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刘明娟走在走廊上,编研处办公室里传出“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听得出来, 像是有人又买了什么时尚的新装束。她有种强烈的倾吐欲望,不说出来,憋在心里 实在太难受。秦冰冰走了之后,没别人可说,只能找王晓雅倒倒苦水,也只有这个 可以倾诉的知心朋友了。这几乎是一个规律,每每内部关系吃紧,就想着寻求外部 支持。可眼下这种喧嚣的场面,却是她最不愿意涉足的。她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晕, 她先是向门口站了站,脚步有些迟疑,然后伸手拢了拢鬓发,才往门里走去。她迈 出脚步时显得有些慌乱,就像第一次上台面对局里职工发表施政讲话时,心里出现 那么一点手足无措的感觉一样。 王晓雅一见到她,一把拉着她的手,嘴里嘟嚷道:“刘局长,你来评评,说起 来我这顶新帽子花了没多少钱?没多少是多少,说出来让你跌一大跟头,五百块是 多还是少啊?居然某些同志硬说一点也不好看,真是太没欣赏水平了!” 小唐摇了摇头,一点也不赞同她,在泼她的冷水:“这帽子本来就不好看,而 且也太低级了,面料中化纤成分太多,有股子气味。也买贵了,绝对买贵了,显得 人民币多贬值似的。你知道吗?上次我在地摊上看见一顶一模一样的,价钱要便宜 三分之二!” “你说什么?地摊,我才不像你,我从来就不买地摊货。”王晓雅双手在胸前 交叉,翻了一个白眼,两颗眼珠子瞪得好像快要掉下来似的:“天啊! 你居然还说 这帽子低级?有开这种国际玩笑的吗?你知不知道,这是现在韩国街头最流行的帽 子! ” 小唐心平气和地耸耸肩,稀奇地扬起眉:“难道流行的一定好吗? ” 王晓雅爽快的比了一个OK的手势:“那当然,不好的东西怎么会流行呢? ” 小唐毫不迟疑地诡谲一笑,语气带着戏谑:“那按你的意思,禽流感也是好的 ! ” 王晓雅可笑不出来,而且脸都绿了。她张开嘴巴又闭上,算了,她想还是少说 两句,讲什么都是鸡跟鸭讲,她们之间对这件事永远不会有相同的看法。她把目光 转向刘明娟,求援般地看着她,同时冲小唐摆摆手:“算了,我不跟你说了,不跟 没文化的人一般见识,还是听听刘局长的高见。” 刘明娟来不及分析其中有什么端倪,眼下王晓雅的情绪最重要。她有些模棱两 可地说道:“我的审美观点和别人总是不一样,大多数人说是好看的,我就觉得不 好看,大多数人说是不好看的,我又觉得很好看。” 王晓雅听罢,略微一愣,追问道:“那么你说说对我这顶帽子的看法如何呢?” 刘明娟不动声色地说道:“那还用问,这是我所看到的世界上最漂亮的帽子。” 王晓雅显然是得到了适当的宽慰,她的情绪逐渐好起来,双手一拍,像宣布一 桩大事似的说道:“我给你们说,这是我们老赵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昨天晚上,我 和老赵逛商店,我对他说,‘过几天是我的生日,你会送我什么礼物?’他笑嘻嘻 地说,‘和去年一样。’我一下被他说懵了,连忙问他,‘去年生日你送我什么啦? ’他哈哈一笑,‘去年你过生日时我还不认识你,所以什么也没送。’” 房间里的人一阵嘻嘻哈哈,气氛又其乐融融了,都说赵馆长有意思,挺幽默的。 王晓雅越发得意起来,眉飞色舞地接着说道:“后来我们逛到一个专卖店,我 一眼就看上了这顶帽子,让他买来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唉,我发现现在的男人都 是,对已经上钩的鱼就不想喂鱼饵了。他一看标价,就换成了一副节约闹革命的眼 神,劝我道,‘其实,你不戴帽子还更讨人喜欢。’我可不高兴了,怆了他一句, ‘算了,幸好我没喊你买衣服,要不你肯定会说我不穿衣服更讨人喜欢。’” 房间里再度嬉笑声响成一片,有人笑瘫痪了,还忙里偷闲地盛赞王晓雅为局里 捞回了面子。 刘明娟跟着笑过之后,神情复杂,连忙岔开话题说道:“同志们,你们真使我 感到厌恶。这叫捞回面子吗!真是的,我每天尽听到你们谈论帽子、鞋子什么的。 你们谈点别的不行吗?” 王晓雅掩饰不住被赞美的喜悦,却继续摆出一副得意样子,头一甩说道:“好 的,刘局长。我们这就改,现在我们就改谈衣服……” 刘明娟用鼻子“哼了”一下,伸手揉了揉王晓雅的头发,指着她的鼻子尖说道 :“你动动脑子,话题还是在穿着的范围内。” “花想衣裳云想容,每个女人都是花骨朵,没办法,女人天生就是服装的奴隶。” 王晓雅歪了一下头,做了个鬼脸,上上下下打量着刘明娟,盯着她的牛仔裤说道: “你看你这身劳动布,样式老都不说了,而且是旧得不像样了。你是在糟贱我们崇 高的档案事业呢还是在丑化党的领导干部呢!你现在是我们档案局的局领导了,出 去不管是开会还是干什么,穿漂亮点也好给档案局撑撑门面。现在的人要有点精品 意识,你再怎么也得买两套名牌行头呀!你就是不注意你自己的形象,也要给我们 单位留点面子吧!” 刘明娟的脸倏地一红,心里腾起一股烧灼般的酸楚,压抑着一丝不快说道: “用得着吗?你放心,在外面开会时,我就说我是财政局的。不过,你还别说,春 节的时候我在家乐美商厦真还看起了一件套裙。唉,太贵了,就是打折下来也差不 多抵我两个月的工资。我真是希望我们老贾买下来,没想到老贾就是老假,他竟然 说道,‘干吗花那个冤枉钱,买本《时装》杂志看看,又开眼界又省钱。好啦好啦, 别瞎想了,快去买菜做饭吧。’我可是气坏了,当场就回敬道,‘买菜?干吗花那 个冤枉钱,买本《菜谱》看看,不是又解馋又省钱吗?’” 房间里立即掀起了第三次浪潮,暴发出的嬉笑声几乎冲破屋顶,有几个连腰都 直不起来了。 刘明娟首先敛住笑声,手指头轻轻敲着桌面:“行啦,大家说也说够了,笑也 笑够了,都散了吧,回去摸着自己的工作干。我找晓雅要谈点事情。” 房间里的人群瞬间散尽,只剩下了刘明娟和王晓雅两人,方才那热闹谐谑的一 幕宛如幻觉一般消失掉了。 刘明娟突然间缄默不言,现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在把一张脸拉下来的同时,眼 睛不再是弯弯的了,而像两个大而深的黑洞,冒着嗖嗖的寒气。女人每每在自己的 婚姻出现了不如意,往往会把自己的痛苦无限地放大。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和王晓 雅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一段难耐的沉默后,她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她强忍着, 不让泪水流出来,把脸扭向一边。 王晓雅眉一挑,语带戏言地问道:“我们的刘大局长,怎么搞的?脸色这么差? 整得跟更年期似的?” 刘明娟气得够呛:“你说什么,说我更年期?我会这么早进入更年期吗?” 王晓雅带着一脸不知轻重的笑容:“你能这么早进局领导班子,为什么就不能 提前进更年期呢?” 刘明娟唇角僵硬地抽动了一下,她别扭地清了清嗓子,满脸愁容地说道:“噢, 你这张嘴啊,就不要这么尖酸刻薄了好不好。我心里正烦着呢,贾兴安这些日子经 常很晚才回来,而我一点儿也不清楚他那段时间在哪儿。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鬼吗?” “你管他的,他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你不要一天到晚满脑子 就装着他,谈恋爱时那样是说明你们要多亲近有多亲近,老夫老妻了还这么装着就 只能证明你们要多糟糕有多糟糕。”王晓雅懒懒的瞥了她一眼,一看她就知道两口 子八成又闹矛盾了,说着说着嬉笑着调侃起来:“哟,人当了官以后,真就这么容 易变成小心眼了呀。我给你下定论了,就你这个样子,没一丝一点雄性荷尔蒙,下 辈子还得当女人。更何况,世上哪里有什么鬼,顶多有个女人。咦——有状况了? 说吧,尽管说,我当你的垃圾筒,好在我这个垃圾桶是个底儿漏的。莫不是你疑心 他有外遇了,想搞‘爱的奉献’呀!要真那样,若是你知道那段时间他在哪儿,大 概你会更加感到痛苦。要是换作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 刘明娟本能地摸了摸眼角细小的皱纹,沉吟俄顷,转入正题,偏着脑袋边想边 说,无可奈何地向王晓雅诉说起事情的原委。说完之后,她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在水里憋了三天。 王晓雅顿时义愤填膺,一脸要吃人的坚决:“离!跟他离婚,谁一辈子只用一 双筷子吃饭啊?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像这样花心的雄性灵长目动物,还怎么同他 一起过,休了算啦!你想原谅他,这种事怎么能原谅?他不会骗你说,他在外面做 那种事是不带感情色彩的,只是身体去外面旅游了一次。我跟你说,他要是经常这 样出去旅游,弄不好就会给你带点梅毒甚至于艾滋病之类的纪念品回来,你是不是 也想照单全收啊?”接着,她口若悬河地出起主意来,建议这样建议那样,仿佛她 离过婚很有经验似的。 刘明娟望着王晓雅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却又有那么一点沮丧。她叹息着摇 了摇头。说起来,往往女友间谁也不愿在这种事情上轻易给谁建议,以免日后出了 问题,反目成仇,将一切问题怪罪于给建议的人。这个直性子的王晓雅倒是这般的 不忌讳。事实上,这世上没有人能解决你这样的问题,解铃还需系铃人,正方、反 方通常都是自己一人来担当。她心里清楚,当自己心中有了这类烦恼时,只是希望 把它倾诉出来,发泄发泄而已,这样有助于尽快摆脱烦恼。她并不想更没有奢望得 到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仅仅是为了满足情感表达的需求,满足心灵慰藉的需要。 她眼下最想得到的不是一个好参谋,而是一个好听众。在这种时候,对方沉默比言 语更重要。 这时,冯文革把门推开一条缝,探进头来。他似乎是被王晓雅那慷慨激昂的声 音招引来的。不过,当他看见王晓雅时,目光立即被她头上的帽子吸引住了。他转 动着嘀溜溜的大眼睛,傻里傻气地上下仔细打量着那顶帽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 奇。 “你怎么了,冯文革?”王晓雅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笑纹,指着他的鼻子尖声 问道:“难道你就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戴帽子吗?” 冯文革回过神来了,呵呵呵地笑道:“你脑袋上边的那个玩意是什么?能算是 帽子吗?” 王晓雅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像一只斗架的公鸡回敬道:“你帽子下边的那个 玩意是什么?能算是脑袋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