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朱局长,我们在这等等刘明娟吧,现在不是探视时间,去了也不会让我们进 去的。”杨浦叫住了朱局长,看看路旁有个长椅,指了指说道:“来,我们坐一坐 吧。” 朱局长一路上走得太急,还真有些气喘吁吁,也该坐下来歇息一下了。杨浦跟 着坐了下来。过了好久辰光,他们俩就像不远处的两棵树,丝毫没有动静。他俩谁 也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坐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这里的情形跟刚才他们所经 过的门诊处截然相反,行人很少,四周显得格外的静寂。空气中的阴森气息像是从 精神病区里流淌出来的一般。他们坐的地方离精神科的病房只有十来米的距离。精 神科病区是一处拥有高墙的独立院落,主楼原本爬满了一簇簇茂密的爬山虎,却因 气候转冷的缘故藤叶大多已经凋零,遮掩不住这座中式旧楼风吹雨打的印迹,裸露 出灰白的墙壁来,楼顶的琉璃瓦上也长满了大片大片的青苔,让人觉得这座楼似乎 有些诡异而心惊肉跳。里面的人或许都在酝酿和做着一个个荒唐的噩梦。 这时,有两个身着蓝色条纹病员服的人从他们面前经过,其中一个人扭头问道 :“喂,请问一下,你们也是在坐排排、吃果果吗?” 朱局长心烦地想骂一句“神经病”,嘴张了张却没能发出声来。 那两个人走过去十来米远,那儿有两株百年老树,粗大虬劲的枝叶遮天蔽日。 他俩一前一后爬到了一棵树上,动作笨拙,其中一个人突然从树上跌落下来,像个 顽皮的孩子似的在泥地上滚过来滚过去的……滚了一阵后,他抬起头对树上的那个 人说道:“喂——你怎么还不掉下来呀?” 树上的那个人拖长声调回答他道:“不——行——啊,我还是青的,还没有熟 透!” 朱局长一下子看明白了,这两人还真是从精神科病房跑出来的神经病人,看着 看着,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他很难想象,秦冰冰竟然与这些人为伍。这个念头让他 一惊,混乱的脑海里马上出现那些以往印象中神经病人的形象,他们披头散发,或 者神情呆滞,或者痴笑不止,嘴角有涎水将滴未滴,拉出长长的丝来……他全身冒 出一层鸡皮疙瘩,恐惧悄悄爬上心头,恍惚中他觉得在地上打滚的人就是秦冰冰。 他余悸未定地喘着气,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头仰在长椅的靠背上,心想还是闭着眼 睛歇息一会儿吧。 “朱局长,刘明娟他们来了。”杨浦轻轻地摇了摇朱局长的胳膊肘儿。 朱局长睁眼一看,不远处,刘明娟领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急匆匆地走来。他站 起身来,招呼了一声杨浦,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朱局长,杨局长,这位是董院长,这位是院办的王主任。”刘明娟面带微笑, 向两位局长一一作介绍。 朱局长极迅速地扫了他们一眼,董院长似曾相识,仿佛在那里见过。他在机关 里混了大半辈子了,机关圈子里就一巴掌那么大,公共厕所撒个尿都可以碰上几个 半熟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点头之交几乎比比皆是,而且几乎频率一致,永不止歇 似的。这位让他等长了脖子的人看上去年岁不小了,头发白得像银丝一样,脸色白 里透出红润, 渗透出职业化的温和与宽容;王主任却是小青年,不过三十岁左右。 朱局长一边同他们握了握手,一边在大脑里飞快地搜索着关于董院长的信息,嘴上 信口客套道:“久仰久仰,早有所闻。”朱局长觉得自己说出这客套话时,很空虚, 甚至很虚伪。不过,这个程序似乎必不可少,它是一个没有成本并能迅速调和人际 关系的捷径。 “怎么,朱局长听说过我。”董院长却是一副极为认真的样子,想必是他领导、 当专家当久了,做什么都带着一丝不苟的性质。 朱局长没想到对方会把客套话当真,逼着大脑里的搜索细胞迅速地扫过记忆库, 正当要显示“查无此人”时,蓦然看到他这副神情,几乎一下子就想起了上个月在 市科协开会时曾照过面。记得当时董院长坐在主席台上,只不过是第二排的一个角 落里,也是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当然,之所以引起自己注目的,并不是他的认真, 因为主席台上就座的人个个都是这种神情。而真正能给自己留下印象的是他那一头 的白发,在一排黑发人中是那样的显眼。难怪刚一见面时看上去是有些眼熟。朱局 长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继续绕着弯恭维道:“何止是听说,要说如雷贯耳也 不为过。上次在市科协我们还一起开过会,只不过董院长是坐台上,而我呢,是坐 台下。” 王主任十分机灵,眼珠子一转介绍道:“我们董院长是市科协的兼职副主席。” 朱局长笑了笑,隐隐约约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他知道,这种官衔多数都是用 钱买来的,就如同市政协文史委给他戴了一顶政协委员的帽子一样。每每遇到文史 委的要搞什么活动,总是要叫他支持一下,所谓的支持不外乎就是出点钱。 朱局长切入正题:“董院长,我们局里的小秦在你们这儿住院,还请你和王主 任多加关照。” “理当如此,宋局长已经打电话叮嘱过了。”董院长心里早早已被朱局长几句 恭维话说得甜丝丝如饮蜜糖,满脸堆笑地说道:“说到关照,我们还得感谢市档案 局对医院的支持,尤其是你们宋局长。去年,宋局长专门派来了两个专家,花了一 个月的时间,指导和帮助我们把所有的档案重新规范了一下,并达到了国家二级标 准。这为我们医院后来顺利晋升三乙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我们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 感谢一下你们,要不,把宋局长喊上,一起吃顿饭?” 朱局长这个时候就是吃龙肝凤胆他也没胃口。他赶紧推辞道:“太打扰了,我 看吃饭就算了,改日我请你吧。董院长,我和杨局长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小 秦的病情,她怎么样了,严重吗?” “这有什么打扰的,待会儿小王去安排一下,顺便打电话把宋局长请来。”董 院长向王主任交待一番,才扭头对朱局长淡淡地一笑,眉宇间透着几分真诚,一本 正经地讲道:“朱局长,无论如何你得给我这个面子。至于你们局小秦的病,你放 心,现在看来还不是十分严重。这种忧郁症,也被人形象地称为‘心灵的感冒’, 是极为普通和普遍的。据世界卫生组织等的研究表明,平均每一百人中就有三人患 有忧郁症,世界上大约有四亿人有过精神或神经失常的问题。据估计,到2020年时, 如果目前人口统计数字和流行病发病趋势顺势发展,忧郁症的比例将会在总体疾病 中增至5.7 %,跃居成为造成DALYs 中的第二位,仅次于贫血症,在发达地区将会 跃居首位。” 朱局长听着董院长轻描淡写的夸夸其谈,就像是嗅到的对方身上那股子消毒液 的味儿,感觉挺不舒服的。他的脑子早已本能地被秦冰冰的病情涨满了。董院长这 一大套不着边际的空泛理论,把他说得一个劲儿地眨巴眼,如听天书。这帮医院里 的医生总是这般无情,每天面对人类的生老病死,已经司空见惯,从来都摆着一副 任尔东南西北风,稳坐钓鱼台的姿态,完全不顾忌别人的心态。他目不转睛在盯着 董院长——目光里含着所谓以人为本者那种无言的谴责。他不得不以急切地口吻打 断道:“董院长果然是专家。不过,我们现在关心的是小秦能否完全康复?” “这不算什么,我原来就是精神科的医生。或许我讲得深奥了一点吧!”董院 长注意到了朱局长的神情,脸上生出的一丝愧疚,想了想,竭力想说得通俗易懂一 些:“抑郁症大概是这样一个过程:先是有什么事情在心里打了个结,总是想不通, 结果久而久之,由心理的问题影响到了生理上,负责情绪、思考、睡眠、食欲和行 为调节的中枢神经回路无法正常运作,而必要的神经传送素亦失去平衡。这就好比 被锁在了一间四周被围上了厚厚的一层黑幕的房子里面,尽管外面的世界阳光灿烂, 但抑郁症患者所看到的世界却是暗无天日的。” 朱局长眉毛在眉心处打了个结,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一心想弄清楚的是如何 让秦冰冰尽快痊愈:“能用药物治疗吗?哪怕再昂贵的药,若是有效,都用上。只 要小秦能够痊愈就行。国家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啊!” “唉,你们宋局长也给我说过这话,他还比你多说了那么一句,不得少你的药 钱。”董院长摇了摇头,似乎有了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泄气地说道:“关于吃药, 好像不是所有的人都要依靠药物的吧,比如汤臣集团的汤珈铖十三岁时得这病,看 了很多医生都没好,后来自己好了;还有美国的第一夫人杰奎琳有得过抑郁症……” 朱局长也是越听越糊涂,不得要领,忍不住打断道:“依董院长看,应当怎样 对小秦进行治疗呢?” 董院长耐着性子说道:“要说呢,药物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打开心锁、重 获心灵的自由要全部凭借自己的努力,毕竟那房子的唯一的钥匙就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的观点就是,心理为主,药物为辅,切不可完全靠药物来对付抑郁症。毕竟,你 想过没有,你吃药了,它能让你暂时解除痛苦,但是为什么药效过了后,你又回复 到那种状态呢,因为是你的心理上的问题还没解决。” 朱局长总算是听明白了一点点,如同夏日的闪电,划破阴郁的天空,他的心就 在那一刻突然被照亮了。他本能地将目光投向杨浦,看来自己虽不懂医,但所想的 大方向还是正确的……接下来,他又问了几个门外汉的问题,董院长自然又给了些 专业词汇丰富的答案。他硬着脖子点了几下头,嘴上直是说:“那是那是。”像是 听懂了似的,生怕穿了帮露了怯。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从来没有遇到和接触过这种 病,听不懂也在情理之中。 董院长说着说着,他的目光突然投向远处,那两个穿蓝色条纹病员服的人正在 那儿嬉闹。他转身对王主任说道:“快去,那两个人说不定是从病房里溜出来的, 赶快叫人给弄回去。” 王主任急急忙忙的奔了过去,并冲着他们大声的嚷叫,手舞足蹈的。 那两个穿蓝色条纹病员服的人瞪着眼睛,迷惑地望着大呼小叫跑过来王主任, 其中一人不屑一顾地说道:“不管他的,肯定又是一个刚刚送来的神经病。” 另一个马上接嘴道:“就是,记得我刚被送来时,也是他这个样子。”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