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宋局长乘坐着康晓熙那辆加长型的凯迪拉克驶入了酒店的门前。车一停,守卫 在门口的服务生早已殷勤地拉开车门,待他们下车后,服务生又从康晓熙手中接过 车钥匙,把车开到停车处去了。 从进门到上楼,一路遇到穿红色旗袍的服务小姐都对宋局长他们一行人露出甜 甜的微笑,并且将腰肢像日本女人那样深深地弯下去,一口一个燕语莺声的“先生, 欢迎光临”。宋局长注意到那些服务小姐称呼他“先生”的时候,口齿是那么的流 利,表情是那么的认真和一丝不苟,一举一动都表现得像个礼仪大师级别的人物。 这也难怪,因为那是一种职业性的训练结果,就像军人列队时喊的一二三四一样。 他不由地想起市里那几家所谓“大酒店”,想起那里十分勉强的生硬的笑脸,给人 的感觉总有些空洞机械。他心里寻思道,要学到这种商业性的微笑也不容易。 宋局长刚到一个雅间门口,屋里已等候多时的几个人涌了出来,竞相给他握手 寒暄。这些人都是他曾经带过的兵,很多年没照过面了,个个显得有些兴奋异常, 拉拉扯扯,场面乱了一阵子。老憨甚至上前把他直往怀里搂。笑意不由地浮上了宋 局长的嘴角,他顷刻之间把刚才的不愉快全抛在了脑后,时不时拍拍这个的肩膀, 拎拎那个的耳朵,一副与大家亲密无间的样子。十多年前当营长的那种感觉,仿佛 一下子又回到了他身上。 宋局长拍拍他的肚子戏谑道:“老憨,混得人模狗样了,直接从瘦猴变成了胖 猴,不会是喝了一肚子水把腹部腆起来装阔佬吧!” 老憨矮拙拙的,长得一身的泡泡肉,满脸的油都快溢出来,活像是一个水分充 足的大萝卜。他挺着一个超级大的肚腩,就像怀了三个月的胎似的,穿一套瓦灰色 全毛西服,打着图案庄重的领带,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个大大的方形金戒指,十足地 一副前途远大、精力过人的公司老总派头。 宋局长看到老憨又是一个大感意外。在他印象中,那个时候的老憨很瘦小,猴 精猴精的,横截面差不多只有现在的一半。尽管其貌不扬,但他仿佛从这家伙的身 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一副吃苦耐劳的样子,是真正当兵的料。老憨顶着酷暑 练习卧倒瞄准时,整个身子就像是粘在地上一样,无论趴多长时间,都是一动也不 动。他口头表扬了他。当兵的,尤其是新兵,练的就是“摸爬滚打”。自己进了部 队后,靠的就是吃大苦流大汗,才穿上四个兜的。可是,在后来的实弹射击训练中, 老憨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老憨射出的子弹打得靶子四周尘土飞扬,却没有一发命 中,一回头看见宋局长正在用望远镜查看弹着点,不由得很惭愧地嘀咕了一句: “连长,看到那靶子,我真想一枪打死我自己。”他放下望远镜,牙咬得嘣嘣响,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久久之后,才咽了一口唾沫,从牙缝里挤出了一段话: “一看你那枪法就晓得是浪费子弹听响的。你就是打自己,一枪恐怕也打不准,最 好能多带几颗子弹。”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熊包蛋,毫不费劲就缩小了城乡差别, 似乎这些年里已经清除掉了淤积在体内的泥土气息,堂而皇之地站在他面前,显示 着农民翻身做主人后的豪迈气概,过得竟然比自己还滋润。 “行啦,让老营长上桌吧。别一个个假惺惺的了,谁要是真有种,待会儿就陪 老营长把酒喝好。”在一旁受到冷落的康晓熙尴尬地招呼着大伙儿。 康晓熙很殷勤地走来挽住宋局长的胳膊,安排坐在了他身旁的主宾席。其余的 人也彬彬有礼地相互推让着上了酒桌。 酒斟满了,康晓熙用他那保养得丰润白嫩的手指端起酒杯,热情洋溢地说道: “老营长,一别多年,岁月匆匆,今天难得相聚。来,大家都把杯子端起来,一块 敬老营长一杯!” 大伙儿脖子一仰,全喝了个底朝天,都亮了杯底。 酒过几巡之后,老憨把眉头皱得紧紧的,看了看手中的小酒杯,转脸对康晓熙 说道:“这样喝法,怎么喝得起兴。我们以前在部队里同老营长喝酒,可都是用碗 盛的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才是我们当兵的气派。我提议,换大杯。” 他的这个提议,好像放了一串鞭炮,使这桌上的氛围变得更加热闹非凡,人人 都很兴奋。 康晓熙有些犹豫,把球踢了出来:“这个……得看老营长的。” 宋局长显得极为爽快:“那就换啤酒杯吧!来吧,红星照我来战斗!” 宋局长海量,久经酒场,哪里在乎这一套。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饮食结构。 他喝酒跟他吃饭和干那种事一样,纯粹是为了满足生理上的需求,因此有点狼吞虎 咽的架势,饿坏了似的。他的酒量在部队时就闻名遐迩,有人还给他编了一段顺口 溜,说什么他是“一两二两漱漱口,三两四两才算酒”。到了档案局,他一直分管 指导处,这些年来各个单位竞相搞档案工作达标升级,更是让他对酒席应接不暇。 他长期以来几乎都是在酒意阑珊中度过的,革命小酒天天醉,最多的一次一个晚上 竟然转了四次场子。虽说上了些年岁,酒量也大不如前了,但只要是上了酒桌仍然 是豪气四射。 老憨端起满满一啤酒杯的白酒,恭恭敬敬地对着宋局长,神情诡秘地笑着说道 :“老营长,我掰了一下手指头,我们这几个战友里面,还是数你混得好啊,堂堂 的国家机关公务员,我们都羡慕死你了。你现在是我们这一堆人当中唯一的政府官 员。来,与民同乐一下,小弟干了这一杯,老营长随意。”他说这话时心里有数, 他清楚老营长的脾气,自己喝多少完全取决于他喝多少。 “格老子的,话不要这么说。到了深圳,知道自己钱少;到了北京,知道自己 官小。首都这个地方,像我这种官就像阴沟跑水一样,咕嘟咕嘟流得哪都是。凑合 着混吧。我们那簸箕大的单位充其量就是一小水坑,我就是一条困在水坑里瞎扑腾 的泥鳅,说不定遇到哪天缺氧就闷死在里头了。闲话少说,喝酒喝酒。尽管我上了 岁数了,这酒你娃子能干,老子也能干,决不拉稀摆带。”宋局长马上进入一种临 战前的亢奋状态。他知道,酒场也如战场,你越无还手之力,人家越是死死地揪住 你不放。 众人的目光都一同射向老憨,七嘴八舌的起哄声四起,并响起了噼哩叭啦的巴 掌声。 老憨心虚了,豆大的汗珠从他那肥胖的脸上冒出来,慌忙搬梯子找台阶下: “酒是康总的,肚子却是自己的,喝多了晕自己的头哟。既然老营长这么说,我看 就喝一半留一半吧!” 席上的人哪里肯听这一套,立刻训练有素地响起一片整齐的回声,众口一词: “不行!感情深一口闷。你不喝完你他妈没种。” 宋局长在大伙儿的鼓动和赞誉声中,顿时豪爽劲儿上来了,脸上露出了压制不 住的笑模样,率先不慌不忙地把满满一啤酒杯的白酒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噜噜地喝 了个精光,谈笑风生很像刮骨疗伤的关云长。随后用手背蹭蹭嘴巴,倒举着自己喝 得一滴不剩的空酒杯,等着对方的感情。 老憨拿着酒杯愣在那儿。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飞蛾子,掉在了一个光 秃秃的茶杯里,怎么用劲也别想爬出去了。无奈之下,他只好两眼一闭吞下了这杯 酒,表情有如喝了太后赐的鸩酒。 老憨带了头,在座的人也无所顾忌,撸胳膊挽袖子,争相向宋局长展开了猛烈 的进攻,觥筹交错。人人仰头灌下去的,无疑都是点得着火的酒。这些酒桌上的人, 往往都以灌别人的酒为乐,他们轮番以各种语言,诚挚的、恳求的、玩笑的,只要 别人能喝下,似乎让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成。酒席顿时整个地陷落在一片惊喜、嘈 杂、疯狂、混乱和不知轻重的气氛之中。 康晓熙见今天这场面的戏有些过了,宋局长喝得不能再喝了,连忙起身转移话 题:“老营长,刚才你那顺口溜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到了上海,知道自己穿 得不好;到了海南,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是这样的吧!酒我看就到此为止了,各 位就不要敬了,老营长还得保住他的好身体才行,是不是啊!” 老憨醉得像病鸭子似的,晃晃悠悠地哼着小调从洗手间回来,一听这话题,又 来神了,眼角狡黠地挂着怪笑:“老营长,我给你出道选择题,二选一,我看你怎 么选?不是常常有人在讲,这个年代就是男人要搞活、女人要开放,从你的答案中 可以判明你是否属于那种真心拥护开放搞活的人!” 宋局长笑了笑,审视着他的眼睛:“喝了酒净废话,格老子的,你几时改行当 老师啦,出题吧,只是别太难!” 老憨看了看康晓熙身边的女秘书邱雁,喷出满嘴的酒气,半醉不醉地扯着嗓子 问道:“请听题:美女和美酒,你愿意选择哪一种?” 宋局长的脸上红红的,尽管有些头晕目眩,依然十分冷静且思路清晰:“我虽 然没读过几天书,但我这水平起码应该在大专以上,只是要回答你这种问题,得先 看看美女和美酒各是什么年份的。” 老憨醉眼惺松地望着邱雁,眼睛粘在某个部位拿也拿不开,借着酒劲儿,装作 不经意地碰了碰:“比如说像这种年份的呢?” 邱雁看来并不是对什么人都大方,抬手一挡,脸上挂了几丝轻蔑,鼻孔里面哼 了一声:“别碰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把你的脏手拿回去,还不知刚摸了哪儿 呢。” “老憨,你是喝高了吧,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康晓熙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没等他再开口便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冰冷,如压缩饼干,高度浓缩了心中的恼怒。 “谁上脸啊,你说谁上脸?我怎么了我,谁喝酒不上脸?”老憨说着说着,看 到了康晓熙凛冽得像一把刀的眼神,似乎意识到祸惹得不小,顿时变成了老鹰威慑 下的小鸡,使劲地摇了一下头,才醉醺醺地说道:“不说了不说了,说来说去都是 件伤身体的活!哎呀,我想我是喝高了。康总,给我拿点什么醒酒的东西来吧!” “好的,你乖乖地小坐一会儿。”康晓熙皱了皱眉头,脸色缓和了下来,仍用 轻蔑的语气说道:“邱小姐,这就去给老憨把账单拿来,我想那玩意儿多半具有醒 酒功能。然后,你可以亲一下他那只买单的手,经常买单的手十分可爱!” 宋局长对康晓熙的提劲打把,居然使用这般糙辣的语气大为不满,欧起欧起的 做给哪个看,让人听了特别不舒服。人到了亢奋状态说话就开始离谱了。他按捺不 住地为老憨告膀子道:“邱小姐,做动作的时候适当轻一点,别咬掉了老憨的什么 小零件咱可赔不起。” 房间里顿时爆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嬉笑声,有人笑得把酒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咳嗽了好半天……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