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朱局长送走了一批来看望他的人,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指针指到了八点半,估 计不会再有人来了。不知不觉,他在医院已经躺了一个星期了。刚住进来时查不出 病因,医生胡乱诊断为植物神经功能紊乱,他因此而情绪低落,浑身无力,一度悲 观地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垮掉了;现在,他不咳血了,重又感到自己的躯体恢复了活 力,精神状态也好多了,似乎问题不大,完全有可能重返工作岗位。不过,他已经 在浮躁的心上压了一根定海神针,从此要做一个闲人,出院后一定要推掉了一切俗 务,读读书,写写字,倒也悠游自在。想想也是,古人一盏青灯一卷书,不也是很 精致很丰富地度过一生么? 医院的干部病房是一幢两层楼的苏式建筑,五十年代中期修建的,当时是志愿 军伤残将士的疗养院。屋顶上有一颗克里姆林宫式的孤独的红星。房屋从外观看略 显陈旧,一走进去才发现经过了精心的装修,足以抵得上星级标准。唯一有缺陷的 是它那木地板,倘若有人走过,它便会龇牙咧嘴地发出咯吱声。 朱局长回到他二楼的房间,坐在床沿上,费力地脱着他那双沉重的大头皮鞋。 他感到有些困乏,想早点歇息。一连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眼前总是交替闪现 着令人不安的影像,时而是目光呆滞的秦冰冰,时而是神情凄楚的陶莹,时而是… …这事儿那事儿一件紧跟着一件,像几条皮鞭下的陀螺,抽得他连喘气工夫都没有。 他通常要在楼下庭院里踯躅徘徊至时钟的三个指针像叠罗汉似的指向12甚至更晚, 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回到房里才能勉强入睡。他终于艰难地脱下了一只鞋 子,正要恼火地随手扔出去,猝然想起什么似的收住了手。原来,住在他楼下的是 市农业局的一个姓李的总工,每天半夜都要被这“咚、咚”两声惊醒,他忍了几天 实在忍受不住了,今天吃早饭时就来找到朱局长诉苦。他竟然埋怨起造物主能让人 把眼睛闭上为什么就不能让人把耳朵也闭上呢?朱局长感到非常抱歉,答应以后脱 鞋时尽量地把鞋轻放在地板上。朱局长一想起当时的情形心里就发笑,那位李总工 瘦得像个虾米,说话时谨小慎微的,眼镜仿佛随时有可能从瓦刀脸上脱落。看上去, 仿佛是这位李总工自己有错似的,或者说要求过分。 朱局长正要躺下身去,走廊上传来“吱嘎吱嘎”的脚步声,随后便传来一阵敲 门声。 朱局长只得起身去开门,头脑里同时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个时候了,还 会有谁来呢?当他把门打开时,门口出现了冯部长那疲惫的面孔。一阵感激和轻松, 使久违了的微笑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他一把握住冯部长的手,嗔怪地说道:“难 得难得,这么晚了才来,我们的冯大部长真是个大忙人。来来来,进来坐。” 冯部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责怪我,住 了这么久的院,我都没来看过你。忙呀,年底了,又赶上换届,一天到晚都是会。 这不,刚散会,就抽空赶来了。老朱,你别有怨气,我可是给你带好消息来的。” 朱局长见冯部长误解了,连忙解释道:“岂敢岂敢,我没有抱怨的意思,我的 意思是……” “别解释了,还是谈谈你的身体吧!”冯部长摆摆手,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朱局 长,眼神里带着好奇,故作轻松地对他进行人文关怀:“你也是的,一把年纪了, 都要退下来了,还亲自出马。像到学校这些下基层的事,让老宋和杨浦他们去跑就 行了。怎么,现在还吐血吗?” 朱局长不以为然地回答道:“没有了,其实就在学校里吐过一口。” 冯部长迟疑了一下,似不经意地又问道:“还咳嗽吗?” 朱局长如实地回答道:“也没有了。” 冯部长不满地瞥了朱局长一眼,像是知道什么似的,接着询问道:“那还有什 么不舒服的?” 朱局长抓抓头皮,脸色微微一红,支吾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了。尤其是你这么一来,浑身都舒坦了,就像没病似的了。” 冯部长一翻白眼,有种被人戏弄之后的恼怒,鼻子里面哼了一声,用手指点着 朱局长,一字一顿地说着:“没病那你为什么还懒在医院里?听着,明天就给我上 班去!” 朱局长先是一愣,猛然哈哈大笑起来,心里一阵舒畅。 “笑什么笑!其实,你住院之后,我打电话问过董院长,他说你根本没什么大 毛病。我就知道你又在耍什么小心眼。”冯部长下意识向朱局长瞥去一眼,摇了摇 头继续说道:“说真的,我原本就没打算来看你。我来只是想来告诉你一声,部里 明天就派人到你们局,进行民主推荐和考察干部。你不是一向挺关心这事的吗,怎 么,明天也不回去坐镇一下?真想撒手不管啦?” 朱局长稍感意外,摇摇头叹息道:“这算什么好消息,是对我吗?我就知道你 是没有大事不登门。” 冯部长眼瞳里闪烁着疑惑的目光,语气沉重并夹杂着不悦说道:“上次你不是 求我满足你最后一个愿望吗,怎么,又不当一回事了,还说什么五十年不变。这才 几天哟!我可是在尽心尽力地在帮助你实现它呀!你还别说,真还费了点劲。部里 在讨论你们局新班子的组建方案时,我破天荒地抢先表了个态,这要摆在过去,也 就是结论性意见了,不会再有什么异议。这次却不同了,部里那些人知道我马上要 去政协了,竟然还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有个副部长还阴阳怪气地说,是得在档案局 内部再产生一个副局长,冯部长的公子好像就在档案局嘛。我当即就拍了桌子,并 回敬道,是有这层意思,若是档案局的群众真要推荐我儿子,我还真打算举贤不避 亲,难道我们共产党人的组织干部还不如封建社会的官僚?这才把他们的臭嘴给堵 上。” 冯部长讲得激动,朱局长也受了感染,好一会儿,他动情地说道:“唉,我这 个人,总是在给别人添麻烦。” 冯部长竭力掩饰住心中的愤怒,两眼却冒着火花:“这跟你没关系,这种麻烦 该添以后还得添。不过,你可得把这事给我安排好,别出什么岔子。杨浦平时的群 众基础怎样?” 朱局长点了头,而且眼睛充满亢奋;他很大声地对冯部长保证道:“这没问题。 杨浦的口碑很好,上个星期我们局里几个局领导述职后,搞了一个民主测评,他得 的优秀票最多。” “这就好。”冯部长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又随口问道:“副局长的 人选呢?你这么上心,该不会心中无数吧!” “当然有数,”朱局长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如数家珍:“局里符合条件的 人多了,杨方明、刘明娟……”说到这里,他略为停顿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了秦冰 冰,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但他没有提到秦冰冰,继续罗列他的人才资源:“还有, 杜彬成……” “行啦,别再往下数了,好像你们那儿真成了黄埔军校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我就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那局里人的不是,只用肯定句不用否定句,经常是见到胖 的就说富态有福气,瘦的则是有精神、利落;有文化的说他通情达理,没文化的则 夸朴实无华。我猜,就是我那宝贝儿子你也能挖掘出许多的闪光点来。我私下里跟 你说,我现在只是希望你不会是在瘫子里面挑跛子。不跟你废话了,老朱,我得走 了,要不司机恐怕都得对我这个即将离任的人不耐烦了。”冯部长恹恹地说道,用 散漫的目光觑了一眼朱局长,叹了口气:“老朱,你还是得注意身体,毕竟吐了血。 再怎么着,我还不至于会剥夺你这健康权吧。明天的事,你能去就去,不能去也不 要勉强。说真的,我现在才体验到一点世事炎凉,多多少少对你的圆滑也理解了。” 朱局长听得脊背发凉,冯部长沮丧和失落的情绪,使他生出侧隐之心。他起身 送冯部长下楼,很感动地说道:“非常感谢对我和我们局的关心和支持,虽说是大 恩不言谢,但待我出院后,我一定专程登门拜访。” 冯部长随便“嗯”了一声,表情古怪地笑了笑,两眼一瞪:“老朱,你来的话, 在外面用脚敲门时,请当心我家新装修的门,不要太用劲。” 朱局长颇有几分委屈地说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不会用脚,我从来都 是用手敲门的。” 冯部长诡谲地一笑,寻开心地说道:“你既然是专程来谢我不会空着手来吧, 手中拿了这么多的礼物,还能腾出手来敲门吗?” 朱局长忍不住又笑了。他觉得,这位身居要职的老朋友,随着身份的改变,在 他面前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形象了。过去,虽说彼此之间关系也还融洽,但凭白无 故地总有一种矮了一大截的感觉。他们由此总算是恢复了“正常邦交”。他为这种 变化感到由衷的高兴。 朱局长心情愉悦地回到房间,在新班子组建问题上,把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好像 变得太容易,很可能会遂愿了。他照旧往床沿一坐,脱下一只皮鞋,“咚”的一声 抛到地板上。他正要脱第二只皮鞋,蓦地想起他答应过楼下李总工的事情,于是非 常小心地把另一只皮鞋轻轻地放在地板上,然后心安理得地上床躺下了。也是的, 想想冯部长带给他的消息,足以支撑他当晚能够比较正常地睡眠。 朱局长正要进入梦乡,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弄醒。他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会 有人来看他。他开门一看,住在楼下的那个李总工站在他面前,植物神经功能显然 比他还要紊乱和严重,结结巴巴地在那恳求道:“快,快,快扔另一只皮鞋吧,我 足足等了一个钟头了,等你扔了我才能入睡。”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