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杨浦走进法教处办公室里,意外地发现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刘明娟孤独地坐在那 里,双手托着下巴,双肘搁在办公桌上,皱着眉头,头侧向窗外,专注的神情令人 怦然心动,像是被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迷住了。他走近了她,饶有兴趣地细 细观察她,才发现她的目光并没在那棵树上,也没在任何地方。她仿佛在沉思,那 目光是视而不见的,异常专注的,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 “一片、两片、三片……”杨浦笑容可掬地用手指点着那棵香樟树,仿佛是在 数那树叶。他在学校上课时,遇到临窗坐的学生走神发呆,常常用这招调侃他们, 引起课堂上学生们的哄堂大笑。他看着浑然不知的刘明娟,不忍笑话她又不能不笑 话她:“怎么,不会比昨天少了两片吧!” 刘明娟或许是太专注了,因而当杨浦出现在面前时,她竟受惊般一下子跳起来。 随即她就镇定下来,脸上挂着拘谨的笑。 “小刘,莫不是在享受孤独吧,有时间这么合法地发呆,真是件幸福的事。怎 么,一个人在想什么呢?”杨浦关切地问道,感到自己好奇心的阀门正一点点被打 开。 刘明娟抬起头,仍在发愣,似乎是还沉浸在另一种情绪中,一刹时转不过来的 表情。直到杨浦开口问她的话,还直瞪瞪地看着杨浦,好像没缓过劲来。这倒是难 得一见的情形。她这些天来给杨浦的印象,几乎是每个毛孔里都无时无刻地在散发 着炽热的活力,那种热度,就算她一动不动别人也能感受得到。当然,通过观察他 也知道,她不像是李小宛那种随意抛撒暧昧的人。 “小刘,我愿出五块钱,来打听你在想些什么。”杨浦开玩笑道。 “我想的东西还真不值五块钱呢!”刘明娟仍然没有热情,声音中透着无奈和 惆怅。 “那么,你究竟在想什么呢?”杨浦一想到市农机推广所那件事,在刘明娟面 前,全失了平日的矜持。 “我是在想你啊!”刘明娟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颧上飞起两朵桃红,着急地 更正道:“我是说,我在想那天你处理市农机推广所那件事情。唉,人算不如天算, 天算不如领导说了算……” “这次就算了吧!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决不手软!”杨浦说罢叹了口气。他想 到了宋局长,那天要不是因为他的缘故,也不会有今天这次带道歉性质的造访。当 然,那天也怪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尽那一份天然的责任,而且原本就是属于角 色的责任。还有,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刽子手,无情地扼杀了刘明娟雄心勃勃的期 望。 “你说得到简单,若是下次没有哪个单位再犯了呢?!”刘明娟仿佛是在自言 自语地说道,语气倒很不经意。 杨浦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一时竟不相信这话是刘明娟嘴里说出来的,抑或只 是自己的错觉,因为这完全是一个小学生怄气时才说得出的话。仿佛她是错过了一 次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似的。他不禁仔细地打量了面前的这个女人,只见她噘着嘴 唇,略低着头,但却瞪大眼睛气恼地盯着自己,她尖尖的下颌令她的脸充满了孩子 般的稚气。说真的,要不是她眼角聚着清晰可见的纹络,怎么也不会相信干部登记 表上所看到的她已经三十五岁的人了。他暗自笑了,这副样子让他看到了她身上可 爱的孩子气的一面,保持着一种天然的童真。 “本来,我是表过态,全力支持你的。只是……”杨浦目光柔和地看着刘明娟, 希望等对方急切地问几个“为什么”或沉不住气自己吐露出点什么,并想顺着话题 劝一下她。 沉默了一会儿,刘明娟极为勉强地笑了一下,沮丧地说道:“嗨,其实吧,我 也没什么,只是其他处室总是说我们处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唉,我说话又算不了数, 真有那一天我说话算数了,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了……”看得出来,她的心底有一 种巨大的失落,而且这种失落还很沉很沉。她深吸了一口气,再鼓圆了两腮缓缓地 将其呼出,仿佛呼出了她心中淤积的那部分郁闷。 杨浦看着刘明娟那张单纯明朗的脸,脑子里骤然蹦出一个念头。是呀,想到那 天他想从杜主任嘴里掏点什么,看来是没选好对象。这些天来,尽管抽时间翻阅了 近些年来局里的档案,对局里的情况多少有些眉目了。不过,有些事情诸如人际关 系等等,这在档案里是看不出来的。实际上,他眼前依旧垂挂着一块结结实实的布 帘子。或许,这个开朗而天真的刘明娟能帮他撩开一角。 “小刘,你觉得宋局长这人怎样?”杨浦话刚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这个时候 提及宋局长的确是不合时宜的。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提问。他心里明白,一个单位 同为副职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最容易处好也是最容易产生矛盾。他得对这位同事 有所了解。 果然,刘明娟低喟地唤了声:“哦,我就知道是他,他一定做过‘李渊劝将’ 工作了。” 杨浦故作镇静地说:“这事和他没关系。我是想问他这人待人处事怎么样?毕 竟我以后得和他一起共事了!” 刘明娟的眼珠子在杨浦的脸上飘来飘去,黑亮的眼睛扑闪了一下,忽然拍额大 笑,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她居然“咯咯咯”地笑开了,三十好几的女人还能有 这种银铃般的笑声,真是令人惊奇和佩服。骤然间,她那率真和直爽的天性仿佛又 回到了身上,随即她便郑重其事地说道:“杨局长,我明白你想知道什么。到了一 个新地方,一般都有‘十万个为什么’。我很高兴,你能来找我说这种事,证明你 信任我,那我就多两句嘴吧。其实,这些年朱局长基本不理朝政,局里都是靠宋局 长撑着。宋局长的最大特点就是交际的手腕真有一套,是属于下锅就熟的韭菜那一 类,网得很宽,似乎哪里都有他的熟人。晓雅笑话他,幸好他没活在抗日战争时期, 要不宪兵队里肯定有他的哥们儿。他待人接物方面具有超级潜质,很好相处,肯帮 助人。这个,杨局长你用不着担心和他处不好!” 杨浦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疑惑地问道:“这我就不明白了,秦冰冰似乎对他 极其不满,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这……”刘明娟明显地呆了一下,笑容随之僵硬,不过很快她就调整 过来,很洒脱地一耸肩,看了看杨浦,放低了声音:“有的时候,我觉得农村出来 的人,就算是当了领导,也永远改不了农民意识和习气。宋局长就像他自己说的是 大老粗一个,没多少文化,连汉语拼音都不认识。还有,他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占点 女职工便宜,开玩笑稍不注意就开过头。特别是酒喝多了的时候,偶尔也会动手动 脚的,摸一下呀捏一把呀的事也时常发生。冰冰在办公室主要是搞接待工作,人又 年轻漂亮,难免不遇上这种事。其实,一个女人在外面做事,给男人们赚点口舌和 手脚便宜也是常事,如果自己胸襟不放宽点,早就气炸成碎片了。” 杨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从未碰见过像这样毫无隐讳的女人。她的坦 率让他心里挺不自在,当即红了脸,有点嚅嚅地说道:“哦,原来如此。以前只是 在报纸上看过,想不到机关里还真这种事。看样子,你对这事还想得这么开!” 刘明娟苦笑着摇摇头,很无所谓地说道:“想得开也罢,想不开也罢,又有什 么办法?你想想看,人家是领导,一方诸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有时尽管 心中别扭还不得不免费奉送满面春风!不过,宋局长也是,冰冰是办公室副主任, 他经常开玩笑喊她‘秦副’,外人就听成了‘情妇’。结果,在机关圈子里闹得沸 沸扬扬的,自然有了许多流言蜚语。冰冰的那位知道了,肚量也太小了点,一气之 下便和冰冰离了婚。真是让人惋惜,就像晓雅挖苦他所说的,他怒沉的可是一只百 宝箱呀。” 杨浦瞪大了眼睛,目光里透着惊讶:“怎么?秦冰冰离了婚?” 刘明娟做出嗔怪的样子,奇怪地看了杨浦一眼:“这个事你不知道?看来,你 太不关心你的下属了。” 杨浦的神情多少有点不自然了,他尽量用很随意的语调说道:“难怪,我看她, 就像波德莱尔的诗句里说的,‘我有着活了一千年的忧郁……’她那两眼嗖嗖地直 冒冷气,效果一点不比空调差。我还当她不会笑呢!” 刘明娟似乎非常羡慕和同情秦冰冰,说起她的事话也多起来了,一张嘴喋喋不 休的说个不停:“啧啧,看来杨局长太不了解人了。冰冰没离婚前,可不是这个样 子,既漂亮多情而又聪明能干,可爱笑了,特别是那对小酒窝,笑起来能颠倒众生。 前几年,我、王晓雅和她三个人经常腻在一起,无话不谈。晓雅嫉妒心很强地说她 简直像琼瑶大妈小说中的玉女一样招人怜爱,天生一副不劳而获的面孔,能把六七 十岁的男人思想都搞乱。对啦,有次我们出去旅游,所住的那家四星级的宾馆老总 真还一眼就看中了她的气质,要用重金聘她做大堂经理。我和晓雅还开玩笑叫她试 试。可惜的是,她找的老公过于小肚鸡肠了,为一点芝麻小事竟闹到离婚的地步。 那以后她人就开始变了,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有什么话也不愿意跟我和晓雅说了, 悲悲凄凄的,迎风流泪,见月伤心,像个林妹妹似的。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会 得上忧郁症的。唉,我有时就在想, 每场爱情起初的模样,都有着新生儿般纯净的 面孔,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面孔渐渐苍老,渐渐世故,渐渐令人望而生畏。 当然, 冰冰他们的这场爱情只能算是未老先衰……” 杨浦沉默了,他的心忽地“呯呯”加速了跳动,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似乎是 在为秦冰冰是单身女人而兴奋。记得,他在翻阅干部登记表时刻意在她那一栏的内 容里多停留了一下,颇为失望地发现她具有所有完美女人的共同特点:已婚。听了 刘明娟的这番话,他感觉到上天果然是公平的,给你一样东西,也会拿走你一样, 不会让一个人什么都是十全十美的。婚姻的失败,对一个情感丰富细腻的女孩子来 说,无疑是桩异常痛苦的事情。他仿佛看见了秦冰冰柔弱的身影,她才刚刚二十七 岁,却有了这么一次“情感滑铁卢”,令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些许的同情心。他突然 有一种想帮助她的冲动。他想到那天她来找自己,事前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 的口,是得让她换一个工作环境。也是的,搞办公室工作难免不惹点是是非非,搞 业务工作自然就单纯多了。杨浦此时的情感已经被她的事情深深卷入了。 刘明娟说着说着,眼角掠过一丝疑问:“杨局长,你怎么啦?” 杨浦没有答话,眼睛一直盯着窗外那棵香樟树,注意到有一片美丽的树叶飘落 而下,左一晃,右一飘,在风中翻腾挣扎。他不禁长嘘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奇妙 的感觉打动了他,接着摇了摇头,像是要让自己从一种迷惘的愁绪中走出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