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朱局长出院过去一个星期了。这天,他从冯部长办公室 回到局里,一路上都有些心烦意乱。冯部长给他交底了,档案局新班子基本敲定, 仍然是一正两副,由宋局长接替他,杨浦继续任副局长,刘明娟也提起来作副局长。 出人意料的是,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当时保持了缄默,就像身经百战的将军第一次 无声无息地举起了白旗。可一走上局办公楼时,他又有点后悔了,再怎么也得为杨 浦最后争一争呀。唉,这个世道怎么了!他无奈地发现,幸运之神就像太阳发出的 光,照好人也照坏人。当他胡思乱想地经过宋局长办公室时,突然从门里跑出一个 人来,几乎和他闯了个满怀。 “啊,朱局长,对不起。” 原来是李小宛。她那双大而圆、黑而亮的眼睛噙着泪水,红红的就像兔子的一 样,流露出一种慌乱的神情。她匆匆忙忙跑过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李小宛又受到了欺辱吧!朱局长觉得脑子里“嗡”地一 下,顿时变作混沌一片,就像要爆炸般的难受。犹如满含着熔岩的火山那样,已经 到了非喷发不可的地步。居然敢在办公场所胡作非为,也就是指甲盖那么大的权力 就不得了,这也太肆无忌惮了!这老东西简直禽兽不如,禽兽一年当中才有那么一 次或两次发情期,而他呢,他想来随时都可以……可是,这个地方到目前为止仍然 是人生活的地方,而不是动物生活的地方。这不是在社会主义的眼皮底下当牛魔王 吗?看来,老虎不发发威,还真当我是病猫呢!他倒要进去看看,当面戳穿并让那 老东西现出原形,就像孙悟空打死的那些个妖魔鬼怪。在一句低声咒骂后,随着门 “哐当”地一声响,朱局长满脸愤怒地推开宋局长的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笼罩着香烟呛人的余味,宋局长正平静地站在窗前,鼓着肿眼泡发呆,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两手插在上衣的衣兜里,看见朱局长进来,嘴角浮出一丝苦 笑。 “你来得正好。”宋局长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后说道:“我正要找朱局长 商量点事情……” 朱局长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宋局长。说实在的,自从出了秦冰冰那事之后,他 有些冷落和鄙视他这位老同事,像乡下人做老腊肉一样把他挂起来一晾就是一两个 月,平时也没有怎么正眼看过他。这一打量不要紧,他悚然一惊,似乎突然间惊奇 地发现,宋局长显得苍老了许多。他那一向挺直的腰板蜷曲了,背也有点驼,以至 于在自己眼里他的身高似乎缩了几公分;面色乌暗、憔悴,仿佛刚从火焰山长途跋 涉爬下来的;眼神黯淡,十分疲倦的样子,目光中流露出恍惚迷茫的神情;蓬乱的 络腮胡子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须,像散落在办公桌面上的烟灰,格外显眼。 朱局长心一软,放缓了声调:“你找我有什么事请,说吧。” 宋局长呼吸急促地说道:“朱局长,我准备提前退休,不知你的意见如何?” 朱局长呆若木鸡,惊诧地问道:“这太突然了。究竟是为什么,能说说么?” 宋局长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姿势苍凉而孤单,表情痛苦地挤出一段不连贯的话 来:“其实,我想原因你是晓得的,从这段时间你对我的态度我完全看得出。不过, 我仍然很感激你,我想你是看在我们同事多年的关系上,没有拿这件事情大做文章。 我、我……”说着说着,他有些哽咽了,两眼充满了泪水,盈盈欲滴。他话说不下 去了。 “我知道什么呀?”朱局长嗫嚅道,脑子一阵混乱,似乎要拒绝承认,他才没 那么笨去表明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他似乎又期望将事情摊开,真正的 沟通原本就应该从这里开始。他仿佛变成了一种矛盾的混合体,东南西北来风都可 以吹着他的灵魂旋转。 “不会吧,我相信我的判断能力。”宋局长注意地看他一眼,迟疑了片刻,然 后把头扭到一边小声说道:“你若是真不晓得,那我就给你谈谈吧。其实,我早就 想找你谈谈这事了,只是一直下不了这决心,毕竟这事让人有些难以启齿。我……” “你别说了。”朱局长平淡地摆了摆手,根本不想与他来一场“华山论贱”, 只是从鼻子里挤出个洞察一切的“哼”字。 几乎是一瞬间,眼前的宋局长,却突然变得异乎寻常地平静。他显然是自知理 亏,就如同一个供认不讳的罪犯,正面对目光冷峻的大法官,静静地等候着他的发 落和宣判。 寂静无声。屋子里一时变得不可捉摸,空气中酝酿着无数的变数。唯有宋局长 嘴里刚刚吐出的烟雾下缘颤动着,既不随风消散,也久久沉阵不下,呼地反倒抬高 了尺许。 朱局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隐约响起了庄严的宣判词,“……罪大恶极……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在他的眼里,宋局长几乎崩溃了,灵魂的惊悸把内心的 灰暗投影到脸上,他成了夏日阳光下一条晒干的无奈的鱼,而这正是自己当初所渴 望见到的情景。佛家诠释得对,一切皆有因,一切皆有果。要不然,佛教也不会屹 立两千多年而没有消亡掉。谁要帮他啊?他现在正处在节骨眼上,光是作风不正派 这一项罪名,此时此刻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断送掉他的政治生命;或者赞同和支持 他提前退休,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免得这老东西再祸害其他的人。蓦然间,他浑 身一激凌,赶紧甩甩头,仿佛是在否定宋局长的说法,又仿佛是在否定他自己的想 法。朱局长抬眼看了看宋局长,宋局长正把手中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那烟还有一 大截呢,他没有把它抽完,躺在那里像只僵死的小蚕。朱局长凝视着那被掐灭的烟, 心想:宋局长跟这烟真有点像。这一联想像一把巨钳,卡住了他的全部思维,大脑 中出现了短暂的思维空白,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软弱和慈悲。他似乎又不愿 意目睹这位多年的同事和这支香烟的命运一样,掐灭它是一种十分残忍的惩罚…… 朱局长的眉眼中弥漫着法官一样的冷静。这几个月来,秦冰冰这事搅得局里和 许多人一刻也没有安宁过,自己的神经也像是被放在搓衣板上遭受反复地搓磨,现 在是该有个了结了。他已经对这件事有些厌倦了。在自己任期的最后这段日子里, 他有了渴求安定和平静的信念,就像旧时的老地主不愿意看见自己亲手经营多年的 庄园,最后又在自己的手中破败掉一样。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攀岩者拼尽全力把自 己拉过最后几尺岩壁,就在等着熬过这最后的几十天了,能够平安地来一个软着陆。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字斟句酌,为先前仇敌般的愤怒和现在同志式的平静、为此情 此景下必须说出此种话语,感到由衷的滑稽:“老宋,我知道,你过去也是乡下的 一个苦孩子,顶着烈日在泥土里刨食的,能走到今天这个位子的确也实属不易。我 在乡下当过知青,我清楚那里的艰辛。哦,对啦,我给讲一件事。我在乡下当知青 时,有个阴雨天,队里有个知青一早出门去公社办事,结果不小心半道在烂泥路上 滑了一跤,没想到才刚刚站了起来就又滑倒了,他泄气地说道,‘早知道还会再跌 倒,还不如不爬起来。’就这样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什么也不做。天黑 了,知青点的人没见到他回来,于是出动所有人去找,结果看见他呆坐在泥地上, 才赶紧把他拉了起来。这个人什么事也没办成,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一天的时间。老 宋,我的意思是,你虽然一时冲动做了不该做的事,但也不要从此一蹶不振。你看, 郭市长也栽了跟头,在哪里跌倒就……就换个地方再爬起来,还在继续为党和人民 工作嘛!好吧,我给你漏个底,我刚从冯部长那儿回来,市委组织部这两天就要找 你谈话,准备考虑由你来接替我的工作。你一定要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宋局长没有流露出丝毫兴奋和喜悦之色,神情颓丧仿佛被谁把他身体里所有精 气神都抽走了似的,只是在朱局长说出最后一句话语时,目光躲闪着看了朱局长一 眼,随即紧紧地闭上了双目,继续蜷缩着身体不语。看上去,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 球,不管怎样拍打,也无法跳跃起来。 朱局长的脸上忽然就有了兄长般宽厚的光泽:“老宋,振作点,现在班子里就 剩你一个老同志了。你可不能摔了一个跟头,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位知青一样,坐在 泥地里不起来了。” 宋局长终于把眼睁开了,只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浑浊的眼珠从缝里露了出来。 他把头往朱局长这边侧了侧,马上又闭上了双眼。只见他的眼角渗出一股浑浊浊的 泪水,沿着他满是胡须的面颊艰难地往下游动,像一个被泥沙侵入的、干涸的小溪, 在茂密的丛林中吃力地流淌。当泪水流淌到嘴角处的时候,他伸手揩了揩……刹那 间,他尽管没有做声,也没有任何举动,但脸上的表情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似乎 是在暗暗下着决心,这变化被朱局长捕捉到了。 朱局长决定乘热打铁,再敲打敲打他,给他戴个紧箍咒:“人嘛,有时犯错往 往是一闪念的事情。但我得提醒你老宋,你要记住,人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对啦,刚才李小宛是怎么回事?” 宋局长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反应奇快,快到不假思索,解释的话几乎脱口而 出:“这个李小宛,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北京,我介绍她顺便去我那战友那儿看了看。 谁也没有想到,她回来后一直缠着我,说是要办停薪留职手续,想去我战友的公司 打工。我自然是不会同意她去,她就在那又哭又闹。” 朱局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神经过敏,多少有点冤枉了宋局长。 真应了“酒醉坏君子”的说法,宋局长大不了就是酒后无德,平日里想来也不会干 出什么出格的事。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脸上的肌肉先前一直都处于紧张状态,现 在终于可以放松了。 朱局长的口吻顿时变得和蔼多了,和他商量道:“老宋呀,最近我听省局的王 局长说,国家档案局要组织一个中国中青年档案干部培训团,赴西方几个发达国家 学习。我想让杨浦去开开眼界,过几天我去省局找找几位省局领导,看能不能争取 一下。我说老宋,以后的档案工作要有所作为,还得多依靠杨浦这些有文化的人才 行呀!” 宋局长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也有同感。我们这些人,就像是麻布上绣花底 子差呀,只会依样画葫芦、年复一年地照老样子干。这种搞法总觉得不得劲,档案 工作越来越不受重视,路是越走越窄,成了夕阳行业。嗯,老皇历翻不得了,是得 派人出去看看。” “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也并非一 无是处。当然,也得承认,如今不是战争年代,不怕流血牺牲往前冲就行;也不是 大跃进时代,光了膀子拼命洒汗就行。如今要讲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们这种人 就那点能耐,是该挪挪屁股让位了。老宋,工作上以后你得多依靠杨浦这种有文化 的人,他的视野是比我们开阔,有事多同他商量。”朱局长说罢起身告辞,脸上从 头到尾罩上了厚厚的一层祥云。他回头看了看宋局长满脸乱糟糟的胡须,仿佛一块 无人耕种的荒地,随口问道:“老宋,你认为多长时间刮一次胡子比较合适?” 宋局长站在那里瞧了瞧朱局长的脸,颇为认真地说道:“像你这样胡子不多的, 两个星期一次就行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