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朱局长终于没能抵挡住董院长的盛情,几乎是被生拉活扯地拽上了车,来到了 停在沱江边上这艘游船上。 这是一艘由拖轮改装成的游船,不很大,舱里只能摆上两三张大餐桌。过去, 沱江河上的水运很繁忙,这种成天“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的拖轮满河都是。如今, 这座城市成了铁路的枢纽站,三条铁路交汇于此,再加上四通八达的公路网,尤其 是纵横交错的两条高速公路的建成。这交通条件的迅速变化所带来的消极因素,除 了那城区地图印刷不能及时赶上外,就得数这曾经一度兴盛的水运业受到致命的冲 击,立竿见影地萧条下去了。于是,其中的一些拖轮不得不另辟蹊径,改行搞起了 旅游和餐饮业。 “来,来,朱局长、杨局长请坐。”董院长故作优雅作了一个谦让的手势,明 显地带有几分炫耀,自鸣得意地说道:“这地方不错吧。我知道,市里的大酒楼你 们都光顾过了,没什么意思。我特地选了这么一个清静的地方。这儿的鱼没有养殖 的,都是船头上那些鱼鹰从江里叼上来的,肉嫩,味道挺鲜美的。” 朱局长一边坐下来,一边附和了一声:“很好,很好。搞医的不就兴讲究个… …卫生。” “病从口入,不注意不行呀。”董院长看了看餐桌上的桌布,扭头对服务小姐 问道:“你能告诉我,你们这桌布多长时间换一次?” 服务小姐一身村姑装束,脑后梳一根麻花辫,用她那手背上长着紫色冻疮的手 摆放碗筷,粗手粗脚地弄得啪啪乱响。她说话的的嗓门儿也挺大的,就像彼此之间 隔着一条沱江河。她在听到董院长的问话后,一边把食指伸进鼻孔挖螺丝肉,一边 面有难色地嚷嚷道:“对不起哦,我不晓得,因为我到这里才两个星期。” 董院长一脸的不高兴:“这么说来两个星期都没换呀!” 杨浦坐下来后,又开始不厌其烦地讨教抑郁症的相关问题和常识。董院长也就 不着边际地侃侃而谈,似乎要将他几十年来掌握的东西一点不漏地教授给人,不时 有生奥的医学术语蹦出来。杨浦却像一位忠实的听众,耐心地听着董院长的讲述。 朱局长对到这种糟糕的地方吃饭心中略有不快,如果他心情好一点,可能会欣 赏这种所谓朴素的气息。然而,他心情极其不好,就难怪不往不愉快的方向想了, 脑海里甚至于闪现出一个极为不恭的疑问,学医的人就是这样讲究饮食卫生的呀。 算啦,现在哪有闲功夫计较这些,既来之则安之。他把飘飘忽忽的思绪收了回来, 是啊,待会儿见到秦冰冰该说些什么呢。刚才,董院长拉他上车时,就安排了王主 任和刘明娟去接秦冰冰。他急急忙忙地从省城赶回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上秦冰 冰,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还一无所知。然而,秦冰冰的身影却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 那身影不管不顾地挤压着他,顺着他的毛孔往他身体内直钻,瞬间就进入他的心里, 把那里所有的空间全部占满。她不会像那两个穿蓝色条纹病员服的人一样吧!朱局 长觉得自己的心正铅块似地往下紧坠,一股寒意从心底掠过。 董院长讲着讲着,回头看了看一声不响的朱局长,似乎觉得冷落了他,顺着他 那茫然的视线看过去,正是投向船头伫立着的那几只鱼鹰,便信口问道:“朱局长, 你挺喜欢鱼鹰的吧!” 朱局长嘴上“嗯”了一声,眼睛里写着无所谓三个字,心不在焉地说道:“没 什么,董院长,我什么都吃,不挑食,海纳百川。” 董院长和杨浦听了,不觉哑然失笑,弄得朱局长很不自在。 杨浦见朱局长无心与董院长交谈,看了看董院长一头的白发,连忙岔开话题: “董院长,请问有什么根治白发的方法吗?” 董院长哈哈一笑,戏谑道:“根治白发的良方就是彻底秃顶。” 朱局长听了这话,突然间觉得毛刺刺地感到浑身不舒服,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 腻味和反感,嘴上竟然冒出一句:“董院长,你从医这么多年,有没有误诊过?” 问完这话,朱局长就后悔起自己的问话,一个显然太唐突的问话。他内心的本意是 不想把秦冰冰同刚才看到的那两个神精病人等同起来。他还真希望是误诊。 杨浦神情有些愕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朱局长,从眼睛的屏幕上打出了一个问号。 董院长怔了一下,本能地摇摇头,接着又使劲地点点头,苦苦一笑说道:“这 个问题,我今天是第二次听到。你们来之前,我正在教训我的小女儿,我对她说, ‘我说你找的那个男朋友看一眼就知道,以后肯定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这话你告诉 他了吗?’我女儿很平静地告诉我道,‘我对他说了,他一点也不生气,他说你误 诊也不是头一回了。’真是没想到,那家伙外形那么普通的嘴巴,竟还能讲出这么 不普通的话来。” 朱局长和杨浦不约而同地跟着苦笑了一下,相视一嘘,庆幸着董院长没往心里 去。 董院长向朱局长微微一笑,好奇地问道:“这个小秦只是你们局的一个普通职 工,我看你们几位局领导对她都十分关心,都有怜香惜玉的美德,宋局长几乎每天 都要打电话来问一问。不过,我却从来没有看到她的家人来医院,亲友的关怀对治 疗尤为重要,她不会是孤身一人吧?” 朱局长连忙解释:“小秦的父母都是铁路上一个工程部门的职工,听说几年前 就随单位去了中东一个国家搞修建,很少回国。小秦是辽宁人,又是独身子女,在 本市没有亲戚和兄弟姐妹。”说到这里,朱局长扭头转向杨浦,询问道:“怎么, 她的前夫没到医院去看过她?” 杨浦顿感怅然,摆摆手艰难地说道:“唉,别指望他了。” 朱局长吃了一惊,想问个明白:“他……他不至于撒手不管吧。” 杨浦并不急着回答,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掏出烟点燃,似乎是在趁此理一理他的 思绪。他竭力想掩饰自己的不快,若不细看的话,那留连在他眼眸深处的悲怆之色 也许是难以发现的。他嘴里满是苦涩地说道:“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我让王 晓雅去找过他,他态度很冷漠,一口一个他们早没瓜葛了。小秦原来没病时,粘乎 乎的像块牛皮糖;这个时候,又将小秦当作一块烫手的烤红薯,唯恐甩不掉似的。 王晓雅一气之下,当即骂了他个狗血淋头,并把他单位搅了个天翻地覆。我批评了 王晓雅,太不冷静,这样一闹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 “世上竟然有如此薄情寡意的人!”朱局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的肌 肉一块连一块地抽搐着。不过,他很快就从愤怒中走了出来,因为生气是没用的, 再说,跟这样的人生气,也不值得。只是,这个时候,他仿佛看到了秦冰冰那形单 影只的身影,像是一匹在山林中迷路的小鹿,一只在草原上掉队的羔羊,一羽流浪 天涯的孤雁,她是那样的无助,真可谓人见犹怜。他陡然冷静下来,拍拍杨浦的肩 头,很感慨而冲动地说道:“也罢,也罢,跟这种人早散早好,这对小秦说不定还 是一件好事。小杨,我看这样,这段时间你腾点时间多关心一下小秦,一则她是你 分管的人,二则她对你也有信任感。要不,干脆你带她去一趟海南,去看看大海, 或许会让她心情开阔起来。董院长不是说过,对这种病要‘心理为主,药物为辅’, 要尽力帮助她打开心锁、重获心灵。我想,你不至于像她前夫那样,撒手不管吧。” 杨浦沉默着,没点头也没像上次那样一口否定,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朱局长转向董院长寻求支持:“董院长,我说得对吧!” 董院长心领神会,也想开几句玩笑,借以活跃活跃气氛:“我给人治抑郁症已 经有40多年了。在这期间,我给他们开过各式各样的处方,然而最终我得出结论: 医治抑郁症的最佳良药就是爱情。” 朱局长一听,既怕杨浦难堪又怕真的朝那个方向发展,急忙解围道:“董院长 又出现误诊了,这次你这药方恐怕也不会奏效!” 董院长看了看杨浦,仍然亢奋地说道:“这好办,那就把药的剂量加大一倍。” 杨浦红着睑,仿佛被谁施了定身法一样,钉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 那一刻,他的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 气。 董院长听到河岸上传来停车声,扭头吩咐上菜的姑娘道:“可以上菜了。我想 是刘主任她们来了。唉,遗憾的是刚才同宋局长联系了一下,他说他有事,不能来 了。” 朱局长在服务小姐开门迎接她们的那一刹那,心脏猛烈地敲打起来,怕冷一样 瑟瑟发抖。秦冰冰那略显消瘦的身影像纸片一样,很快就飘进了朱局长的视线,他 有些歉疚地看见她走过来。他起身迎了上去,拉着她坐在了自己的身边。秦冰冰表 现得很平静,对于他的热情没有任何表示,坐下来后神情始终是冷漠的,膝盖似乎 也显得非常的僵硬。他有那么一瞬间在心里产生了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他觉得她 不像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而像是一座石头的雕像。她周围好像有一层刻意隔绝的 空气,仿佛任何事都与她毫无干系。她看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个她压根儿也不 想走近的陌生人。其实他还是很想给她说点什么,但在这种环境下一时找不到合适 的话题,也就忍住不说了。他惊异于秦冰冰的那份安宁平静,蓦然间感到自己先前 的紧张慌乱真有些可笑,足以让他一想起来就有某种难堪。他扭过头去与董院长寒 暄着,并竭力让自己显得更放松些。 菜上得很快,来的人还没有一一坐定,就叠罗汉似的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董院长一边招呼着新来的人,一边冲着上菜的村姑抱怨道:“小姐,怎么光顾 上菜,不报一下名呢?” 村姑的脸一红,神情显得多少有些紧张,竟从鼻孔里吹出了个酒杯大小的鼻涕 泡子:“哟,城里面规矩就是多,上菜还要报名字呀……报就报,我叫翠花。”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