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楼梯口毕恭毕敬地伫立着蒋处长。宋局长刚踏上拐弯处就看见了他脸孔上那副 有讨好意味甚至于略带夸张的笑容。有段日子没来,他猛然发现这位比自己大不几 岁的档案局元老已经是个小老头了,一个脑门上皱纹很多、脸色蜡黄、身体瘦弱的 小老头。 宋局长笑吟吟地问道:“咋个样了,库房的卫生都搞好了吧?” “搞了,搞了,大都搞好了……”蒋处长连连点头,接着又深深吁了一口气, 无奈地叹息道:“唉,就小冯管的三号库房还差点。昨天我就给他安排了。他一天 到晚吊二郎当的,说什么不急不急,还说什么以少先队员的名义庄严起誓,今天上 午突击一下就OK了……” 宋局长顿时收了笑容,显然对蒋处长的絮絮叨叨已经不耐烦了,看了看腕上手 表打断道:“尽是屎胀了才挖茅厕,带我去三号库房。” 蒋处长搓搓手,压低了嗓门说道:“小冯还没来,处里有人早就给他册封为迟 到大王了。” 宋局长一听到这话脸上的样子就不开心了,他就喜欢小题大做:“遵守作息时 间说穿了就是遵纪守法的具体表现。都快9 点了,还没来。全世界的人都已经在工 作了,你们处就这么特殊,偻二垮三的,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没有王法了?!” 蒋处长揉了几下眼睛,委屈地抱怨道:“我上班后就给他打电话催促过,他还 在家中昏睡百年呢,接到电话后挺不高兴的,说什么你追魂夺命啊,我家有闹钟, 不用人叫床。” 蒋处长话音刚落,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从楼梯间里飘来,一听就知道,是冯文 革在哼歌,一支欢愉的小调。歌声渐渐地变得响亮。冯文革唱歌的水平不佳,但并 不妨碍他尽情地表露悠然自得、物我两忘的欢快。他兴冲冲地上楼来了,时不时还 假装很帅的样子理理他的长头发。他嘴里哼的是一支流行歌曲的调子,听着耳熟, 让人一听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就能浮出歌词:掀起你的红盖头…… 宋局长拉下了脸来,猛咳了几下,冷冰冰地问道:“格老子的,要你上班不迟 到,是不是很难?!” 冯文革猛然看见宋局长,怔了怔神,立时就有些傻眼,但脸上很快又恢复那种 满不在乎的神情。他开始解释,口齿含混不清,好像嘴里塞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 “宋局长,这不能怪我,完全是两条腿自己的意思,根本没经过大脑同意。唉,我 本可以准时打卡的,怎奈我出门后,便有一个美媚在我后面紧紧跟着。” 宋局长鼻子里“嗯”了一声,有点儿恼火,话却说得不紧不慢:“这也不见得 就会影响你当散眼子啊!” 冯文革瞟了宋局长一眼,眼角狡黠地挂着怪笑:“因为那个美媚走的太慢,所 以时间就拖长了。” 宋局长心里忽悠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讥讽地说道:“你一天到晚瞪着个狗眼 到处乱看,把人家的裙子看掉下来没有,小心犯猥亵罪。格老子的,我看你呀,真 是八两花椒四两肉,也不怕麻嘎嘎!快去打扫你管的库房吧。10点钟,视察的政协 委员们就来了,一定要抓紧时间。这里可没有走得慢的美媚。” 蒋处长小心翼翼地陪同宋局长巡视了其他几个库房,在宋局长点出几个被忽略 的卫生死角之后,不免有些心慌脸热,好像一个玩忽职守的勤务兵,讪着脸嗫嗫嚅 嚅地说道:“宋局长,您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嘛。待会儿我就把全处的人招集起 来,好好说道说道,让大家再检查一遍,该返工的一定返工。我向你保证,10点钟 之后,让宋局长和视察的政协委员们看了都会满意。” 宋局长听了这话,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说话间,他俩来到了三号库房门前,却意外地发现冯文革一个人正站在那吸烟。 蒋处长赶紧跑上前去,冲着他嚷道:“小冯,你硬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忘了上次的 教训呀!工作时不能吸烟!” 冯文革梗起脖子说道:“对呀,所以我吸烟时并没有工作!” 宋局长心中略微不快,仍是心平气静地问道:“你管的库房打整归一了吗?” 冯文革非常有成就感地站在那里,一耸肩说道:“蒋处长交给我的光荣任务, 一切都OK了。我可是把早上喝牛奶的劲的使出来了,档案柜全都使劲地擦了一遍, 现在每一个柜子都干净得能照出我的脸来。请宋局长表扬几句吧,正好刚才我搓抹 布时顺便把耳朵也洗干净了。” 宋局长和蒋处长一道进了三号库房。冯文革打扫得极为马虎,显然是只做了一 下过场,或许他只用了一桶水,便把整个库房里的五六十个档案柜都擦了一遍。抹 布没清干净,被擦过的档案柜水渍一干,自然个个都像长了一张大花脸似的。 “你说得没错,你的脸确实像柜子!只可惜你喝的是奶,拉出来的却是草啊! 你搞的啥名堂?豆腐碴工程,典型的豆腐碴工程。”宋局长心里不满,嘴上也就不 怎么客气:“格老子的,还想得表扬,要不要我在人民大会堂专门为你召开一次表 彰大会,再追认你为全国劳模?听着,跟我从头擦起,这副稀脏八脏的样子啷格能 行!” 冯文革望了望宋局长,耷拉下眼皮,嘴里嘀咕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只是 我太矮了,宋局长又太高了,我够不着您的头啊!” 宋局长一瞬间有些表情不自然,心中哽了团酸溜溜的东西,对方莽头莽脑的口 气分明有几分不敬。不过,他很快就镇静了。老实说,在局里这些职工当中,又有 几个胆且能拉几粒屎的。说破天了,敢于对自己这样说话的,也就这位天棒槌儿了。 这小崽儿仗着他那当组织部部长的天王老子,狗眼看人低,时不时在他面前高一句、 低一句的,经常噎得他嗓子直是抽筋。这情形,很有些像当年在部队时康晓熙所作 所为。他有好几次都恼怒得差点拍桌子,让他推屎婆儿搬家,滚他妈的蛋。虽然他 的手很痒,但他的大脑还是管住了他的手。他在心底一直在劝自己,不能激动,不 能冲动,更不能忘乎所以。 “小冯,在领导面前说话别、别这样没规矩。”蒋处长气得结结巴巴。 宋局长若无其事地出了库房,装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心里却是毛焦火辣的。 蒋处长连忙跟了出来,一句话欲说说不出来,捂住胸口一阵狠咳。 “宋局长,先到我办公室坐坐吧。”蒋处长终于喘平了气,他的脸略略泛红, 嘴角沮丧地耷拉着,说罢回头对冯文革说道:“小冯,把处里的人都叫到我办公室 里来。” 宋局长平静地边走边点头,到了办公室又平静地坐下来。 蒋处长有些局促不安替宋局长倒了一杯水,掏出手绢不停地擦脑门子上的虚汗, 唉声叹气地抱怨道:“唉,宋局长,这个小冯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前些日子, 局里把他调到接待处,我硬是谢天谢地,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没想到,好景不长, 张处长执意要让他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局里也是,怎么就同意了。” 馆务处的人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张张嘴巴风吹树叶一样翻动着,你一言我一语, 叽叽咕咕的,声音嗡嗡的像是回旋在一口菜缸里。 “不是我们不认真,我们可是一群勤劳勇敢善良的劳动人民。劳动不仅光荣, 而且幸福……” “就是,昨天下午才通知。我们处人又少,库房面积又那么宽,这叫我们怎么 搞呀!真是的,我们从昨天开始,就已经连续在发扬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了。” “现在可秋季作息时间,昼短夜长,光阴如梭子。” “是呀,昨天我还加了班的。我们这些人哪,硬是瘸子进医院,全都治脚(自 觉)。国家对劳动时间是有法律规定的,这完全是侵犯人权嘛,政治学习时间又不 组织学学《劳动法》。还有,实在要加班也该开双份工资的呀!” …… 蒋处长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接着便对他的属下训斥道:“行啦行啦,拉不出 屎来赖茅坑,你们这种保持这脏乱差的风格还有理了。我已经听够也看够了你们拙 劣的工作水平和理由。中国缺什么都不缺人,中国什么人都不缺。如果你们无法胜 任这项工作,会有人替代你们,现在下岗在家待业的工人比空中的蚊子还多。今天 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你们每个人都仔细想想看,离开了单位还能干些什 么呀?” 蒋处长见大家不吭声了,便对冯文革说道:“小冯,你不是喜欢看足球赛吗? 昨天你不是还在大发感慨,说什么中国队总是逢韩不胜。你说说看,如果一支足球 队赢不了球,会怎么样?队员们都得被炒掉,不是吗?!” 冯文革是一点抬举也不识,脸上的讥讽是显而易见的,对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 丝毫不憷头,说话的口气仿佛他就是某个足球俱乐部的老总:“实际上,蒋处长, 如果我们整个球队都有麻烦的话,通常只是换个新教练。” 蒋处长气了个半死,指着他的鼻子“你”了半天,吭哧吭哧直喘粗气,难受得 几乎大小便失禁,好长时间没能恢复语言功能,愣是说不出下面的你“怎样”来。 宋局长干咳了几声。他坐不住了。这是什么屁话,简直像是骑在人头上撒尿, 听着就觉得挺操蛋的!当着这么多职工的面,他被冯文革的洋昏了搞得下不来台, 脸上实在挂不住了。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克制自己的怒火,忍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 要迸出来了。他没有发火,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看了冯文革一眼。他分明看清了他脸 上的怪笑有些得意还夹杂着嘲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用收腹来抑制自己正 在明显鼓胀的身体,很像炸弹在最后几秒里强忍着不提前炸开。这太过分了。一直 没开腔的他突然说话了。 宋局长表情矜持地说:“我说,没必要在这鸡叫鹅叫的,夸大困难。我在部队 时,我们的战士一天要操练25个小时,还不是……” 冯文革嘟哝道:“奇了怪,一天只有24个小时呀!” 宋局长极不自在地咬住了下嘴唇的内侧,怒不可遏,冲动地用拳头擂着桌面, 一下子就把嗓音调到了最大音量:“格老子的,那又有啥子关系呢?龟儿子哈戳戳 的,我们的战士可以做到每天提前一小时起床,而且不需要叫床!” 顿时,叽叽喳喳的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没人再吱声了。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人人面面相觑,竟然没人敢接。宋局长拿起来一 听,是朱局长打来的,说是政协委员们到了,让宋局长赶紧下去。宋局长向蒋处长 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