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呜——”汽笛一声长鸣,船离岸了,舱里的人一下涌上了二楼的甲板平台。 两岸林立的高楼便在人们的视野中恍恍惚惚地向后隐退。半个小时之后,那座 城市及其建筑随着船尾白色的浪花翻腾渐渐变成小孩搭积木的模样,最后倏然消失, 只剩得来自船下螺旋桨阵阵不安的喧哗与悸动在一直随船而行。河风散漫地在空旷 无际的江面上吹刮,显得湿润而冰凉,浸过衣服渗入皮肤,以至嗦嗦地往人的骨髓 里钻。也许好久没有沐浴在山野的景色里了,这种畅快,暂时使人们忘记了河风的 凛冽和寒冷,仅仅关注的和欣赏的是眼前风光…… 朱局长没有心思观光赏景,一直在凝神观察着秦冰冰。她正低着头向下看,表 情呆滞,一张脸冷得仿佛能滴下冰来,眼神更是冰冷得如千年玄冰,全然漠视她周 围人的存在,对着河面上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目不转睛。河面那柔丝似的波纹,晶 光鳞鳞,永无止息地曲伸、消失、又重新闪现。看着她这副文静的神情,朱局长内 心多少有些的慰藉和释然,事情全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至少她还没有像今天所 看见的那两个病人有失态的举止,看上去还是挺正常一个人。 朱局长四下看了看,没有看见杨浦。他猛然想起,杨浦似乎没有上来,他一放 下碗筷,就在舱里又缠上了董院长,请教这样请教那样,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看 来,他还真把秦冰冰的事放在心上。 朱局长在一堆人中看见了刘明娟。这个刘明娟看来的确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 在来的路上,她还声泪俱下地保证一定要把秦冰冰照顾好。而此时此刻,却把秦冰 冰孤零零地抛在一边,正在大讲特讲越南下龙湾的风光,直说得眉飞色舞,眼睛鼻 子都像长了翅膀似的。 朱局长皱了皱眉头,招手把刘明娟喊了过来,不悦地训斥道:“干嘛呀?我看 你脸上都笑出下龙湾海浪了,至于这么张扬吗?” 刘明娟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兴奋!” 朱局长瞪了她一眼,跟着谐音加了一句:“什么时候改姓了?还找了个好姓, 姓粪!”说罢,朝秦冰冰呶了呶嘴。刘明娟恍然大悟,又吐了吐舌头,慌忙朝形影 孤单的秦冰冰走去。 这儿毕竟不是越南的下龙湾,不一会儿,许多人便游兴索然,再加上江风较大, 吹得人浑身上下到处哆嗦,便一个又一个地蜷缩进船舱摆起了麻将桌,“稀里哗啦” 地鏖战正酣。 朱局长本来也随着人群往下走,回头一见二楼的甲板平台上没人了,便改变了 主意。他支开了刘明娟,只叫上秦冰冰一人,打算单独和她好好摆谈摆谈,敞开来 谈一谈,试着解开她心中的疙瘩。他耐着性子,调整好面部肌肉,话没出口就把脸 上的笑先堆起来,用热切慈爱的语言问这问那。可秦冰冰似乎并不配合,像一尊泥 菩萨似地一言不发,目光飘忽在不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脸上的表情淡漠极了。他 本来还想和她多说几句,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并没有与人交谈的愿望,便知趣地 打住了。而当他的声音一停,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寂,倒显出了这种问候的做作。 秦冰冰冷不丁冒了一句:“最近我在兼职一项工作。” 朱局长愣了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心里有了点不知所措。 不过,只要她肯说话就成,他马上抓住这个机会,趁热打铁地继续追问道:“是吗, 在哪儿兼职啊?” 秦冰冰心神不定地回答道:“医院。” 朱局长好生疑惑,不解地问道:“在医院干什么啊?” 秦冰冰听了没做声,半天才说道:“我觉得我现在像一个科研项目,被医生研 究。” 朱局长似乎听不懂她的话,细眯了眼看着她,好一会都没回过神来。而秦冰冰 说过这只言片语之后,突兀地又独自陷入了沉思。随后的交谈,她的语言总是木讷 迟钝的,更多的是沉默,像山一样沉默。他心中渐渐地有了不是滋味的滋味,一种 自己也无法确切描述的沉重。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投向船尾,他发现船过 之处,就像一把锐利的刀将平展的江水开肠剖肚,翻开的浪便白花花地沿着刀口朝 着两边翻卷去。但只是一会儿,被船犁开的刀口便愈合得天衣无缝,就仿佛从来没 有过经历过什么一样。他多么希望,秦冰冰能像那被犁开的水面很快就平覆如初。 就在这时,杨浦从楼梯上来了,拉过一把椅子坐拢过来。 朱局长突然发现,秦冰冰那又深又黑的眼睛里面,倏地一道亮光冷冷地一闪, 就像是风吹过灰烬时,一闪即熄的火星。 杨浦坐下后,头悠悠晃了几下,慢条斯理地问道:“小秦,你在医院住了快一 个星期的院了,你觉得对你有没有帮助?” 秦冰冰全神贯注地盯住杨浦,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也有了一丝浅浅的 笑意。她缓缓地点着头,从身上摸出了她的手机,语调无比轻柔地回答道:“当然 有。住院之前,手机铃响了我不敢接。但现在,手机铃响不响我都去接。”说着说 着,她停顿了片刻,眼中闪过对杨浦的眷恋依慕,流露出了一种隐隐约约的羞怯和 忧郁,撅着嘴埋怨道:“只是,你一天给我打的电话从来没超过5 次。” 杨浦听了这话悚然一惊,忙不迭地向秦冰冰使了一下眼色,有些慌张和不安, 但又想竭力使自己看上去像若无其事的样子,神情一时显得很狼狈。他抬起手来好 像是要挠头,其实是在遮挡自己不自然的神情。他的样子似乎是在躲避朱局长看他, 似乎看了他,就是窥探到了他们的秘密一样。 朱局长疑惑的目光在杨浦和秦冰冰脸上穿梭,像一只蜻蜓从一张脸飞到另一张 脸,就是人再迟钝,也不难看出了飘荡在他们之间的风月气息,但却不动声色,很 识趣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他为了消除杨浦的尴尬,反倒解围道:“是得多打几次 电话,作为局领导关心一下职工,理所当然的。” 秦冰冰眼里蓦然射出一丝冷峻,像感觉到危险的羚羊那样抬起头,警觉地说道 :“我不想接到其他局领导的电话。” 朱局长被噎住了,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小秦,怎么这样跟朱局长讲话!”杨浦皱了皱眉头,似乎他也不想过分刺激 秦冰冰,立即放缓语气转移了话题:“还是谈谈你在医院的情况吧,现在晚上能睡 着觉吗?” 秦冰冰目光轻若无物地飘过朱局长的面颊,并没有丝毫歉疚的神情,低垂着头 喃喃说道:“现在能睡着了。进医院之前,我晚上老是睡不着,躺在床上,总感觉 床下有人;躺在床下,又感到床上有人,如此上上下下,真把人折磨死了!我还常 常听见一种耳语般的声音,那声音常常是含混不清的……” 朱局长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感到失望就像雾气一样从地下升起将自己包围,接 踵而至的酸楚更阻塞了他浑身上下每一根血管。他急匆匆地赶回来看望的人,并没 有把自己当一回事,或者说对自己失去了信任感。他突然感到一阵空虚,三人坐在 这里,自己则像个局外人,更像是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的列席代表。这种情形,犹如 隔着一层玻璃,虽然看得清楚,却水泼不进。如果是别的什么人遇上了这种事,一 定会怒不可遏,心乱如麻。但是他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他发 现自己所表现出来的同情苍白得像一张薄纸,软而无力。他很快留意到一个细节, 秦冰冰同杨浦谈话时,话很多,不歇气地絮叨,而同自己交谈时却语句精练到了极 点,惜字如金。看起来,能解开秦冰冰心灵深处疙瘩的人不会是自己,而只能是杨 浦了。杨浦似乎正在取代自己曾经的角色。他曾几何时居然变成了这个阴盛阳衰的 单位的真正凝聚力!他的鼻子一酸,心里一抽一抽地痛,眼睛立马就湿润起来。 “朱局长,你怎么啦?”杨浦注意到了朱局长神情的变化,眼眸闪过一丝凄迷 之色。 “没什么,这上面风太大了,有点受不了。我看,还是你和小秦谈吧,我下去 暖暖身子。”朱局长苦涩地摇摇头,心头更是闪过一股难以扼持的酸楚,起身头也 没回地下楼了。 朱局长下去后,并没有立即回到船舱里,而是来到空无一人的船尾。他要在这 里好好想一想,努力使自己的心态平静下来。他觉得今天这事就像让什么人用棒子 打了一记,脑子里说不清是发蒙了还是清醒了,只觉得心头一阵阵难过。他过去一 向很自信地认为,与其说自己在局里是一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老领导,还不如 把自己当作了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他就想把单位经营成一个温馨的大家庭,希望职 工有什么事都想到找他,有什么委屈也愿意向他倾述。他也将尽心尽力地为大家排 忧解难。他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就是他们躲避风浪的避风港。这便是中 国式的官场,再聪慧能耐的人,如果没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和人际关系,一切等于零。 也许是作为对他情义待人本性的回报,在他治理下的这个大家庭里,尽管他从未发 动过任何形式上的造神运动,而十多年来,确实从未发生过任何一起针对他的叛离 事件,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不信任和蔑视。他何曾有过这种被唾弃的经历和感受。他 认为这是他人生最灰的时刻之一。他的脸有些略略泛红,嘴角沮丧地耷拉下去。 寒风凛冽,从河面上拂拂吹来,撩起朱局长的衣角,他头顶那稀稀拉拉的根本 遮掩不住头皮的头发,风一吹过来,就好像棉絮一样一缕一缕地飞舞起来。 朱局长感觉到船的震动和噪音明显在减弱,探头一看,发现游船正在驶回码头。 他突然听到船的后舱里有争执声,竖起耳朵一听,原来是医院的那位王主任正在与 船上的收银员在结账。 王主任不满地抱怨道:“这船走这么一趟不过才两个小时,没想到包船费还这 么贵?” 收银员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根本不算贵,我想你付得起。” “这我知道,”通常当办公室主任当久了的人就爱算账,天生有节约意识,王 主任一边数钱一边解释道:“可我们董院长会为这件事跟我唠叨个没完,就好像单 位上的钱是我一个人花了的似的。你知道现在当领导的都很抠,是吧?” 收银员起初没有搭话,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才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全天 下的老板其实德性都差不多,他妈的,我的老板也一样的抠!”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