间滑 行。孟柯和林一飞并排走在树下,两人好久都没说一句话。 “找我有事吗? ”终于还是孟柯先开口。 林一飞却没回答,她仍默默地往前走着。 两人离开了法国桐树的荫影,月亮清朗起来。孟柯偷偷地看一眼林一飞,感 觉她像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 “哦,你是想问我卖自行车的事吧? ”孟柯又说,“我知道晓得这事的人不 少,想必你也晓得了,是吧? ” “是的,”林一飞忽然站住,面对住孟柯说,“你可以告诉我车是从哪里弄 来的吗? 当然,”话音严厉起来,“我要你讲真话,你只要有一句让我听出是假 话,我会永远不会再见你的。” 听到林一飞如此态度,孟柯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急忙躲开林一飞的目光, 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怎么? ”林一飞进一步逼问孟柯,“你是信不过我,是吗? ” 孟柯心里喊当然不是的,嘴上却说不出话来。 “当然,”林一飞又说,“我好像没有理由逼你向我坦白的,你也没有义务 向我……”“别说下去了,我当然会告诉你的,”孟柯当然不能忍受林一飞把她 的话讲完了,他打断林一飞,却又用一种感觉像是无奈的语调说下去,“自行车 我是从黑市上弄来的,我倒手卖了赚钱。” 孟柯后面的话是低着头说的,有点像是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 林一飞有点不大认识孟柯似的看着他。半晌,她才茫然地说:“可是,可是, 你为什么会干这些事呢? ” “我当然是想挣点钱的。”孟柯说。 “我要你别干这个了,行吗? ”林一飞恳切地说,“缺钱花我可以借给你, 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孟柯像是突然间明白了,一直以来,林一飞是出于同情才和自己交往的,他 想这太可怕了,便冷冷地说:“谢谢你,我不需要。” “你不觉得你过分吗? ”林一飞恼火起来,“你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 孟柯感到好困惑,他想林一飞好像没有理由对自己这样好的,她不是正在和 付晓非谈恋爱吗? “天这么冷,”孟柯没有丝毫体谅林一飞的意思说,“你我还快回去吧。” 孟柯说完话,自己先扭身往宿舍楼走去。他想你把爱情给了付晓非,把同情 给我,谁希罕你这个? 可是,当他发现林一飞并没有和他一起走时,竞听见了林一飞的哭声,他的 心忽然碎了似的难受起来,他的腿不知为什么走不动了。 “对不起,”他说,“我答应你,我以后永远不会再干贩自行车的生意了。” 武汉的雪像电影里的漂亮女人,总是很快就走掉了,大家刚听见有人报告外 面下雪了,正还打算到窗口去欣赏一下,结果还没来得及到了窗口,那雪早变成 雨了,让人白高兴一场。 付晓非在窗口看着渐渐沥沥的雨水,心里悲伤透了。原本定在今天下午比赛, 昨天竞打了,自己干干净净地错过了,恨谁都晚了。 忽然,付晓非从外面白茫茫的雨雾里,看见有个人打着伞从操场正往这边走 来,不由就激动起来,他赶紧拿把伞飞奔下楼。 当然是李娅。 李娅把着把淡花的紫伞,站在球场边的一棵树下,冷得发抖,看到付晓非, 故意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 “雨太大了,我站在楼上看不清楚,只以为是一女孩——早知道是你,我怎 么会来呢? ” “你们为什么还不打比赛? ” “你好傻,见下边没人还跑来干么? 呆乎乎的以为自己拿了个第一名。”付 晓非后悔没及时通知李娅,光顾自个难过了。 “对,我是挺傻,把别人的谎言当宝贝。”李娅闷声说道。 “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比赛昨天下午就打了,我昨天晚上才知道。” “那不是错过了吗? ”李娅皱起眉头。 “是的,一混蛋害我,故意不告我消息。” “谁这么无耻? ”看着付晓非艰难地遮掩自己悲伤,李娅很心疼。 “算了,别提了。” “很难过吗? ” “看到你我好多了,你今天看上去真漂亮,真的。” “都怪我带走了你的运气。” “别傻了。” “没办法补救了,你可以去找找校队的教练也许有用。” “我会的,别替我担心了。”付晓非感激的笑了笑,“谈点浪漫的事吧,我 请你去看电影,一家很漂亮的电影院。” “什么电影? ” 付晓非咬了咬舌尖,说道:“《当男人爱上女人》。”见李娅的眼睛紧张地 溜向别处,又说,“一个爱情悲剧,关于离婚的。” “听上去好悲伤,外国片吧? ” 付晓非点点头:“记得你让我配送些礼物给你吗? ” “记得。” “你猜是什么礼物? 猜不到我就不送了。” “给我个提示。” 付晓非深深地盯着她,直盯得李娅忍不住眨了次眼,才说道:“我不敢说。” 雨下得越发大了,整个世界都有些飘摇浮动了。 李娅看着眼前这个让自己心动的男孩为了自己而紧张不安,暗自得意。 “如果我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你一定会笑我,是吗? ” 李娅摇摇头。 “雨真大,是不是? ” 李娅点点头。 付晓非突然把自己的伞丢到地上,一闪身窜到李娅的伞底,轻轻搂住她的肩, 他说:“我想送给你一种花,红色的,九十九朵。” 李娅的脸呼地红了,低下了头。 付晓非轻轻捧起她的下巴,问道:“你有没有抹口红? ”想吻她的样子。 李娅感觉着付晓非逼近的心跳,说道:“你有没有刷牙? ” “对不起,我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了。”付晓非重新捡起自己的伞。 李娅却又笑着窜到付晓非的伞底,轻声说:“打击一下你的自信不行吗? 闭 上眼睛,送给你样东西。” “好。”付晓非闭上眼睛,却马上睁开了,“等一等,我先把钱包握在手里。” 见付晓非把眼睛闭牢了,李娅从脖子上解下一个银制的小佛像,戴在付晓非 脖子上,又跃起脚尖,用嘴唇碰了碰自己的心上人。 耶稣休假的日子,就是大学考试的日子。那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审判,而且 辩护律师是个哑巴,你什么好办法都没有。 一个冰冷的灰沉沉的早晨,孟柯从他的新被子里钻出来,发现寝室里已空无 一人,想,该死,今天上午要考李子莹的市场学了。孟柯因旷课已被她记录在案, 今天必须要考高分。昨晚孟柯用了四根蜡烛。 孟柯冲到教学楼前时,看到贴有考场号码的宣传板被人群挤得跳了起来。孟 柯稍一犹豫,差点被后边冲来的人撞倒。 晚了。教室里的好位置都被人占领了。所有的人都用笔在桌上敲敲打打,像 群疯狂的啄木鸟。孟柯坐在一个四面通风、透明度很高的位子上,身上又像个热 馒头一样冒着气,烦恼得一场糊涂。刚想在桌上抄点什么,李子莹像股黑旋风似 的荡进来。 孟柯拿到卷子。哇,完了,试卷像钢板让自己无从下笔,自己背的一个都没 考。孟柯真想把卷子吞掉。孟柯正想看看左邻右舍的境况,却遭到了李子莹冰锥 般锋利的目光。 如果没有地震或外星人光临,孟柯的市场学考试绝对垃圾股,等下学期重修 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孟柯手中挥动着的笔一个字没写下,写了也是白写, 只有假写。 孟柯想起了自己大一时在老乡会上听来的一个绝招,一上考场,只要觉得没 希望,就马上假装昏倒,连人带桌翻滚在地,让人把你抬出考场,老师一般都会 出于人道,认为你是由于意外事故正常缺考了,不会记你不及格。那样,你只需 在下个学期参加次象征性的返考就可以了,这样就不用重修了。 参加过考试的人都明白什么叫不择手段。孟柯用眼角看了看表,心说老子都 活到这份上了,还伯什么丢人,豁出去了,只要没人挠我痒痒,假装昏倒还不容 易? 况且老子还有昏倒的经验呢。 孟柯轻轻地观察了一下走道宽度,感觉了一下椅子的重量,顺势带倒它不成 问题,要不要用点力把桌子也掀翻? 孟柯有点犹豫。 孟柯把屁股朝椅子边挪了挪,一只脚勾紧椅子腿,胳膊放松,并且要在落地 的刹间把头护好,当然,手表最好也别摔碎。 孟柯闭着眼睛干这事,没看到自己的表演,只听到自己的钢笔摔在地上的声 音,试卷滑过自己脸庞,感觉着痛楚,接着是李子莹的惊呼以及她的脚步声,她 好像用手扶起了他的脑袋。 最后,孟柯听到了大邦的声音:“李老师,快给他做人工呼吸。” 孟柯真被抬进校医院。 孟柯从校医院出来时,已是午饭时分了。他拍干净身上的土,觉得好累,虽 然刚刚被输了一瓶葡萄糖。他笑想,李子莹真傻,居然听了混蛋大邦的话,当场 给自己做人工呼吸,真丢人。 孟柯走到寝室门口,就听到大邦他们的笑声,气晕了。 “孟柯,没事吧? ”祥子小心地问道。 “真要感激你,你要不昏倒,我们现在也笑不出来唆。”大邦真诚地说道, 想了想,“你也许不知道李老师给你做人工呼吸后,脸红扑扑的,对她来说,或 许算次艳遇吧。” 孟柯刚想攒点劲骂大邦,一个中年人出现在寝室门口朝里问:“孟柯是不是 住这个寝室? ” “我就是。”孟柯说。 “你跟我到院办公室去一趟。” “什么事? ” “去了再说。” “估计是你缺考的事吧。”祥子说。 孟柯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 孟柯跟中年人走进院办公室的门时,他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 两个坐着都很高大的警察用手指示意孟柯坐下,然后就一言不发地盯着孟柯, 直盯到孟柯低下头。其中一个警察说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xx条,你 必须对以下问题如实作答。” 孟柯绝望的浑身稀软,冷汗直冒。完了,全完了。孟柯觉得自己像被人绑住 手脚丢到海里,甚至失去了挣扎的权利。 “姓名? ” “孟柯。” “我是问你怎么写? ” “单姓孟,柯,木字旁加可以的可。” “年龄? ” “二十。” “性别? ” 一连串问话让孟柯彻底失去了思维能力。 “你有没有卖过这种卡? ”警察出示了一张硬纸片。 “卖过。” 孟柯当然认得那就是一条让他卖的优惠卡。 在后来的问话中,警察并没有提孟柯与自行车的事,只是问孟柯卖卡的细节, 并问他在卖卡的同时有没有进行一些不法的宣传,也就是反党反人民的宣传。孟 柯发誓自己是清白的,并坦白自己根本没亲自卖卡,并供出了欧阳小曼和瘦猴, 关于卖卡的事,孟柯说的都是实话,只隐瞒了一点,即和一条认识的过程,孟柯 说是打台球认识的。 “你知不知道一条以前因为愉车坐过牢? ” “不知道。” “你除了卖卡,还跟一条干过什么事? ” “没有了。” “你有没有帮一条倒卖过自行车? ” “没有。” 孟柯快挺不住了。 “把你的呼机号码告诉我们。” 孟柯当然不敢撒谎。 “明天上午,我们还来找你,你回去好好想想,”两警察互相商量了一下, “你可以走了。” 从院办公室受审出来,孟柯就跑到湖边。 冬天的湖边十分清冷,看不到飞鸟的踪迹,间或有只黑鸦一声不响地掠过湖 面,暗绿色的水波泛着冰冷的光,几片枯叶无处可漂。 孟柯目无表情地呆坐在湖边。今天我还是大学生,明天我就是囚犯,社会的 垃圾。出狱后我干什么,回家种地吗? 娶一个强壮的村姑? 孟柯突然想到了林一 飞,我永远没机会向她解释了,我为什么总是倒霉? .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的倒霉 ? 活他妈的真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孟柯抱头哭起来,他想到了母亲和姐姐,她们像蝉一样喝风饮露地活着,天 晓得供自己读书的钱是怎么省下来的。天哪,孟柯的心疼得抽动起来。她们养活 了一个罪犯,一个该死的罪犯。孟柯甚至没脸去想她们了。 当一切都错了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盯着暗绿色的湖水,孟柯想,为什么我不去死呢,跳下去就可以了。 湖光水色一瞬间显得冷酷伯人。孟柯的喉咙感到干涩难耐,自己也好像变得 遥远起来,如同感应到了某种死神的召唤。可是,孟柯忽然又想这地方似乎不是 自己死的地方,他想要死也最好是死在学校里,那样,校方和保险公司可能会给 自己家里赔钱的,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太需要钱了。 孟柯最终放弃了跳湖自尽的想法,他不想让人嘲笑自己的软弱,况且校方和 保险公司不会为自杀身亡的学生赔钱,全部灾难将落到母亲和姐姐头上。 孟柯几乎是闭着眼睛从湖边跑回寝室的。 晚饭时分,孟柯平静地坐在床上,没人愿和他说话,也没人愿和他开玩笑, 孟柯想这样最好。 孟柯轻轻地盯着融入夜色的窗口。窗台上还有个青色的空墨水瓶,是孟柯刚 才趁大家不注意放上去的。 “乔木生,借一下你的锤子和钉子。”孟柯说。 “干什么? ”乔木生说。 “钉一下窗户,太松了,老漏风。” 孟柯从乔木生手里接过锤子和钉子。 “木头都松了,不好钉。”乔木生说。 “我知道。”孟柯慢慢地站在窗台上,钉起窗户来。忽然,孟柯一只脚踩在 墨水瓶上,身子趁机一纵,“惊叫”声,朝窗外“掉”下去。 孟柯想自己这回“表演”得肯定天衣无缝。 冷风和灯火从孟柯眼前闪过……忽然,孟柯竞又后悔了,强烈地后悔了。怎 么办? 有了,他看见二楼有扇窗户是开着的,他打算抓住它…… 日子在继续。 忽然之间,大家从媒体上了解到,东南亚某国发生了排挤和迫害华人的恶性 事件。 校园里沸腾了。 星星点点的蜡烛照亮了挥舞着浆糊刷子演讲的人们,嘶哑的接近于摇滚的口 号击打着所有大学生的心。 校园里涌动着仇恨和愤怒。 405 寝室的五个小伙子正联手做一个大标语牌,为明天的游行做准备。大家 先让祥子写字,祥子说写大字还是孟柯写得好,大家就又让孟柯写。孟柯也不谦 虚,拿起毛笔就写。大家看见果然是孟柯写得好些。 大家感觉他们像五张多骨诺米牌,在一起才能成局,在一起才更美好。 (全文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