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刘明娟在会议室门口站了站,头脑中乱得要命,这是她第一次召集中层干部开 会。她觉得自己就像开台锣鼓已经敲响却还没有背好台词的演员,频频后顾,深一 脚浅一脚地也就去登场了。 这些天里,局里一楼的改造和装修工程已经完工,刘市长又给他们争取来五十 万资金,她的本意是想用这笔钱来实现杨浦的计划,改造院落。不过,她不想独断 专行。她想通过自己的言行来改变职工对她的误解。她试着私下征求了两三个中层 干部的意见,就有四五种建议,有的说改造其余办公用房,有的说换计算机……就 是没人提及杨浦原来的设想,将档案局的院落改造成一处江南园林。杨浦的出走才 一个多月,看来有些人就已经把他淡忘了。她内心挺不是滋味的。这些人就像知了, 总是择栖高枝歌唱,树倒了又会另择高枝。杜彬成已被调到市社科联当副主席,那 儿就三个人,除了他还有一个主席和一个司机。局里现在局级领导就她一个人了, 有什么事也找不到人商量。她思来想去,决定召开的一个局务会,广泛听取一下意 见,发扬发扬民主。当然,她最希望听到的是有人能提到杨浦当初的设想。 杨方明斜倚在会议室的窗口前,看着楼下几个工人正在拆脚手架,感叹了一声, 对身旁的王晓雅说道:“你觉得当局长和当架子工有什么相同之处?” 王晓雅撅起嘴,两眼迷糊地问道:“我没想过,你说说看,有什么相同的?” 杨方明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们似乎都有一种向上的欲望,爬到一定的高度, 还想继续往上爬呗。真他妈有意思!我得感谢发明写小说的人。总有那么一天,我 会写这个局里发生的林林总总的故事。晓雅,你知道的一定比我多,到时候一定要 帮我。” 刘明娟一步迈进会议室,正好听见杨方明的高见和计划,面色顿时变成如阳光 没有折射到那面的缺月,阴沉而冷寂。她的头脑出现了短暂的思维空缺,使得她站 在原地纹丝不动,那情景就像一个人伫立在海岸的礁石上,观赏着万般美景,并沉 溺于自己博大的情感之中,却被骤然而起的海潮冲塌了脚下的礁石。她来不及收回 自己的想象,只感觉整个身体在向汹涌的海浪中飞速坠落。就在她发愣的那一瞬间, 所有的中层干部迅速各就各位,围着会议桌坐了下来。她强自镇定下来,缓步走向 了那个位子,那位子曾经是朱局长继而是宋局长后来又是杨局长坐过的,现在留给 了她。她稳稳地坐下后,扫视了每一个中层干部,然后把目光停留在杨方明的脸上, 面无表情地问道:“请问,杨处长,你对杨局长以前提出的建设公共档案馆有何看 法?” 杨方明神情格外慌乱,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滴,声音有些变调,一听就是想 见风使舵地极力迎合她:“我不明白什么叫公共档案馆!我看过一些档案杂志,上 面刊登了一些相关文章,不过都是些学术和理论探讨。杨局长脑子里想的东西就是 和一般人不一样,他的一些设想,理想化的色彩太浓,都是些根本无法实现的乌托 邦。我个人的意见是,我们还是应当现实一些……” “我不懂什么叫个人意见!” 刘明娟突然间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具全体整齐地跳跃了一下。会议室里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他们第一次见刘明娟这般震怒。她颌骨上耸起一道山梁,眼睛 里射出愤怒,和她平时那个貌刚内柔的刘明娟完全不是一回事,原先柔软的那一部 分仿佛淬了火一样有了相当的硬度。会议室里只能听到刘明娟一个人的声音,其他 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仿佛都死了,只有她一人活着。她几乎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不再想着征求什么意见,而是自作主张地作起了安排。她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好像 从她嘴里吐出的不是什么话语,而是一堆滞重的石头。 刘明娟从会议室出来就直接回了办公室,沿着走廊急步快走。尽管也有人看见 她一边走路一边流泪,看过之后却没人上前劝慰,或许那些人心里还会悄悄地想, 她这个时候真会有那么伤心的事吗? 杨浦和秦冰冰出走后,仿佛就从地球上蒸发掉了一般,如同一颗灿烂的流星化 做普通的陨石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个多月来,她想尽了一切办法,疯了一样地寻 找他们,但全是徒劳。原以为秦冰冰会回到北京原来的公司,但与李小宛联系后, 又专程去省城找了宋局长,都说没有消息。看来,杨浦和秦冰冰分明是在有意躲避, 有意切断了一切有可能产生联系的线索。杨浦是真生她的气了,并对自己有了深深 的芥蒂。她去过杨浦的办公室,目睹了他写的考察报告被撕得粉碎,而且在废纸篓 里找到一张写满她名字的废报纸。他根本不留给她解释的机会。她仔细想了想,不 是杨浦心胸狭窄和不大度,任何人处在他的位子和视角看待那件事情,都会无一例 外地得出她在从中捣鬼的结论。她的内心悲苦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她只能痛 悔当初自己一念之差,那次真是不该去找杜彬成。悔恨就像常年不散的阴霾弥漫着, 使她无法驱散。 “笃笃”,随着几声敲门声,贾兴安和一个陌生人推门进来了。 贾兴安很拘束地介绍道:“明娟,这是我们学校的姚主任,他曾和你们杨局长 是一个系的老师。他听说了杨局长的事,想来找你了解了解情况,顺便打听一下有 没有他的消息。” 刘明娟连忙欠了欠身,指着他对面的空椅说道:“姚主任,我听杨局长说起过 你,来来来,请坐。兴安,你去给姚主任倒杯水。” 姚主任坐下后,没有表情地问道:“刘局长,你们有杨浦的消息吗?” 刘明娟摇了摇头,神情沮丧地说道:“我们正在四处打听,只是到目前为止, 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请姚主任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一有消息我就让 兴安转告你。” 姚主任抬头诡秘地看她一眼,微启的双眼像是眺望远方一般发出幽暗的光,突 然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刘局长,听上去似乎他只是出门散会儿步,随时都有 可能回来。但愿如此。如果他一旦回来,请你务必转告他,学校欢迎他回去。我现 在是系主任了,不过我是不喜欢担任什么行政职务,我任系主任时学校领导答应了 我的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让杨浦回去担任副主任。他要是愿意,这个主任也可以他 来当。还有,我和他合作的那个研究课题,已经获得了省上的特等奖,正在入围国 家级的奖项。这一消息请刘局长也一并转告,拜托了。” 姚主任说罢起身告辞,主动伸出手来跟刘明娟握了握,晃晃脑袋饶舌道:“这 样的小手,天生就是用来执政掌权,把握乾坤的。蒋介介石蒋先生有一句话说得好, 立世当权,并非要学问,只要有手腕儿——这句话看来真是无比的正确!” 刘明娟装作没听见,她心里有数,这位姚主任显然是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并且 是外面盛传的那个版本。要不然,他不会从一进门起,就一直都是那副怪异的神情 和语气。 贾兴安送走姚主任回来后,刘明娟马上锁死了门,像只受伤的小羊羔一样蜷缩 在他怀里,全身抽搐地哭了起来,泪水打湿他的衣襟。她觉得丈夫的胸膛比从前宽 阔厚实多了,只有这样的胸膛,才足以成为她一生的依靠啊。自从他俩过了一个温 馨而甜蜜的结婚纪念日,生活似乎就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就仿佛一个闹钟停了一 段时间,然后接着原来的钟点嘀嗒重新运行起来。 刘明娟仰脸问道:“兴安,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那样的人,我觉得自己成 了孤家寡人,你现在还爱我吗?” 贾兴安替她擦拭着眼泪,安慰道:“爱,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刘明娟止住了啜泣声,仍然不放心地追问道:“那么,你能一生一世都爱我, 甚至于为我献出生命吗?” “那可不行,要是我真献出了生命,那么谁又来爱你呢?”贾兴安站起身来, 轻轻地推开她揽着腰间的手,柔声说道:“明娟,我得赶回去做饭了,儿子晚上还 要上晚自习。” 刘明娟恋恋不舍地目送着贾兴安离去,独自一人又陷入沉思之中,这一段日子 里她经常这样发呆。杨浦的出走,或许是撒旦的诱惑而酿造的一场悲剧,让她震惊 而沉浸在凄风苦雨之中。世事无常,恰恰是这一突发事件,使她回归并无法割舍对 丈夫的笃深的感情。这次她去看望宋局长,当她痛哭流涕地检讨自己的过失时,宋 局长并没有追根问底,也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沉默了许久,后来反倒以自己的感 受温和地劝慰她,语调格外地宽宏大量:“小刘你要晓得,当一个人生命垂危时, 在他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啥子都没得,唯有那些所谓的过失才会闪动微弱的亮光。 然而人不仅不会为他的过失而后悔的,反而会释然地去想:当年所犯的那些过失是 多么可怕呀,简直是天塌地陷,现在看来那又算得了啥子呢?要说过失,谁没有点 过失,谁以后又能保证没有过失?认真起来还有个完吗?事已至此,忘掉它吧!给 自己一个机会,一二一朝前走,别总跟过去的垃圾纠缠,最后弄得自己跟垃圾一样 不新鲜。”宋局长的手术非常成功,身体看上去恢复得还行,市里正安排他去北戴 河疗养一段时间。他的一番话,就像一阵柔柔的风从海岸登陆,抚落了积压在礁石 上的一颗颗砂砾。她释然了,心里的重负像淡淡的云缕一样飘走了。但她心里清楚, 杨浦就像那曾经令她迷恋他的情感一样,已经远离了自己。她忽然惊讶地意识到杨 浦不会再回来了,对于一个下定决心要在你视野里消失的人来说,你找是找不到的。 说也奇怪,杨浦在她的视野中消失以后,也不知不觉地开始逐渐在她的心目中变得 形象模糊了。时间真是一个很厉害的东西。她同时也感觉到,刚刚逝去的岁月如同 她的情感一样变得虚无,像一幕剧,如此地不真实、陌生,仿佛并不属于她。 到了下班时间,刘明娟不再磨蹭,起身关灭了办公桌上的台灯。她心知肚明, 这个故事随着这盏台灯的熄灭,到此已经结束了,曲终人散,就如同在许多人身上 发生过的许多的故事一样。当然,这故事仍然会像库房里的保存的那些档案似的, 不论隔多久,只要有人去翻动,哪年哪月哪桩事,又会历历在目。她匆匆叫上司机 老王送她回家,她快速迈出的腿恰恰代表了她的心,而她的心情却比她的脚步不知 要急迫多少倍。贾兴安现在也争着做家务事了,可惜他在做菜方面的天分实在不如 读书方面的天分高,做出的菜连他自己都没心思享用。她决定把她在厨房门上贴的 那张字条再加上两点,也就是被儿子在上面添了一横成为“家务事情,大人有责” 的字条,让它变成“家务事情,太太有责”。 车在途中,一向沉默寡言的老王突然问道:“刘局长,你看到了街旁边那个大 排挡坐着的杜书记吗?” 刘明娟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目光移向那里,神情淡漠地“嗯”了一声。蓦然间, 她的眼圈发红了,眼泪都差点流下来,她知道自己不是同情他,一点不是,但说不 清为什么她的鼻子就是酸得不行。 老王叹息道:“自从调出局里后,他几乎天天都在那里喝闷酒,我每天晚上送 你时差不多都能看到。” 刘明娟直视着前方,心事重重地摇了一下头:“我真是搞不懂,他需要庆祝这 么久吗?” (全文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