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刘明娟匆匆下了车,快步朝局办公楼走去,脚底下愉快地发出“噔噔噔”的声 音。她刚参加市里的招商引资工作会回来,这些天她简直成了一个“会贩子”,几 乎每天出席一个会。她向宋局长抱怨道,一天到晚都泡在会场里,局里的工作都没 法抓。宋局长也无奈地摇着头,每年过了春节的这个月都这样,而且无论什么会都 点明要主要负责人参加,就连派纪检组长、调研员去会议的组织者都不会高兴。她 一听这话,心里的虚荣心小小地满足了一下,自己也是局里的主要负责人了,有了 从平民一下子荣升为“政要”的感觉。清冽的风吹过她的头发,发出细微的嘶叫。 空气里充满了树木和园中花草的非常甜蜜的气息,闻着这些香味,鼻孔也舒服得发 痒了。她的笑靥如花,站在姹紫嫣红的花儿前,有那么一瞬间,恍忽中觉得自己能 让这些花儿失色。 刘明娟突然竖起了两只耳朵,她在走进门厅时听见了查阅室里有嘈杂的争执声, 她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她想起了杨浦临走前曾嘱托过她,让她照应一下他分管的 处室,她挺乐意帮他的忙。她突然挺直背脊,脸上浮现出猎豹嗅到猎物气味般的专 注神采。 查阅室的柜台前,伫立着一个乡下人打扮的老头,正懒洋洋地在那里絮絮叨叨 :“喂,大姐,我已经在这柜台前面呆了十多天了。” 小唐竖着柳眉,好像被什么事情烦恼着似的,显得比平常粗暴些:“不要叫我 大姐,叫公仆!哼,你十多天算什么,告诉你,我在这柜台后面已经呆了十多年了。” 刘明娟用带着疑问的目光迅速瞥视了他们一下,快步走向小唐,问声闷气地吐 出四个字:“怎么回事?” 小唐半转过身子,长吁了一口气,勉强笑笑说道:“刘局长,你最好不要管这 事。” 这一说,把刘明娟的气激上来了,本来就大的眼睛又整整扩大了一倍,激动得 声音都变了调:“这里是不是现在还叫档案局,没有改成水泊梁山吧?怎么,难道 我没分管你们处就不能过问吗,这是哪个朝代的理论!告诉你,不说杨局长临走前 叮嘱过我,就是不叮嘱他不在我也要负起这个责任来。你们张处长呢?” 小唐尴尬地嘿嘿笑着,不知如何作答,却依然是满脸微笑。 张处长匆匆忙忙地从里面办公室出来了,她见那老头正要向刘明娟凑过来,慌 忙伸手把他拦住,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我们刘局长挺忙的,你这事不归她管, 你跟她说也没用。”说罢,她把刘明娟拉进了里间的办公室,还把门给紧紧地关上 了。 刘明娟被弄得晕头转向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张处长。 张处长看出她的心思,一面解释道,一面叹着气,显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情状。 原来,门外那老头的父亲是国民党军的一个下级军官,抗战时期曾随川军在江浙一 带抗击过日军,后来所在部队被挺进大西南的刘邓大军击溃,只得只身逃回家乡。 不曾料想,没多久便被当地刚刚翻了身的革命群众抓获,那时的革命不是“绘画绣 花”,很快就作为反动军官被革了命。那老头和他家里因此背上了“地富反坏右” 的成分,成了被贫下中农重点改造的对象,文革期间在家乡实在过不下去了,便跑 到新疆、青海一带游荡了几十年。最近,他听人说,他父亲这事可能是冤案,可以 找当地政府平反。他千里迢迢地跑回来,找到市委统战部,缠磨着给他解决问题。 市委统战部的人被他纠缠得没办法,就把他支到这里来,让他来查找依据。 刘明娟打断她,显得有些冲动:“那你们也得给他查呀,民国档案不是已经全 部向社会开放了吗!” 张处长的心“咕哧”往下沉了一沉,仍然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们替他查了呀, 杨局长走之前对这事也挺重视的,还亲自来帮他查了两天。我们只查到一份当时出 征将士的名册,里面还真有他父亲的名字。我们复印给了他,并盖上了档案证明章, 原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没曾想到,他拿到这份东西,竟然找到市委统战部,说他 是抗日英雄的后代,蒙受了几十年的不白之冤,至少得给他安排一个正式工作。市 委统战部的人怎么给他解释也解释不通,无奈之下又往我们这里推,说是要证明英 不英雄的材料还不够充分,还得来查档案。那老头就又来缠上我们了。” 刘明娟掠了掠耳鬓的一缕短发,情绪似乎略为好转,心里却有了那么一点手足 无措的感觉。 张处长一脸愁容,恳求道:“刘局长,杨局长临走前跟我交待过,说有什么事 可以找找你。我看,你是不是出面同市委统战部协调一下,让他们多给那老头做做 工作,就不要往我们这里推了。实际上,谁都心里有数,即便我们这里提供再多的 档案证明材料,他们也根本无法满足那老头毫无道理的要求。” 刘明娟承认张处长分析得有道理,心里已经接受了她的建议,但嘴上仍然要求 道:“我可以去找他们协调协调。不过,你们也可以再给他查查,也算尽到我们的 责任嘛。”说罢,她心里却感到空荡荡的,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 这时,门外传来小唐极为不耐烦的声音:“要下班了,我得收档案了,你不要 站在这里妨碍其他的人。我们什么道理都给你讲了,你的想法是不现实的,你就是 不听。不爱听,是吧?你是我所见过的最难缠的一个人。” “大姐,我容易吗,跑了几千里地……”老头一阵咳嗽,咳得听的人嗓子也跟 着痒痒。 “是不容易,没人认为这么做容易!”小唐煞有介事地支吾了一下,按捺不住 心头的不满,提高嗓音挖苦道:“只是,至少你可以做到呆在家里不出门啊!你以 为来这里就像逛商场一样啊,走一趟那么休闲轻松?” “还说是公仆呢,为人民办事的,怎么你讲的话我一点也不懂!”老头沉默片 刻,口气中有种被人戏弄之后的愤怒。 “说得没错,我们是人民公仆,人民公仆理当为人民操心受累,但绝不为人民 的无理取闹办事!”小唐是属于那种气头上什么话都敢说的人,说完似乎觉得还不 解气,忍不住又呛了他一句:“什么,你听不懂我讲的话?你莫非是长颈鹿呀!只 有长颈鹿才可能星期一浸湿的脚,到星期六才能感觉到!” 刘明娟伸长了脖子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怎么也不敢相信小唐态度会这么 生硬。她惊愕不已,不满的神色敷上了她面颊,但可以看出她在极力忍耐,几乎忍 耐到了极限。好歹也算是个领导了,心里头再犯嘀咕,面子上也得大度一点。她的 仕途还路漫漫而修远兮,并不希望在刚刚起步的时候就锋芒毕露,毕竟不是自己分 管的处室,能放一马就放人一马吧。这个小唐毕竟是第一个叫你刘局长的人。她不 禁看了一眼张处长,只见她显得若无其事一般,感到有点意外。她的脸色愈加难看 起来,恼火地皱起眉毛,按捺不住地询问道:“张处长,小唐平时同查阅者都是这 样说话的吗?她人怎么能这样呢,我听说她才交了入党申请书,跟她说,她这党还 想不想入了!” 张处长迟疑了一下,叹息道:“也不是,平时也不这样。只是那老头太能胡搅 蛮缠了,谁要同他一搭腔他就能和你絮叨上半天,已经影响到正常的接待工作了。 小唐平时的表现也还可以,至于她的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和那个什么什么差不 多,不过这种时候还真能发挥它以毒攻毒的作用。唉,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了,经 常遇上一些稀奇古怪的查阅者。这能让人不上火吗!” 刘明娟下意识地问道:“怎么,还有什么棘手的事吗?” 张处长苦笑地摇了一下头:“当然也谈不上棘手。不过,倒也有些特别。前几 天,有两个外地的药品销售人员找来,说是来我们市开拓市场的,想在我们这查点 资料。你说这事怪不怪?” 刘明娟不以为然地点点头:“这种事的确少见。” 张处长微微地一笑:“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杨局长却对这事却很感兴趣。他 特意把那两位销售人员请到他办公室,摆谈了好一阵子,还叮嘱我们尽力满足他们 的需求。唉,他们的需求也太难满足了,我们处整整忙碌了两天才把他们打发走。” 刘明娟也立刻显出一副惊讶的神态,她不明白杨浦何以会对这种事感兴趣。没 有任何预兆,一个念头突然从她鼓胀的心中钻了出来:是啊,既然是他感兴趣的, 她也试图对此产生一点兴趣。女人的好奇心往往一旦释放就很难收敛。她不明白自 己为何要这样,她只是觉得心里好多东西都放下了,就是放不下对杨浦的关注和好 奇。她惊奇地发现,每每闲暇下来,杨浦的身影总在自己的脑海中晃动。而当杨浦 真实的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总是感到眼前一亮,仿佛是从一个长长的隧道里走出 来了。她的头脑中嗡嗡直响,杨浦的影像再度似幻似真。那天,从宋局长办公室出 来在走廊里那一幕的细枝末节,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些动人心弦的细节她 还记忆犹新。她突然吓了一跳,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如同被梦魇住了,面 颊不由得一阵阵发烫。事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她想准是自己的神经出毛病了。不 过,出毛病的仅仅真的只是神经吗?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向张处长询问当 时的详细情形…… 小唐着急地在外面敲打着门:“刘局长,张处长,下班了,我要锁门了。” 刘明娟和张处长走出来时,接待室里已空无一人了,唯有那老头斜倚在一张椅 子上,正闭目养神。小唐站在他面前,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对牛弹琴。老头终于 睁开了眼睛,不过他并没有直视她,他的目光绕到她身后,仿佛被墙上的什么东西 吸引住了。 小唐上前捅了捅他说道:“喂,走不走?我要下班关门啦!我还得去学校接孩 子。” 那老头侧过身子,丢给小唐一个脊梁,显出一副心平气定的神情,摆摆手说道 :“很好,大姐,关门时注意别弄得太响,行吗?”一看就知道,他是想赖在这里 不走了,还真是遇上了一个难缠的主。 小唐又气又急,几乎闭过气去,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接待室里乱转了几圈,嘴 里直是念叨:“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她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掏出手机来直 是拨号。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