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档案局办公楼的门厅里,挤满了许多刚来上班的人,这群迟滞的人们,有些默 默无语,有些指指点点……他们所有目光的焦点都聚集在公示栏里,那里刚刚贴出 一张公示榜,也就是宋局长任局长和刘明娟任副局长的公示榜。 朱局长从一旁经过时,脸上没动声色,只是在心中叹息。那天他和宋局长谈完 出来,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就觉得自己愚不可及。宋局长提出的提前退休,他觉 得那样的结局很好。他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当机立断,反倒说出那番劝解和挽留的话。 是啊,如今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也就只能将错就错地往下走了。到现在,他又开 始怀疑自己的息事宁人并非是明智之举,就怕做了东郭先生。 朱局长走过楼梯间拐弯处,隐隐约约听到走廊里有人在叹息,屏息一听,是杨 方明和王晓雅在窃窃私语。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一字不漏地进了朱局长的耳朵。 “你相信运气吗?”似乎是杨方明在问王晓雅。 “当然信,要不然,怎么总是人家的闺女有花戴?”王晓雅嗤之以鼻地说道, 接着又叹息道:“不过,这次你又没有当上副局长,实在是一种资源浪费,好多人 都在为你惋惜。其实,这不是什么运气不运气的问题。我早就说过你,一天到晚就 只知道钻在故纸堆里,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笔头子再硬也不如在嘴巴上抹点蜜来 效果。你也该跟着乱吹乱拍嘛,吹死了又不要你抬去埋。哼,若想靠工作成绩提拔, 就跟靠和平解决台湾问题一样是扯淡。你没听人说,干得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就 是干得好,干得好说不好,谁都不知道你好……” 杨方明略带苦涩地说道:“唉,算了吧,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自己命不好,认命吧。我想我还是继续当好我这个群众甲吧。俗话说,穷拜佛,病 问仙。前些日子,我苦恼得曾向玄学寻求帮助,也就是去找算命先生算了个命。那 位算命先生看了一下我的手相告诉我说,‘你呀,将会一直仕途坎坷,直到五十来 岁……’我当时听了,还眼睛为之一亮,心想虽然遥远了一点,但毕竟还是有机会 嘛,马上追问道‘然后呢?’谁知,算命先生一直闪烁其辞,不愿讲下去了。后来, 在我的一再逼问下,他竟然说道,‘然后你就习惯了!’唉,穷命,就穷凑合着过 吧。” 王晓雅响起了窃笑声:“想不到你还挺会自己安慰自己的,改慰安妇了啊。你 知不知道,实际上,你这样的自慰那是在自己骗自己。你也太悲观了吧!你对自己 的才能丝毫不应当怀疑,千里马还是千里马,你缺的只是伯乐。不过呢,现在当头 儿的事儿都多,哪有功夫出来相马哟?行行行,想得通就行,做知足者常乐型的好。 我送你一句格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坐车去吧。” 文质彬彬地杨方明出人意料地脱口说出一句粗话:“我算是服了那个算命先生, 算得真他妈的对。” 王晓雅见他激动起来了,摇摇头安慰道:“你呀运气不太好,过几年,过几年 也许就行了。” 朱局长本想站定,听听他们还说些什么,突然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 扭头一看,见刘明娟正春风得意地快步朝楼梯口走来,她身后还跟着小唐和甜甜。 于是,他不仅没有停下来,而是有意放重了脚步声,仿佛是在通知他们有人来了。 杨方明和王晓雅果然悄然无声了。他们站在离楼梯口不远处的走廊里,杨方明 一见到朱局长和他身后的刘明娟,神色忐忑不安地将目光投过来;王晓雅却在漫不 经心地吃她的橘子,一瓣一瓣吃得很仔细,她的手指正捏着一瓣橘子放在唇齿之间, 小拇指翘成很好看的兰花样儿。 刘明娟指指王晓雅,神情夸张地高声数落道:“哎,一点都不注意环保,你怎 么往地上乱扔橘子皮?” 王晓雅蔑视地瞟着她,脸上绽开一个轻飘飘的笑容:“怎么,你当我傻呀,我 会扔橘子肉吗?” 朱局长心里清楚,这个刘明娟本来想在他面前表现表现责任心,未曾想到正在 替杨方明打抱不平的王晓雅全然不给她的面子,一句嘲讽不仅让她猝不及防,多少 有些下不了台,还打乱了她的好心情,脸上不由得红一阵白一阵,一时竟然哑口无 言。他看了看王晓雅,不由得摇了摇头,看来女人都是感性动物。这个拗脾气的王 晓雅,说起来相貌平平、胸部也平平,看来她眼下唯一最不平的,似乎就是对杨方 明这次仕途不顺而愤愤不平。 甜甜上了楼,一眼看见了王晓雅手中的橘子,仰头望着小唐说道:“妈妈,我 也要吃橘子。” 小唐不耐烦地说道:“硬还是别人手里的东西都是好吃的。你手上不是有苹果 吗,还吃什么橘子!” 甜甜站下不走了,嘟起了小嘴:“苹果里没有橘子的味道。” 小唐无可奈何地说道:“那你用手上的苹果去同王阿姨换。” 王晓雅摆了摆手,眼里闪烁着高度蔑视的神情,冷冰冰地抛给小唐一句:“我 可不换,我从来都不吃什么苹果,没味道也没意思。更何况,从创世纪亚当和夏娃 在伊甸园偷吃禁果,到古希腊神话帕里斯的裁决,苹果从来就是与邪恶、诡计及纠 纷联系在一起。算啦,跟你说这些你也懂不起,书读少了不是!” “你、你……那你当心拉肚子。”小唐愤然了,不容分说地一把拽过甜甜的手, 气冲冲地扭头朝楼下走了。 王晓雅冲着她的背影嚷道:“拉肚子也是我的事,我愿意。哼,没文化的人就 是没文化,连咒人的话都没有技术含量。慢点,你摔了是小事,不要连累了甜甜跟 着你一起做双人前空翻。” 越说越不像话了!朱局长脸色陡然一沉,透出一股肃杀的威严。他仿佛对这一 切见惯不惊。他心灵敏感,像佛界中的圣僧,头上有第三只法眼。这一小插曲,让 他感悟到这次局领导班子的调整,在局里职工当中多多少少引起了一些情绪波动。 这虽然是正常反应,但若听之任之,弄不好会交叉感染,像多米诺骨牌倒下似的引 起连锁反应,让新班子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当然,越是人心浮动的时候, 当领导的越要沉得住气,不能自乱了阵脚。虽然说,神仙也没有办法叫所有的人都 口服心服,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将这种骚动扼制住。几乎在这一瞬间,他决 定这几天什么事都搁一搁,分别找些职工来谈谈话,尤其是中层干部。他要尽力为 新班子创造一个和谐的气氛。 朱局长想了想,干脆就从王晓雅开刀,治治她的拗脾气,下巴一抬说道:“王 晓雅,到我办公室去一趟。” 王晓雅怔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就像是苦胆都被吓破了的杨方明,他紧张得早已 是睁大了眼睛。她咬住嘴唇,竭力保持一种貌似强硬的神情,脸上显出一种从容就 义般的无奈,咕嘟了一句:“去就去,我肯信哪个会把我吃了。都是妇女解放运动 中成长起来的,谁怕谁呀!”说罢,脸上几乎有一种壮烈的表情,用手掠了掠头发, 就像电影里的江姐赴刑场时的样子。 朱局长领着王晓雅进了办公室,待两人坐定后平静地问道,并拿眼睛观察她: “刚才你说你不喜欢吃苹果,对吧?” 王晓雅绷着个脸,咬紧腮帮,垂着眼皮,甩过去硬梆梆的一个字:“对。” 朱局长把眼光移开,不以为然,淡淡一笑,藏而不露地问道:“那你说说,有 没有人喜欢吃苹果?” 王晓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当然有,而且是很多人!” 朱局长皱了皱眉头,脸上再没了笑容,很认真地问道:“那你不喜欢吃苹果是 苹果的错吗?” 王晓雅听了这话,脸上顿时松弛下来,并忍不住笑了笑:“当然不是!” 朱局长加重了语气,而且是严肃的语气:“那你不喜欢刘明娟是她的错吗?” 王晓雅不说话了,发现自己上当了。这几句看似随意的问话真让她觉得无懈可 击,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或许有些道理。虽然还没有达到让她心服口服的效果,但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有些太过分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朱局长用手势加强自己的说词:“刘明娟这次能出任副局长,其中最重要的一 个环节就是群众推荐,是得到了局里绝大多数职工的赞同和认可的,也是群众要把 她往台上推啊。不说你们是好朋友,就你作为局里的中层干部而言,怎么能因为个 人的成见就产生抵触情绪,这样觉悟是不是太低了点。怎么,想当孙悟空的孙女, 再来一次大闹天空!” 王晓雅“噗嗤”一声笑了,脸上的不满也开始烟消云散,嘴里嗫嚅道:“其实, 我对刘明娟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不喜欢她那装腔作势的样子。委任状还没下来吧, 就想从我身上找她当局长的感觉了,好像我就得在她手下喘气了,恶不恶心!当然, 要说的话,我最大的‘不信任案’,主要是针对宋局长的,哼,像他这种人,粗话 超过文化,酒瓶超过水平,整天像个现代版的西门老庆似的……” 朱局长及时竖起一只手指制止了她,打断道:“瞎议论,风气不正啊。你要管 住自己的嘴,外面那些无根生叶的流言蜚语,切忌没有真凭实据地就乱传。就是听 见有人议论,也要敢于制止,站出来维护局领导的形象。” “怎么没有真凭实据,我就遇到过一回。”王晓雅条件反射性的回答,话刚说 出口后,才想到自己说漏嘴了。 朱局长吃了一惊,忐忑不安地追问道:“是吗,怎么回事?” 王晓雅略微顿了一下,脸上的雀斑几乎成了星火燎原之势,忿忿地说道:“那 次局里国庆联欢,我和他跳了一曲,他一身酒气地在我身上乱摸乱捏。这不太像一 个党员领导干部的身份。我当时是忍了又忍,事后是想不过,得让他知道不要以为 自己是领导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是学中文专业的,好歹也知道写作文有顺叙、倒叙、 插叙,一味地这样顺下来不是我的性格。世界上总得有人站出来对他说不!后来我 就去悄悄告诉了他家那个老太婆……” 朱局长神情紧张地说道:“你可不能这样干呀,这相当于破坏安定团结了。” “我就是要破坏他的安定团结,能怎么?”王晓雅的脸更红了,咬牙切齿地说 道:“你是不知道,他那个老太婆听了之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摇着 头说道,‘这不碍事儿,他只要多喝了两杯,便对世事的好歹和美丑就都抱无所谓 的态度了。’转过身去居然还嘀咕了一句,‘长了一脸蝴蝶斑,还以为自己美得像 蝴蝶。’唉,也是君子不夺人之恨,要不然看我不挤出她老公的胰岛素来!说实话, 如果我再年轻十岁,肯定早这么干了。” 朱局长沉默了片刻,喉头咕噜着,有些言不由衷地劝说道:“唉,树老根多, 人老话多。你还不要嫌我絮絮叨叨。你得从政治的高度上来看待这个问题。要相信 党组织,组织上安排干部自然有它的考虑,是党员就要同党组织保持一致。凡事还 要看大方向,大方向对了,小事情还是可以弥补的。我跟你说,人不是神,任何人 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毛病的,相信一个人如天使般纯洁与相信一个人如魔鬼般凶残 都是错误的。一个人的优点和缺点天生就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我们不能只看 一面而不看另一面,你也要看到宋局长还是有许多优点和长处的,比如说……”接 着,心平气和的子曰诗云地说了一大堆硬道理和软道理,似有一种苦口婆心的意味 在里面。 朱局长知道王晓雅开始并不怎么领情,一边听一边直是撇嘴,甚至于还小声嘀 咕了一句“我倒是想维护局领导的形像,但愿他的那些毛病能像恩威洁尔阴一样一 洗了之”。到了后来,他觉得自己的话还是起了些作用,因为王晓雅的脸色渐渐地 平和了,时不时还点两下头。他颇有些成就感,感到自己就是那救世救难的观世音, 似乎只是随手从净瓶里洒出了几滴水,转眼间就熄灭了一整座火焰山!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