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杨浦在局办公室主任老杜那恭谦的小碎步引导下,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口,老杜 敲门后迅速闪到一旁,好像在宽阔的路上也要给人让道似的。 档案局的一把手姓名叫朱树良,人和名字无出其右,满面慈祥样赫然写在了脸 上。只不过,在局里他的名字倒无关紧要,大家都只称呼他的姓和官衔。岁月是无 情的化妆师,他虽有着列宁那种型号的辽阔的额头,前额和顶部却像一块光秃秃的 礁石从时间的河流里浮现出来,是典型的地中海发型。慈爱的面庞上有一双稍显混 浊但十分智慧的、洞察秋毫的眼睛,从中流溢着善良、谦和而又不失警觉;两个腮 帮子有些鼓胀,像是嘴里始终塞了什么东西。和街上大多数上了年岁的男人一样, 腹部像怀了三个月胎,理直气壮地鼓出来。 朱局长一照面,就像摇晃枣树一样摇着杨浦的手:“来啦!来了就好。” 杨浦有一刹那间的迟疑,还不太习惯对方这样的举动,他觉得这种热情几乎能 让室内的温度骤然升高许多。他在来之前,他就听人说过,这老头是一个老机关, 宦海沉浮多年,人看上去挺圆滑的,心眼却不坏,官声不恶。他身上随时散发着好 多当领导共有的庄重,而这庄重丝毫没有妨碍他的平易、亲切和随和。只是切忌不 要在他面前自作聪明地耍花样,他是什么事都看得透的。不过,这些年来或许是年 岁大了的缘故,他在局里不怎么管事,一天到晚捧着本《西游记》看。别人笑他, 他却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当年毛主席靠一本《三国演义》和一本《孙子兵法》打天 下,我就靠这本《西游记》坐天下,我要用唐僧的慈悲心怀把单位治理得像一方西 方净土。 杨浦略有些局促地客套道:“朱局长,我初来乍到,隔行如隔山,这儿的很多 事情我还不懂,还得请老领导多予指点和关照。” “哪里的话,机关里的工作套路大同小异。哦,我忘了你是从学校里来的,人 类灵魂的工程师。老杜,你先别走……”朱局长似乎想起什么事来,先拉着杨浦的 手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回到办公桌前,一边在一堆文件里东翻西找一边叮嘱杜主任 道:“市里的这个会议十分重要,杜主任,请你记着提醒我。” 杜主任半哈着腰,看了看他找出的那份文件说道:“这是前天的事了。” 朱局长额头有汗水渗出:“天啊!我居然忘记了参加会议!” 杜主任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紧盯着朱局长说道:“朱局长,您已经去过了。 那天是我陪你一道去开的。” 朱局长仍是满脸狐疑:“是吗?不会记错。” “不会。”杜主任很肯定地说道:“不就是全市老干部工作会议吗?散会后, 你还找冯部长说了一会儿话。” “哦——”朱局长似乎想起来了,拍了拍光洁的额头,冲杜主任摆摆手:“瞧 我这记性。你走吧!记着跟各处室打个招呼,呆会我和小杨要来转一转。” 杜主任用纸杯子给杨浦泡了一杯茶,两只手捧着,如同捧着一只刚刚孵出的小 鸡那么小心翼翼。 朱局长待杜主任喏喏告退后,门一寸一寸像钟表时针缓慢地关上了,才坐了下 来,用手抚摸他那光秃的头顶缓缓说道:“这人不服老真不成呀。小杨呀,你也看 到了,我这人上年岁了,不顶用了,摆设一个,往后局里的事就靠你了。我和老宋 对你可是寄予厚望啊。” “朱局长,话不能这样说……”杨浦知道朱局长说的老宋是这个局的另一个副 局长。名字挺大气的,叫宋大江。上次来,他们见过一面,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 脸形如同斯巴达克一般很军事化。 朱局长摆了摆手,笑盈盈地对他说:“我不是客气。我可是王小二过年,一年 不如一年。翻过年,我就五十九岁了,精力大不如前了,想问题也赶不上列宁了, 无论是外观还是内在器官都进入了老年状态。尤其是一进入夏天,我总觉得全身上 下哪里都不对劲,估计身上的零件坏了不少。老宋也是年过五十四岁啦。你还不到 四十岁吧?花样年华。我可得在你的肩头上多压点担子。关于你的分工,我和老宋 商量过了,现在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们局虽然庙子不大,但编制跟北京西郊的 景点是一致的——八大处、室,行政上两个处室办公室和政工处,由我来撑着。业 务上的六个处你和老宋均摊,一人三个。你负责编研处、法教处和利用接待处。剩 下的交给老宋。我想,你不会有意见吧?” 杨浦没有立即作出答复,溢着笑容的脸上,有了一种与往日不同的东西。他在 想,那是什么呢,不得而知。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双脚悬着,没有踩在地上的那 份踏实之感。他没有料想到,这么早就涉及到这个问题,至少应当给他一段时间, 让自己熟悉和了解一下情况后再定似乎更恰当一些。他很想把自己的这层意思表达 出来。不过,他知道,机关里毕竟不是学校,有它自身的规矩,就像文明社会有很 多规范,例如男士面对女士不可以问年龄、体重这些问题,因为这是冒犯。他想起 了机关里流行的一些警语:如把将要出口的“不”改成“这需要时间”、“我尽力 吧”、“我没把握”……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朱局长连说话也慢了半拍。他望着杨浦的眼神,好 像比刚才复杂;并用这复杂的眼神等待着回答,彷佛在猜测对方要说什么。 “既然这事朱局长和宋局长都商量过了,我、我就尽力吧。”杨浦抬头将目光 投向朱局长,用略带苦涩的语气应承下来,只是心有不甘地补充道:“只是我是一 个教书的,从来没做过行政工作,什么都不懂,一下子让我管这么多处室,就怕管 不好。” “谦虚就是实力,我相信鲁迅先生说的话。我知道,人一旦达到了某个高度某 个层面,不论干哪行,都相通。”说罢,朱局长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舒服地 眯着眼,像是在继续堵塞着对方的退路:“本来,老宋的意思是再多交一个处给你。 我和你想得一样,你刚来,还有一个熟悉的过程嘛。好在我们是分工不分家,你年 轻一点,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吧。特别是业务上的事,你一定得帮我和老宋多分 分忧呀!” 杨浦刚想说点什么,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请进。”朱局长应了一声。 门开了,婷婷走进来一位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女孩。那女孩头发扎作两捆,贴 着脖际搭至前胸,有着纤瘦而玲珑的体态和细长的小腿。咋一看,像一竿挺拔的翠 竹,把少女充满活力的身形衬出来,说不出的亮丽清纯。她显然是来求朱局长办事 的。她脸上露出几分少女娇憨之态,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顾盼撩人,见办公室里有陌 生人,略微迟疑了一下。接着,她径直走到朱局长身旁,把嘴对着朱局长的耳旁小 声地说着什么,那拳头似的乳胸紧贴着朱局长的肩背。年轻女孩子中许多人都会耍 这种小手腕,挨靠得紧一点,时不时地发发嗲,乘机提一点不至于太让对方为难的 要求,多半都会得到满足的。 杨浦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看得他浑身直发痒,觉得自己的眼神就像在跳芭蕾。 看来,妻子的担忧是有先见之明的。他心里清楚,档案局的确是女职工居多,典型 的阴盛阳衰。他参加公选时,也去过一个县档案局作调查,那个姓陈的局长给他介 绍情况时曾风趣地说他们局二十多个职工里只有“五朵金花”,不过他说的是反话, 他所说的“金花”是指的男职工。有句至理名言怎么说的,美丽是女人在男人那里 的通行证;包括所有男人,正派的和不正派的。还有一种夸张的说法,说是在当今 这个社会,一个漂亮女孩子的能量敢跟一个大型的核电站作功时抗衡。杨浦默默地 独自在想,自己历来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在同这样的女孩子打交道时,若是遇上 这样的小伎俩,能否抵御得住考验和诱惑?! 果然,朱局长频频地点头:“我看没多大问题。只是,这事你得再找找宋局长, 毕竟是他在管那一块。” 那女孩噘着嘴,没再吭声,只是离去时的脸色略有些失望。 朱局长看起来心情很好,和杨浦开起了玩笑:“她是小李,李小宛,馆务处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 杨浦尴尬的脸上说不清有多少复杂的内容,窘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真年轻, 估计也就刚过可以进网吧的年龄吧。” “是呀是呀,你在学校是教外国文学的,一定知道有位美国作家曾在《女孩捕 猎钓鱼手册》一书中写道,女主角简开始发育了,男孩子们忽然开始注意她……” 朱局长说着说着,脸上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样子,用略带嘲讽的口吻说道:“她看起 来是很年轻,惹得我们这些渐渐变老的凤凰终日惶惶,生怕落架不如鸡啊。唉—— 可惜呀可惜,都有三个孩子了!” 杨浦半是惊讶半是纳闷:“她吗?这不可能吧!” 朱局长“噗嗤”一声笑了,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是说我。也是啊, 批了一个马寅初,多生了五亿人!要不,我怎么会有三个孩子呀!好在我现在也老 了呀。” 杨浦一怔,待明白过来,脸色没来由地憋得通红,摇摇头含糊地自我解嘲道: “老?我不觉得,老领导是不应该注意到老与不老的,这都是他们女人带来的麻烦。” 杨浦在学校时,在学生中就时常接触到这类卡通似的小女孩,长相甜美,富有 生命力,充满青春魅力,活泼大方。每一个人都会不自觉的想要亲近她,都会被她 的可爱所感染。只是,这种女孩总给人一种浮浅感,觉得她们头脑简单,像青苹果 一般青涩,谁真要咬一口,想必会有涩涩的汁流出来。从气质和性格上说,杨浦更 喜欢婉约一点的女性,也就被人们称之为淑女的那种类型的女人,觉得跟自己性情 相近,彼此也容易交流和理解。 “要怎样才算老!好啦,不开玩笑了。走吧,我们还是先到群众中去吧。我陪 你到各处室去转转,和大家见见面,先熟悉熟悉情况。”朱局长说着站起身来,轻 轻地拍了拍杨浦的肩头,把两手背在身后,步履稍显蹒跚地向门口走去。 杨浦慌忙影子般跟随而去,矜持全无,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羞愧和懊恼,就 像被牵了牛鼻子似的。 杨浦的目光直指那颗列宁那种型号的头,仿佛想透视出其中的内容,尤其是游 荡在脑皮层沟壑里的那些被称作思想的玩意儿。平心而论,初涉官场,不曾涉河不 知水之深浅,但面前的这位朱局长已经让他有些心神不安。这很容易让人敏感地想 到,朱局长那看似的平淡和戏言都好像藏了许多深意似的,甚至于他刚才和杜主任 谈论开会的事似乎也有点处心积虑的嫌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