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这天下午,朱局长从市委会议室开完会出来,下腹部有不适的坠胀感,急匆匆 地进了洗手间。这情形已经有一段时间,尿急,尿频,但真尿的时候,却是泉水叮 咚、滴滴嗒嗒没有多少内容。在一阵唏哩哗啦的冲水声后,冯部长从挡板后一下钻 了出来,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后冲他点了点头。冯部长是个挺温厚的老人,他们彼 此之间的交情也还不错。要不然,他身居要职,也不会把宝贝儿子送到档案局请他 照料。 “老朱,我儿子最近表现得怎么样?”冯部长一边系裤子一边憨厚地冲他笑笑。 “还好还好。青春期,都这样,没办法!树大自然直。”朱局长语焉不详地答 复道。 “还好就好,我就怕又给你捅出什么娄子来!唉,这孩子的青春期也太长了点 儿吧!老朱,我那宝贝儿子我是知道的,对他你要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该说就说! 你不看好他就是给市民添麻烦,扰乱社会秩序。”冯部长犹豫一下,心事重重地走 了。 朱局长解完手走出洗手间,发觉冯部长仍在走廊里转悠。他一定有什么事。朱 局长心里清楚,市里就要进行新一轮换届了,正在大刀阔斧地调整干部,他这个局 长再有两三个月就下课了。人生就像一道抛物线,尽管有一个顶点,但随之就会往 下回落。他这段日子心里的确弥漫着一丝惆怅,抑或是紧张,抑或是失落。他很少 被这样的情绪控制,知道自己需要调整,不能钻牛角尖。这位冯部长也该找他谈谈 话了。 “冯部长是在闹肚子吧!开会时,我就看见你像刘玄德三顾茅庐那样三顾茅厕。 现在不会是又想四顾了吧?”朱局长逗趣地问道。 “哪里!我是上了三次洗手间,但前两次被不拉屎的人占着了茅坑,没法子呀。 老朱,你现在有空吗?”冯部长的嗓音十分混杂,听起来很古怪,好像嗓子眼有许 多的物什扯不清。 “有空。你呢?”朱局长反问道,声调像问号一样拉得长长的。 “也有空。那咱俩聊聊……”冯部长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朱局长。 “聊聊就聊聊!”朱局长的眉头,像被人针刺了眼睛保健操的“攒竹”穴,轻 微地跳荡了一下。 朱局长知道他的习惯,多么严肃的谈话都是“聊聊”。上一次正而八经的聊聊 是他升任局长时,冯部长让他切勿骄傲,当了一把手要干更多的工作,因为市里几 十个资历相当的人都盯着他。尤其是众所周知他们有多年的交情,情况更为特殊, 弄不好有人会拿这事说事。不过,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就觉得恍若隔世一般的遥 远。 冯部长的办公室很窄小,与自己的办公室相比,至少小一半。党委部门的都这 样,几十个单位挤在一幢楼,不像政府系统的单位都有各自独立的办公楼,房子显 得要紧张得多。窄小并不等同于没有气派。人一走进去感觉就是另一回事了,很舒 适很漂亮,吊着顶,贴着很高档的墙纸,铺着红色的地毯。窄小的气派,更具有一 种庄重感。每每让人甫一涉足便禁不住肃然起敬。 朱局长透过宽大的落地窗,能看到院子里的大树底下围着的一堆人,在哈着热 气聊天和下棋。或许,再过一段时间,自己也将加入这一行列了。他的人生已经随 着这季节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冬天,自己就要不可避免地与他们共同体会人生冬季的 萧索和冰冷。看来,他得花上一段时间来适应这种无所事事的小市民生活了。 冯部长一边倒水一边寒暄:“坐。老朱,有段日子没来了吧?” 朱局长笑容可掬地答了一句:“请您原谅,是好长时间没有来这儿谈谈我的情 况了,这主要是因为没有凑到足够的业绩。唉,可惜没人再给我二十年,要不我还 真想干出个样子给您看……” “不是给我看,是给党和人民看。不要乱说话!特别是在这个地方。”冯部长 将水杯放在朱局长面前,也坐了下来,隔着巨大的写字台问道:“嗬,老骥伏枥, 壮心不已。老朱,你已年近花甲,年轻时一定有过不少愿望吧,现在都实现了吗?” 朱局长止不住—声长叹,抬起手来搔了搔荒凉的头顶,划了一个圈苦笑道: “年轻的时候,父亲责备我时总揪我的头发,当时我就想,要是没有头发就好了。 今天,这个愿望算是实现了。唉,有人说,这种发型叫地方支援中央,我说是各个 部门围绕组织部。” 冯部长铁树开花似的哈哈一笑,摆摆手说道:“老朱,不说笑了。你是机关里 有名的小诸葛,猜猜我为什么要和你聊聊吗?” 朱局长没有吭声。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面对木已成舟的即成事 实,他反倒面不改色心不跳了,只是用探究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冯部长的嘴巴。 他仿佛用目光在说,我很想知道,我也一直在寻找这个答案。 冯部长也突然缄默不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沉吟俄顷,他转入正题,脸上一 副把心掏出来的诚意,坦然说道:“算了,老朱,我们彼此之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 交情了,我就不绕圈子了。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为你物色接班人而焦心,找了几 个来谈,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去你们局工作。他们嘴上说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实 际上我心里有数,还不是嫌你们是清水衙门,一个二个都有点小庙子容不下高僧的 味道。” 朱局长笑了笑,听了他这些不能与外人言的心腹话,竟然幸灾落祸地说道: “你以为大家都像我这么老实。你就像如来佛一样,把我这个孙猴儿压在五行山下, ‘biu ’的一下五百年就过去了,等到下课也没等到唐僧来救我翻身出山。” 冯部长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打断他,接着说道:“唉,这些年都怎么了,我搞 了这么多年的干部工作,我硬是搞不懂了。有的人不满意居然能撕下脸面大吵大闹, 前几年闹闹也就罢了,这几年有的闹闹还真管用,幕后做点手脚还真有得到了所谓 理想的位置。现在的人说起当官,就知道抓钱揽权,直想往重要部门钻。财政局局 长是局长,档案局局长也是局长呀,分工不同嘛。我看呀,这样的人,也不值得提 拔。我有个想法,这次呀,你的接班人干脆就在你们局内部产生。老朱,你现在仍 然还是一把手,也熟悉局里的情况,你看有合适的人选吗?我找你来,是想先听听 你的意见。” 朱局长听了冯部长的话,有些意外,甚至是愕然。他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那列宁型号的脑袋仓促启动,在最初的几分钟里像一口干涸的老井,使劲儿地想 挤出一点流动的、似乎有用的东西。 冯部长见朱局长不吱声,朝他扬了扬下巴,有一种叫人不好违拗的气度:“聊 聊吧!” “现在才说这话,”朱局长嘟哝了一句,一腔怨气直是发泄:“前几年我就给 你说过,我们局与其他纯行政局不一样,专业性很强,有几个中层干部也还不错, 干部最好从‘本乡本土’中培养产生。你就是不听,一个劲地往我这里塞些个‘外 籍人士’,老宋是部队转业下来的,小杨是从外面公选的。现在好了,干部出现了 断层,才想起在我们局找接班人。” 冯部长并不生气,呵呵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仅出自表皮肌肉的笑颜:“哟, 老朱,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大的牢骚。小心呀,牢骚太盛防断肠。外来的干部 怎么啦,不拘一格用人才,我看杨浦就挺不错,是一个有气魄的开拓型干部。这么 说吧,就目前你的两个副手中,你认为把接力棒交给谁更合适?” 朱局长一听这话,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很谨慎的表情,他坐直身子,认真起来, 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凡事,要紧动脑子慢张嘴。到了这种节骨眼上,他不得不郑重 地掂量来掂量去了。他小心翼翼地扶了扶眼镜,好像他不是在表明态度,而是要踏 入雷区似的。他蹙紧眉头想了又想,仿佛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方才摇头说道: “我得承认,小杨是棵好苗子。我觉得多少还是有些稚嫩,当然我不是指他的年龄, 主要是到机关的时间短了点。现在就交棒给他,就不怕他摔跟头!要说合适的人, 从方方面面比较而言,老宋算一个。他的对外协调能力极强,这一特点在档案部门 是不可或缺的。只是,他的年龄有点偏大了。我听说,你们这次调整,男的五十五 岁一律退居二线……” “谁说过五十五就一定要退居二线。唉,这事就部里几个头头议过一下,怎么 就给弄得满城风雨。”冯部长很夸张地耸了耸肩,手指点着朱局长,接着问道: “这么说来,若年龄不是问题,你的意思是倾向老宋。我想提醒一下,老宋在某些 方面的口碑不大好,万里长城经常倒。你不会没有听到他的一些风言风语吧!” 朱局长本想说“不会吧”,但他犹豫了一下,支吾道:“这……这么说来,如 果一旦老宋有什么问题,我就该负责任。” 冯部长很奇怪地看了看朱局长,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点头道:“是 的,难道你没有学过新的干部任用条例?选错、用错人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朱局长挠着头,默默不语,突然觉得眼睛好像揉进灰尘似的,有种说不出的涩 眼。他可是机关这口大锅炸出来的老油条,哪里听不出冯部长的弦外之音,觉察出 了对方的风向和倾向性。 冯部长见朱局长有些脸红,也就适可而止了,很无奈地笑了笑,似乎对他这样 的神情习以为常,宽容地说道:“老朱,我们今天就聊在这吧。我知道,我这么一 说,你不会再说什么了,肯定跟我哼啊哈啊的。我还不清楚你这个人,自我保护系 统异常完善,比泥鳅还滑,一遇到紧要关头就开溜。你这种脚底抹油的做法,已经 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样吧,你回去后,仔细想想,也可以听听局里其他人的意见。 我们再找时间聊聊。” 朱局长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听到冯部长这么一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逃似的离开了冯部长的办公室。他后悔没有早想到这些。要是他事先有所考虑, 心中有个谱谱,这会儿也就不必如此抓瞎了,吭哧好半天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来。 他觉得,自己在档案局的最后几个月里,唯一的历史使命,就是考虑考虑在这次改 朝换代中如何更好地搭建新的领导班子。这或许就是谢幕前的加演吧。想着想着, 他再度感到下腹部不适,赶紧起身向洗手间走去,对着便槽竟然来了一个黄果树大 瀑布,估摸着此时的体重也会随之减掉好几公斤。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