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宋局长散会后步行回局里时,猛一抬头,意外地看见杨浦走在前面,便大声招 呼着追了上去。他刚刚参加了市里的一个重要的会。由于距会场挺近,他没有叫车。 杨浦笑着说道:“还不到10点钟,会就散啦?不会又是逃会吧!” 宋局长黯然伤神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心绪不宁地感叹道:“散了, 唉,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他的语调中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杨浦也感觉到了宋局长的情绪有点不对劲,一脸不解地问道:“怎么啦?宋局 长。” 宋局长半天没有说话,纷乱的思绪像漂在水里的葫芦,按下去又浮上来。市里 的这次会,实际上是一个吹风会,五年一次的换届工作就要开始了。他在会场上听 到一个不好的小道消息,说是市里为了推进改革,效仿其他地方的干部年轻化作法, 县级干部中男的满五十五岁的一律退居二线。到换届的时候,他正好五十五岁,这 表明他这个副局长也就船到码头车到站,走到尽处了。时光如同闪电,他此时此刻 突然惊醒似地发觉自己的政治生命正在临近完结,好像明天他将不复存在;不论今 天再做什么也来不及了,这种时刻,人生便无法向他显示任何意义,他感到浑身无 力,就像一个从战场的硝烟中走出的疲惫的战士,在肉体上也能体味到那种心灵的 空虚和惆怅,这种感觉以及一种自暴自弃的朦胧念头使他对自己充满同情和怜悯。 这种事情,能淡然处之的人恐怕向来不多。他叹息着,看来自己平时虽然还算豁达, 同样是一个不能免俗的普通人,也终于想不开了! 宋局长在沉默片刻之后,冷不丁地说道:“还是年轻好呀!”说罢,他忽然吹 了一声口哨,惊叹道:“老天爷,这个女人一定非常漂亮,就要引发一场小型的交 通堵塞啦!” “女人?”杨浦抬头朝前看了看,感到莫名其妙,迷惑不解地问道:“没有呀。 你是什么眼神哟?你要看清楚一点,前面那几个人,可都是清一色的毛头小伙子呀。” “看前头看不到,她在我们身后头。”宋局长从容答道。 “后面?你又没回头,后脑勺长眼睛啦,能看到后面的东西?”杨浦嬉笑道。 他极力想把气氛营造得更轻松一些。 “当然不能!我看不到她,”宋局长说到这儿,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来, 故作神秘地说道:“但我们当过兵的就有这点能耐,善于观察,我可以从迎面走过 来的那些男人的眼神感觉到呀。你看你快看,那个宝气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杨浦正欲把头扭过去,想证实一下宋局长的判断,只听得身后有人轻柔地叫了 一声:“杨局长,回局里呀?” 杨浦怔了怔,转过身来,迎接他的是一张晶莹如玉的脸。 “原来是小秦,刚下单位回来吧!”宋局长似笑非笑地搭讪着,将目光几乎黏 在了秦冰冰的身上。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具有诱惑力的女孩子,端庄娇羞,恰似 一朵凝霜带露的出水芙蓉。 “宋局长也在呀,实在对不住,我没有注意。你们在谈论什么呀,说得这么高 兴?”秦冰冰显出悴不及防的表情,头微微低垂,略带几分羞涩,不停地用小拇指 捋耳后的头发,以示歉意和不安。 宋局长凝视秦冰冰几秒,咽了口唾沫,然后眨巴眨巴眼睛,眼神里充满了讪笑, 语气也充满了调侃:“这个,别问我,你得问杨局长!不过,也别在这里问,另约 一个时间单独问。我保证,听的一定比说的还要高兴。” 杨浦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急切中找不到适当的词句,只得连连摆手道:“秦 处长,你别听宋局长在这里胡诌,快回局里去吧。” 秦冰冰迷茫地睁大眼睛,轻盈如风地拐进了档案局大门,转身离去时那头飘逸 的长发有节奏地左右摆动,袅娜的身材比从正面看更加生动。在一旁的那几个毛头 小子还在发愣,眼睛还留在她的身上,欣赏的目光被她那娉婷远去的背影拉得老长, 跟还没过水的拔丝苹果一般。 宋局长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抬起眼睛看着杨浦,注意到了树脂眼镜背后 的那双眼睛,明亮而清澈,带着几分率真,又带着几分倔强。他若有所思,觉得遗 憾极了。杨浦留给他的印象,确实不像一个在官场上混的人,反倒真像李小宛所说 的银幕上的奶油小生,或者,就是一个大学老师。尽管与自己的性格大相径庭,有 股子傲气,不那么豪爽和梗直,却也没什么坏心眼,给他的印象和感觉也还算舒服。 杨浦待秦冰冰的身影消失后,才压低嗓音不满道:“宋局长,我给你提一个建 议,往后当着职工的面别开刚才那种玩笑……” 宋局长马上猜测到杨浦的用意,不等他说完,便拦住他的话头:“不会是心疼 了吧。也是,这个小秦确实惹人疼爱。哦,对啦,你们的关系发展到那种程度了? 你千万别给我扮什么假正经,说啥子从来不干那种事,你不干那事,你儿子是啷格 来的?” 宋局长很注意地观察杨浦的神情,只见他眉心紧锁,眼皮翕动不停,显露了他 内心的紧张和不安。他发现,每每谈及这类事,尤其是涉及到秦冰冰,平时稳得梆 老的杨浦就慌乱不已,不知所措。要是与他打口水仗,就得抓住这一点,避实就虚, 决不在其他方面恋战。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故意激他一激的,效果一下子就显 现出来了。他感到自己的出拳击中了对方的软肋。人越想藏掖什么,同时也就越偏 要暴露点什么。看他这神情,会不会在背后也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呀?搞了半天, 原来还是“洪湖水,狼打狼”!他想着想着有些惊谔,接着又有些莫名的幸灾乐祸。 幸灾乐祸不仅是对杨浦,还有对这个社会,这才叫做老鸦别笑猪毛黑,半斤八两, 大家都彼此彼此。他想着想着心里得出那么一丝丝平衡。 杨浦心里恼恨着,脸上仍不得不做出笑的模样,对宋局长抱怨道:“末须有的 事。我真是不习惯你老开这样的玩笑。宋局长,我们换位思考一下,若是有人经常 开你这种玩笑,万一传到嫂夫人耳里,不在家里给你来个家庭大地震才怪!” 宋局长一听杨浦提到家里的黄脸婆就有些倒胃口,全然已不是当年那个让自己 怦然心动的摘桃子的小女孩,姑且不说光阴荏苒,早变得就像是泡了一茬又一茬的 一壶茶,渐渐淡得如同白开水一般,一点味道也没有了;即便是在当年,他穿上四 个兜去他家谈婚论嫁时,感觉也像是在农贸市场里买卖白菜萝卜,八分一毛地讨价 还价,毫无温馨和浪漫可言。这段日子,如果不是碰到了单纯得有些冒傻气的李小 宛和放荡不拘的邱雁,还有……唉,他还一直以为男女之情就是那么回事,他真还 感受不到那种热乎乎滑腻腻的奇妙滋味。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胜惋惜的是,过去总 是缩手缩脚,怕这怕那,这才刚刚领悟到当中的一点乐趣,还来不及咀嚼,就昙花 一现的结束了。他心里清楚,一旦退居二线,没有人会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他感到 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就像一位行将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士兵,很是悲壮! “怎么,怕了吧?”杨浦似乎看到宋局长猛然间打了个寒噤。 “说些来扯!我们当过兵的人,要没得点胆儿,怎么保卫祖国呀。她知道我很 花心,其实,我花的往往是好奇心和猎奇心。”宋局长斩钉截铁地回答得很干脆, 停了一下,又满不在乎地说道:“男人嘛,一辈子都离不开那点小破事儿,成天守 着一个偶然间成为老婆的人。我肯信,哪一个男人能保证一辈子都不做一件对不起 老婆的事情?管毬她的。我那个瓜婆娘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乡下人,人倒不傻,知道 这个道理。我再怎么着,也是倦鸟知返,按时交‘公粮’,不会荒废了家里的业务。 当然,她心里还是有疙瘩的。有一次,我女儿萌萌不在,我坐在餐桌边给她说,‘ 讲到吃,中医里有‘吃啥补啥’的说法,譬如吃猪脑补头脑,吃酱猪蹄补脚筋,吃 ……’她马上就变戏法似的端上来一盘炒猪心,放在餐桌上。我不知道她是有意的, 夹一块放进嘴里,边吃还边问她,‘你知道这猪肝、猪心补的是什么?’她凶巴巴 地回答道,‘是补那些没心肝的人。’” 杨浦不觉哑然一笑,撇撇嘴巴:“想不到嫂夫人真有意思!” “你还不要笑,这种事情,万不可引入竞争机制,别弄得后院着火搞出一场肉 搏战才是,要让组织上放心。基本原则你还是要坚持的,外面的女人就是外面的女 人,别分不清家里家外,公粮交足了才能卖余粮。说起来,档案局有啥子哟,就这 资源稍稍丰富一点,况且有的还是闲置资源。现在不是提倡整合资源吗,偶尔亲密 接触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游戏规则就是游戏规则,弄得太深了就不好啦。你当 过老师,老师既然是最有知识的人,也就应该在这方面也最有知识。这男人嘛,要 是都活得那么清楚,不去弄点糊涂事出来折腾折腾,不就活得一点滋味也没有吗? 唉,人生苦短,反正这一生会很快地过完!”宋局长说着说着一下子又想到会上那 则小道消息,猛然间感到有一口痰堵在喉咙里,但并不急于吐掉它,反倒伸长着脖 子使劲往下吞咽,嘴里传出“嗝嗝嗝”的响声。 杨浦被他说得发愣,有点捉摸不透他要表达的意思。 宋局长重重地吸一口烟,又吐出来:“算了,不说这个了。我这个人不会兜圈 子,我就问你,你和秦冰冰真的没有那层关系吗?” 杨浦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绝对没有。我这个人你不是不知道,即便 有,也得让柏拉图给害了!” “谁?柏拉图是谁,这个人我好像不认识,是哪个单位的?”宋局长见杨浦捂 着嘴在笑,停顿片刻盯着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蓦然间恍然大悟般地说道:“也是的, 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屁股后面肯定少不了一个加强班的男人追她。记住毛老人 家的话,这块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会去占领。看你这副神情,你们 还真没怎么着。其实,这种事也不算啥子。我晓得,人刚开始都是这种熊样子。万 事开头难,就和你们文化人写文章一样,头儿一旦开好了,就顺了。唉,女人这东 西,挺怪的,信手可取时,往往不经意间错过,等到要失去了,又万分地难抛难舍 了。你呀,乘着人年轻,把握住人生的每个机遇,小心让别人先打来吃起了。”俗 话说,自古劝酒不劝色。宋局长说罢后,很为自己的这番掏心剖腹的话所感动,他 很惊讶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这样的话也说出了口。 杨浦听了宋局长的话,像中了一颗子弹似的,蓦生愕然,然后患牙痛似的皱了 皱眉头,一语不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