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摩肩接踵,蠕动着的人流顷刻之间便把他吞噬了。医院里的人太多,有人猝死 都能被密不透风的人流推搡着走几个小时。这是朱局长走进医院后的真实感受,而 这种感受只记得四十年前他当知青赶集时有过。的确,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种 体验了,特别是他到了档案局之后。此时此刻,正是他心急火燎的时候,他并不在 乎这种涌来涌去的挤撞,这在他是一种非常陌生的熟悉,仅仅唤起稍纵即逝的记忆 而已。他觉得这好像是在接受强制性的拥抱,生活迎面而来,不容分说。就有点像 秦冰冰生病这事。这世上的人仿佛都在生病似的,不是这种病就是那种病,争相来 这里寻求救治。置身于这嘈杂的气氛和古怪的气味之中让他感到紧张和不适。他的 双臂用力地摆动,不时躲避莽撞的行人,在拥挤的人群中仍然保持着很快的步频, 不亚于当年在集市中穿行所焕发的活力。他挤过最为拥挤的人堆后,喘息着等候曾 跟在他身后而又无踪无影的刘明娟,神情略显焦急。 两个小时前,朱局长下了飞机,正一边走出候机室大门,一边习惯性地把手机 摸出来打开。他记得,出门那一瞬间他仰头望了一眼阴霾的天空,对着天空长吁一 口气,他似乎感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异样气味,使他突然感到不安和压抑。他觉得 右眼跳得不行,一种不祥的预感,蛇一样地爬过他的脊背。就在这时,他那刚打开 的手机响了,好像是一只不吉祥的鸟发出的古怪叫声。但他并没有马上接听。 当时,王局长正在和刘明娟说笑,并很大方地挽留他们吃了中午饭再走,说是 要好好感谢一路的照顾。 朱局长摇了摇头,心情突然好起来了,一路上总算是没出什么事,长长地舒了 口气说道:“王局长,你不是一再嘲讽我长得有点铺张浪费吗!我实际上很重视这 个问题,曾专门请教过医生,他给我开了一剂减肥的良方。” 王局长的嘴角上带着一丝微笑,静静地看着朱局长的脸:“是吗,那我倒要听 听,是什么灵丹妙药呀?” 朱局长一边用头做着示范一边慢慢说道:“那位医生教的其实是一种方法,很 简单,也就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先把头从右边转到左边,再从左边转到右边,如 此重复几次这个动作而已。” 王局长仍然嘴角带着微笑,同时稍稍点了一下头继续问道:“有意思。看上去, 就像是脑袋放在脖子上怎么放怎么不舒服。那么,在什么特定时间进行这样锻炼呢?” 朱局长停顿片刻,颇有些卖关子的味道:“他好像是说在有人请客的时候。不 过,王局长你先不要忙着高兴。你一直在劝我要减肥,我也一直在劝你要增加营养, 其实,我们两个都是很不听劝的人。你要是真心诚意地请吃,我也就真心实意地吃 请。” 正当王局长和刘明娟哈哈大笑时,朱局长把手机凑到耳边,立即听到了杨浦心 急如焚的声音,尽管说得有些结结巴巴,但他还是听得真真切切的。杨浦说得很简 洁明了,那就是秦冰冰已经住进了医院,医生诊断得了抑郁症。朱局长霍然一惊, 大脑在那一刹短路了,正在揉眼睛的手一下子停住了,半晌才放下手;脚底心一股 凉气上冲,游走四肢百骸。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看来,自己一直担心的事终于 发生了……他先是绷紧了脸,随即脸上的肌肉急剧抖动着,神情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朱局长放下手机,谢绝了王局长的一再挽留,草草地向他解释了几句,便匆匆 忙忙上了前来机场接他的车。刘明娟原本跟他说好要在省城买个DVD 机带回去,他 也顾不得了。他恨不得能像孙猴子一样,抓一朵云团一飞就是十万八千里,眨眼就 赶回市里。他催命似的让开惯了老爷车的司机老王把车开得飞快,就像是在逼着对 方在参加一场一级方程式拉力赛,几乎是有车必超,而且是下死劲地超,好像超过 了他们,自己就可以把一些东西远远地甩在身后。高速公路变成了一条无尽的黑线, 吞噬掉那条黑线仿佛变成了惟一的目的,车窗外景色也随之在急剧地更迭。耳鼓里 面填满了擦过窗外的风声,宛若失聪。他一脸呆滞,头枕着玻璃车窗,目光虚虚也 不知道落在何处。 从老王的嘴里得知,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秦冰冰看上去挺不正常,年底了 本来局里的事情就很多,但她什么事也不做,经常一个人呆滞地坐在那里,有时还 “格格格”地独自在那里发笑。连脾气一向挺好的杨局长也生了气,拉下脸来狠狠 批评了她,还把文件摔了一地。秦冰冰吓得像掉了魂似的,既不哭也不闹,只是一 个劲地哆嗦。后来还是宋局长来把杨浦拉走了,并叫王晓雅带秦冰冰去了医院,一 检查才知道她疯掉了。局里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嚷嚷开了,一片唏嘘声,王晓 雅和几个女职工当场就难过得哭了。令人感到费解的是,在局里一向以硬汉面目出 现的宋局长也陪着掉了眼泪。杨局长虽然没哭,但眼圈还是红了,半天都说不出一 句话来……这件事上,朱局长觉得自己才是真的内心有愧,他的鼻子禁不住一阵阵 发酸。他用手在脸上揩了一把,他的眼泪还没有落下来,这使他多少有些意外。 刘明娟在一旁听了,一阵惊悚过后,两眼就像一个到处漏水的水囊一样,任那 些泪水肆意汪洋地往外冒,顷刻之间如同暴雨后的河水一样地在脸上泛滥了,一边 低声嘤嘤地抽泣一边用眼角偷偷窥视朱局长。 朱局长很敏感地觉察到了刘明娟的目光,浑身如爬满了小虫一般地难受,马上 对她瞪起了眼,怍然作色道:“你别这么神经兮兮的看我,我头上长角了?” 刘明娟用专注的目光凝望朱局长,见他误解了,忙解释说:“人们常说,宰相 肚里能撑船,我看朱局长的肚皮这么大,只是不知能不能撑船? 当然,我宁愿相信 你是一位这样的宰相。” 朱局长眉宇间挂着一丝不悦,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别绕圈子,你到底什么意 思?” 刘明娟的热泪已经流成了太平洋,声泪俱下地说道:“别人都说我是一个大大 咧咧的人,我还不服气,我真是该死。实际上,朱局长早就看出秦冰冰的反常了, 一再让我去多关心和开导她。我一直也没反应过来,没有当成一回事,才酿成这样 的事情发生。我实在是太不称职了。不过这都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了,朱局长肚量大, 请千万原谅我。我回去后一定把秦冰冰照顾好……” 朱局长沮丧地摆摆手:“你也不要太自责了,这事要说谁的责任最大,我心里 有数。” 一路上,车子风驰电掣,车内的气氛却寂静而沉闷,伴有着微弱的嘶嘶声,仿 佛是裂帛声。 朱局长眼前拥挤的人群像一堆蠕动的虫涌来涌去,就在他等得不耐烦的时候, 终于看见刘明娟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出人意料地是她的身后竟跟着杨浦,正用手臂 小心的护着她。 杨浦开口喊了一声“朱局长”,便哽咽着说不出话了,眼眶一下子红了,竟有 些泪眼迷离。 “什么都别说了,还是先去看看小秦吧。”朱局长摆摆手,朝他注意地看了一 眼。 杨浦的变化竟如此之大,颧骨高耸,眼圈发黑,原本就白皙的脸色更加苍白, 薄薄的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四周的胡渣翼翼窜出,眼睛中闪现出惊慌和憔 悴的神色,那表情简直就是天要塌下来似的。看得出来,这些天来,他是一直忍受 着歉疚和不安的煎熬。平日里一向挺注意形象的他,连头发都不好好梳整齐了,蓬 乱的长发几乎遮住他的眼睛,就像从地牢里刚刚走出的许云峰,哪里还有一丝半星 知识分子所应有的风范。 “朱局长,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请求组织上给予处分。”杨浦说着说着, 眼泪水就夺眶而出,咬着嘴唇说道:“我记得朱局长不止一次提醒过我,那次在省 里开会,晚上的时候还非常严厉地批评过我,我当时心里还有抵触情绪,还误以为 朱局长戴上了有色眼镜,对我有了成见,一连几天都在生闷气。现在想来,真是悔 之晚矣。唉,当时要是听进去半句也好呀,我也就不会对小秦发那么大的脾气,让 她受到那么大的惊吓和刺激,加重她的心理负担,以至……” “你们一个个都怎么啦!刚才刘明娟这么说,现在你又这么说,屎盆子都往自 己头上扣。真正该对这事负责任的是……”朱局长急了,不忍心看他那么难受,差 点脱口说出真正的罪魁祸首来,好在他及时刹住了车,改口说道:“……这事的责 任在我,我既然对这事有所觉察,就不应当在对你们说时遮遮掩掩的,让你们蒙在 鼓里。行啦,不说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现在工作的重点是,要让小秦尽 快痊愈,她还年轻啊,不能让她就这么把自己给毁了。” 杨浦点了点头,低头不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朱局长看了看杨浦身上那不知穿了多少天没换的外套,伸手指了指,提醒他道 :“你把衣服的扣子扣错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呀,弄得跟从大狱里刚放出来似的。 走吧,先领我去看看小秦。” 杨浦低头看了看,果然外套的衣扣错了位,正解开准备重扣时,突然想起什么 似的停住了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刘明娟,嘴上说道:“这是我来时宋局 长给医院董院长写的条,你拿去找找董院长,我先陪朱局长去住院部。” 刘明娟显得十分兴奋,如释重负地说道:“我正在愁医院没有熟人呢!嗯,宋 局长这张条子真是太及时了,就如同三国时诸葛丞相的锦囊袋一般。这下我理解了 什么叫领导就是服务!看来,还是宋局长善解人意呀!” 朱局长鼻孔里“哼”了一声,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不屑地思忖道:哼,什么 善解人意,只怕是善解人衣!秦冰冰的生病和住院几乎重新点燃了他心中已经熄灭 的怒火。他咬牙切齿地提醒自己:冷静,除了冷静还得是冷静。现在考虑的重点, 毫无疑问地要放在如何治病救人上。是啊,还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人有时在面对 丑恶显得那么软弱而无助。除了洁身自好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杨浦目送着刘明娟朝医院办公楼走去,回过头来时,朱局长已经走出去七八步 远了,而且走得很快,他慌忙跟了上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