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朱局长提着行囊走出单元门,才发现下雪了,难怪一早起来老伴非要让他加件 毛衣。 淡青色的天空上,洁白而细脆的雪花摇摇晃晃地飘下来,每一片都大得吓人, 一片又一片的在空中飘洒,像仙女一样裙袂翩翩。这是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整个 住宅不区里没有一丝风,万籁俱寂,只有簌簌雪落声。雪花轻盈优雅,仿佛在小心 翼翼地躲避着各式各样的脏污,点点繁星般散落在红砖人行道上,楼宇的尖顶上, 脱尽了叶子的法国梧桐上,寒冷的水池面上……它无声无息地飞扬着,在人与人之 间形成一道道雪幕,似乎正在把一群原本熟悉的人隔离开来,并且变得多少有些陌 生。 朱局长一路只顾欣赏雪景,刚走到住宅区大门处,冷不防被一辆无声无息拐进 来的奥拓车撞了个特大号趔趄,像小脚老太太一样踉跄着向前冲去,张着两只手乱 扑腾,好不容易才避免了五体投地的命运,不至于后脑勺着地摔成个植物人。或者 说,翻一面仆下去,赔进去可就是一嘴的牙啊。 车上慌慌张张地跳出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那个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口 里还委屈地对那女的念念有词:“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开车一向小心,我已经开了 两年车了。要怪就怪那老头,大清早的,低着脑袋只盯着地走路,一心想捡钱包的 傻样……” 朱局长好不容易收住脚,刚为避免与大地母亲做零距离接触找回了平衡,一听 这话几乎背过气去。他一边余悸未定地喘着气,一边气恼地截住他的话:“什么? 这难道说是我错了,有挨撞的癖好呀?你开了两年有什么稀罕?要知道,我已经走 了快六十年的路了!” 女的呵斥了那男的几句,才扭头问道:“朱伯伯,撞伤了没有?” “是萌萌呀,”朱局长这才看清是宋局长的女儿,原本绷着的脸顿时变得和蔼 可亲,满肚子的气也消掉大半,若无其事地摆摆手:“没事没事,萌萌,这么早就 出去了,啥时变得这么勤快啦?” 萌萌见朱局长真没事,咧嘴一笑,挤挤眼,脱口飘出一句话:“什么呀,我这 才回来。” “啊?”朱局长愣了好一阵,才用手指戳了萌萌额头一下,瞪大眼睛说道: “怎么,又跑到哪里去疯了一夜,挺大的姑娘家这么不注意,你爸爸不收拾你才怪。 我这就去省上开会了,可救不了你啦。” 站在一旁的那小伙子见是熟人,面红耳赤地凑上来,直是向朱局长道歉,随后 又抱怨道:“就怪大门口停的那辆奥迪车,明明看见我开的是一辆奥拓车,那个司 机硬把我拦下来,还一个劲地问我开没开过奥迪。显摆什么呀,不就是一辆奥迪吗! 哼,坐这种车的人,肚子里肯定没有学问!” 萌萌没好气地说道:“哼,说这种话的人,口袋里肯定没有钱!” 朱局长一听说门外有辆奥迪车,知道是杨浦在门外等他,没有耐心听这些,匆 匆和萌萌道别,便向门外走去。这次到省局去开工作会,他没有像往年那样叫上宋 局长,而是一反常态地非要带杨浦去。这是机关里常用的老套路,平日对某人有看 法和不满时,惯用的办法是让他闲着,让他自觉无聊。他自然不作任何解释,宋局 长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多少还是有些郁闷和惆怅。 司机小刘远远看见了朱局长,打开后车盖后,又迎上前来接行李。 朱局长却不领他的情,挡开他的手,自己把行李放了进去。他不满地看了小刘 一眼,不悦道:“我说小刘呀,你不要以为开了一辆奥迪车,就不得了啦。说得大 天亮了,你也还只是一个司机,这要放在过去,跟当轿夫有什么差别?我问你,你 刚才为什么要拦别人的车?” 小刘一脸的愚钝和茫然,半天才脸红道:“我头一次开这样的车,有的地方没 搞懂,我想找人问问。” 杨浦下了车,替小刘解围,得意地笑道:“这事不能全怪小刘,刚才那奥拓车 上的人也不象话,小刘只不过问了问,他们就出言不逊。我实在忍不住便冲他们喊 了一声,‘喂,年轻人,你回来,你丢了一件东西。’他们还信以为真。我还嘲笑 他们,‘是你可爱的形象,记住,到别处不要再丢了。’哟,朱局长,不会是你的 熟人吧?” 朱局长一愣,又嘿嘿地笑起来:“岂止是我的熟人,我告诉你吧,那是老宋的 千金和她的男朋友。” 杨浦跺了跺脚,诧异地抬起头,着急道:“搞了半天,还是大水淹了龙王庙, 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 朱局长钻进车里,看见后座上放着杨浦正在用着的笔记本电脑,拍拍他的肩膀, 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神色,戏谑道:“我真佩服你,越来越敬业了。我是上了岁数 了,早已不敢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们比拼了,干嘛抓这么紧呀?” 杨浦仿佛对他平日里对什么都不闻不问有些不满,苦笑着说道:“还不都是因 为你。” 朱局长望着杨浦,好像没怎么听明白,一脸困惑:“因为我?” 杨浦没容他细思量,很快应对如流:“没错,我们几个局领导里总得要有个干 活的人吧!” 朱局长怔忡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很爱护地说了句:“要谦虚哪,你还不像我, 已经到了谦虚不会进步、骄傲不会落后的年龄。”说罢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大摇 其头。他想了想,开玩笑道:“以后呀,小杨,我退休之后回忆起你这人来,印象 里恐怕就是整天对着冰冷而无情的电脑敲呀写呀的一个人。” 杨浦面露难色,无奈地摇摇头:“有什么办法,这个小秦呀,我对她写的东西 本来一直是挺放心的。她过去写的一些文件和材料,都挺不错的,能抓住要点,条 理清晰,文字处理也比较干净。没曾想到,这次局里向省上报的档案法制工作方面 的总结,写得太让人失望了。退回去改了两稿,还是不近如人意,只得自己动动手 了。这个小秦最近不知怎么了!这次开完会回去,我得好好敲打敲打她。” 朱局长听了这话,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突然咽了回去, 冲小刘撇撇嘴:“走吧。今天下雪,你对车子又不熟,路上走慢点,安全第一。” 朱局长扭头面向窗外,萧瑟的田野,树木,岗峦,电杆,不住地在他的眼前伏 着起着,而他寥落的心,也像雪片一般地飘零着。自己行将进入暮年,“月有盈亏, 金无赤足”的道理早应熟念在心。实际上,在他进入机关开始漫长而并非处处丁香 的旅途时,他就明白了这世上无处不有缺陷,犹如大山深海此起彼伏,白昼黑夜日 升月落。他诅咒过这样的缺陷。他固然震怒于老宋的那种不耻行为,蓦然间又感到 自己的冲动慌乱极为幼稚可笑,而且似乎还掺杂进了自己的个人情结。谁都知道, 有了太阳的同时,就有了阴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希望一年四季都被洁白的瑞 雪覆盖着,让那些龌龊的东西永远埋在下面。 朱局长经过短暂沉默和思索之后,两眼注视着杨浦,有意无意地说道:“小杨, 我看,对小秦就不要那么苛求了。多年来的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需要善良 和宽容,没有了这两样东西,世界就没有了太阳。年轻人还是以鼓励为主。我儿子 喜欢打保龄球,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没有什么东西比围观者们更能提高你的保龄 球的成绩了。所以,平常不要吝惜你的喝彩声,嘘声还是少一点为好。” “我不否认这一点,可这就苦了我啦。”杨浦应酬了一句回话,手指快速地敲 打着键盘。 朱局长嘴角机械地抽动了一下,说话放低了声音,听上去有点空洞:“你这点 劳苦算不了什么,她那是心苦,苦不堪言。” 杨浦的手停下来了,脸上闪现出惊愕,忍不住关切地问道:“小秦怎么啦,不 会是她复婚的事情又出岔子了吧?” 朱局长没有正面答复这个问题,只是哀叹道:“人其实是很脆弱的。小秦是个 性格内向的女孩子,心里有什么疙瘩,总是不那么轻易外露。说实话,我还真有点 担忧。” 杨浦眼神飘渺,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朱局长踌躇着,脑子完全是在恍恍惚惚之中,思路也有些跳跃,秦冰冰那事让 他心里直发紧,颇有些为她不安,进而突然腾地蹿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空白了好一 会儿才说道:“这次省局工作会后,我听说要安排部分市州局的人去越南几个地方 看看,有内部消息说可能叫我们去。我有个想法,我这个老头子可经不住折腾,我 打算安排秦冰冰顶替我去,让她散散心,调适一下心理。我想,你带她去,你们的 共同语言多一点,也可以疏导疏导呀。” 杨浦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不行不行。上次去云南就有人说三道四的,这 种政治任务你还是另选高人吧。局里的人想象力太丰富,我可不想给人留下什么话 柄,弄出误会来。” 朱局长叹了一口气,懒散地斜靠在后座上,看上去有些没精打来的,一脸颓唐。 他摇摇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道:“唉,你们每个人关心的问题都和我关心的不一 样。误会算什么呀!你就没误会过别人吗?我就不信什么事你都那么清醒。” 杨浦有点局促不安,微微地喘气:“至少我眼下还是清醒的。” 就在这时,小刘把车停下了,扭过头来问道:“杨局长,请问是用95还是98 ?” “都不是,我既没用瘟95也没用瘟98,用的是XP! ”杨浦看了看手中的电脑, 瞥了一眼小刘,有些不明白怎么会突兀其来地问这个问题。他突然感觉到小刘的眼 神也是疑疑惑惑的,禁不住机械地把目光转向车窗外,这才发现车子正停在一个加 油站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