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刘明娟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墙上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 家里依旧是一片狼藉,她离开时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餐桌上早上用过的碗碟 仍然摆在那,还多了一个留着殘汤的方便面塑料盒;沙发上乱七八糟扔着换下的衣 服,还有几本翻开的武打小说躺在上面;里间的主卧室门大敞着,一眼就能看见床 上的被子也没叠。她全身瘫软,只差没一屁股跌坐地上不愿起来。就算能干到极点 又怎么样,这苦这累有谁知晓有谁同情? 刘明娟再也憋不住,好像积蓄很久的东西一下子爆发了,冲着迎接她的菲菲嚷 叫起来:“就你一个活物吗,家里还有喘气的吗!” 儿子贾谊惊惶失措地从书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呆望着她问道: “妈妈,怎么啦?” 刘明娟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鼻息声越来越大:“你爸爸呢?” 贾谊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回避着什么,吞吞吐吐地说道:“爸爸刚回来,有个 姓魏的阿姨来把他叫走了,爸爸说不能让你知道。妈妈,爸爸中午也没回来,我就 吃了一桶方便面。唉,幸亏日本人发明了方便面,现在大人想让小孩挨饿已经不可 能了。” 这回轮到刘明娟发怔了,儿子的话犹如一声晴天霹雳落在她心头,天哪,怎么 会发生这样的事儿,终于是风吹草低见牛羊了!她突然间欲哭无泪,愤怒一下子燃 遍全身。她一直相信,女人的直觉在感情上准确得像飞向灯火的飞蛾。她认识儿子 所说的那个姓魏的阿姨,她叫魏丽丽,刚离婚不久,是丈夫学校的会计。那女人一 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有些顾盼撩人,虽徐娘半老,却大有少妇的风采。她从第一眼看 到那女人,就警觉地提醒过丈夫,不得与之来往过密。贾兴安听了,几缕古怪的笑 容浮上他的嘴角。他不以为然地说道,自己都惨到什么样了,未必还会被人当作香 饽饽,有谁能用正眼看他一眼呀。也就是你还拿我当个宝。想不到,这竟是他放出 来的烟幕弹,看来他们还是有瓜葛。她的生活显然正面临着一种入侵。她的疑心像 见了风的春草一样,忽忽地长了起来。她曾那么深爱和信任的老公,转眼之间似乎 变成了可恶的滥情书生,爱情显得是那样脆弱和不堪一击。生活里的确有太多的幻 象。她这些年里眼见耳听这类事情太多太多,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这一现象几乎成 为一种社会通病。这世上纯情专一的男人怕是绝种了!看来,女人再优秀也会有被 抛弃的可能。她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丈夫的安全系数骤然降低。她不知道她 的婚姻出了什么问题,他为什么要背叛她! 这简直是对自己的一场愚弄。人心到了 这会儿,不硬是不行的。她把脸扭向别处,倔强地咬住下嘴唇,尽可能地不让自己 哭出来,这神情决不能让儿子看在眼里。在这之前,她还从来没有在儿子面前掉过 眼泪水,现在也不能破这个纪录。 贾谊哭丧着脸恳求道:“妈妈,你能给我弄点吃的吗?” 刘明娟心里一阵酸楚,有些歉然地说道:“妈妈今天有点不舒服,这样吧,我 给你煮碗面条。” 贾谊扭头进了书房,边走边摇晃着头:“唉,又是面条。” 刘明娟强打起精神,从冰箱里拿了几个鸡蛋,进厨房去给儿子张罗晚饭。有好 长一段时间了,她发现自己的厌家情绪疯狂高涨,每天下班她都给自己找各种理由 逗留一会儿,但丈夫既没有帮她洗了米或摘了菜,冰锅冷灶,多半是她回去多晚, 家里就多晚开饭。 刘明娟往锑锅里加上水,点燃火,就在她准备动手炒鸡蛋时,她兜里的手机响 了。她赶紧擦干手上的水渍,掏出手机一接听,原来是秦冰冰打来的。 秦冰冰对她先是一番道歉,然后急切地问道:“刘姐,今天你打电话来时,说 旁边有人正等着听我的消息,这人不会是杨局长吧?” 刘明娟大大咧咧地回答道:“不是,是朱局长。杨局长出国去了,不在局里。” 话筒里传来秦冰冰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道:“你是说,杨局长出国了。这么说,他真是到了北京。我说嘛,前两天我在首 都机场里远远看见了他,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出现了幻觉。刘姐,我想问问, 他回来时是否还会途经北京,是什么时候?” 刘明娟犹豫了,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危险似的,声音也变得吞吞吐吐地的:“这 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你问这个干什么?” 秦冰冰单刀直入,与过去的缠绵截然相反:“刘姐,你放心,我记住了朱局长 的叮嘱。我不会直接去和他接触,我只是想……我想远远地看看他,行吗?” 刘明娟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上,不安地问道:“冰冰,你怎么啦,不会是想和 杨局长一起化蝶吧!” 秦冰冰有点慌,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没有的事。那……我挂了。” 刘明娟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心里仍是不怎么踏实:“你别急着挂,冰冰,你告 诉我,你是不是对杨局长有点意思?若有,我则要给你讲一点事情,可能对你非常 重要。” 秦冰冰否定的意味更重了:“没有,真的没有。刘姐,你就别开我的玩笑了。 我想我恐怕是因为离开局里有一段日子了,不太习惯,就想见见局里的人。” 刘明娟心头一热,语气尽量平静地说道:“好啦,我们不说他了,还是谈谈你 吧。你最近还好吧!对啦,朱局长让我转告你,你一定要坚持吃药。你现在千万不 要顾忌什么身材不身材的,发了体又怎样,总比病复发了好呀。” 秦冰冰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她一口应承道:“我知道了。不过,刘姐,我 还是想知道杨局长什么时候回来。” 刘明娟表情略带遗憾地说道:“说真的,我也不十分清楚。这样吧,我替你打 电话向省局打听打听。你这么想局里,何不抽空回局里来看一看,我们也想你呀!” 秦冰冰有点激动地说道:“谢谢你了,刘姐,你打听到了一定提前打电话告诉 我。” 刘明娟放下手机后,有一段时间一直站在窗口前没动,目光停留在远处的一个 什么地方,痴痴地出神,秦冰冰再三的表白进入她的思维世界。她原来心里也一直 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她在局里也曾听到过杨浦与秦冰冰关系非同一般 的传闻,但她不怎么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陶莹之所以离开杨浦,就是因为相信 了那些传闻。她倒是希望陶莹把这个误会永远保留下去。她是相信杨浦的人品的, 他绝不是她丈夫那样的花心萝卜。她觉得秦冰冰的表白似乎是一种暗示,犹如那种 不可思议的耳语,它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心里突然一阵酸楚,悲哀得像深山老 林里的孤女,并且身旁仿佛尽是妖魔鬼怪虎豹虫豸,她巴望有一个猎人或者保护神 守在身边。她轻轻哀叹了一声,眼睛再度看着一个目光所不能及的远方出神。她蓦 然醒悟到,丈夫的外遇对自己来说,将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历程碑,就像红军长征到 了遵义要换领导人了。她面临着人生的分界线。当了几天局长的她,似乎已经学会 了用发展的眼光评判事物。她隐约发现自己的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觉得 自己还没有老到不可救药,还有暂短的心动,也还会有所幻想,证明自己还是有开 始新生活的可能的。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下一步的路,都有权决定下一脚将迈向 何处。从现在起,个人的命运个人掌握,自己的梦自己圆。她又细细一想,模模糊 糊地也感觉到,自己似乎在追求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这事情尽管看上去有点缥缈, 好像离她很远,有点够不着,但她心有不甘,不想放弃希望。 儿子哼哼唧唧地嚷道:“妈妈,面条煮好了吗?” 刘明娟扭头一看,意外地发现儿子将头探进了厨房,赶紧对他点了一下头: “水才烧开,妈妈马上就煮,你先写作业,煮好了妈妈给你端过去。”她开始脚忙 手乱地替儿子炒鸡蛋、煮面条,不一会儿就弄好了,只是下面条时手一滑下多了。 不得已,给儿子挑满了一碗后,剩下的全盛在一个小汤盆里。 刘明娟将儿子的那一份送进书房后,愁云满面地看了看那盆面条,正当她准备 埋头进餐时,门一响,贾兴安推门进来了。菲菲有个怪癖,似乎家里人谁回来得晚 就对谁不满意,扑上去一个劲地狂吠不止。 贾兴安出门时刚换上的浅色夹克装,沾满了水泥灰,仿佛还被酸汗濡湿了。看 上去,就像一个极肮脏的快融化的雪人,样子实在狼狈而滑稽。要在往常,刘明娟 一定会迎上去帮他脱掉,但此时此刻她却坐着纹丝不动。她的心再不会像桌上这盆 面条一样柔软。在她的眼中,贾兴安已经是世上最龌龊的男人了。事后好长一段时 间里,她一直也没想通,一向快人快语的她当时怎么会没声了呢,怎么会没有一句 追问、一句谴责呢。或许,她认为并相信,这个沉默比厉声的追问和愤怒的谴责更 能让人难受。人哪,真是难以琢磨。 贾兴安并没有发现妻子的异常表情,走上去笑着问道:“喂,你不会单独把那 么大一盆面条吃下去吧?” “不,不,当然不是单独吃,”刘明娟说罢吃了一口炒鸡蛋,贾兴安以为还有 他一份,赶紧进厨房拿来一只大碗,只是还没等他坐下来,没料到刘明娟头也没抬 地接着说道:“单独吃没意思,我要和着炒鸡蛋一块吃。” 贾兴安有些尴尬,转而把恼怒撒向菲菲:“这条狗真可恶!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刘明娟看着他那副若无其事、没心没肺的样子,丝毫不示弱,很快地找了一句 既得体又挖苦人的话:“哼,你也要设身处地为它想想,假如这条白狗跑出去变成 一条黑狗回来,就像你这样弄出点搬运工风格来,你能认得出来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