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刘明娟来到家门口时,又是掌灯时分了。她没有急着掏钥匙开门,而是在门口 站了一小会儿,似乎有点踌躇不前。自从她知道丈夫同魏丽丽有瓜葛以后,她觉得 再也无法在家里享受生活的乐趣了,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像是在演一部无声的电影, 能感受到的只有郁悒和冷漠。她真是不想再回到这里了,感觉到下班前的那十几分 钟是最难熬的。她望着眼前的这扇门一阵心酸。她搞不清楚到底是丈夫有毛病还是 自己有毛病。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就在这时,她听到门内传来丈夫和儿子的对话声,顿时敏感地竖起了耳朵。 儿子嘟嘟哝哝地说道:“爸爸,我们的电脑换一根内存条吧。我们同学用的都 是512 的了,我们还在用128 的,好多游戏都不能玩,一玩就死机。我就在想,你 和妈妈两个人,都肯定不会不希望我健康而快乐地成长吧!” 贾兴安叹了一口气,耐心地解释道:“唉,我们那台电脑是不行了,都用了四 年了。那不是一根内存条能解决的,要换就得把主机整个换掉才行。可惜,爸爸现 在是囊中羞涩,没有钱呀!” 儿子显然是心里是十二分的不高兴,嗷嗷直叫:“爸爸,你骗人,我看见了你 在书柜里藏的钱……” 贾兴安慌忙打断儿子的话,低语告诫道:“贾谊,这事你可不能乱说,尤其是 不能让妈妈知道。那钱我是有大用场的。这样子,等我把那件事了结了,我就存钱 给你重新装一台电脑。” 刘明娟惊讶了,这话无疑触动了她的心病,仿佛立刻品味出这话语的份量。他 贾兴安想了结什么,是和自己吗?她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喝到汽水,嘴里麻麻 辣辣的,接着一股气从胃里窜上,直冲鼻子,一股呛人的麻辣气。她心疼得一阵抽 搐,愤懑的心里又平添了几分蔑视:了结就了结,谁怕谁呀!哼,你用不着现在就 在儿子面前讨好买乖,到时候,大不了像陶莹一样把儿子带走。她还不会像陶莹那 么大度,家里的东西不能全归他,一二三四五,该分什么分什么。她闭上眼睛,强 忍着泪水不让它流出来。朱局长说得没错,自己平日里就是表现得太软弱了。 房里又传来贾兴安的声音:“贾谊,下个月的十八号,就是我和你妈妈的结婚 纪念日。你看一下挂历,是星期几?” 儿子叽哩咕噜地念叨道:“你们大人真是麻烦,就不能自己看呀。爸爸,什么 是结婚?” 贾兴安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似有无限的难言之隐,用少有的柔和语调说道: “你一个小孩子家问这个干什么,你以后长大了,自然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儿子沉寂了片刻,满不在乎地嘀咕道:“爸爸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那个时候 你把妈妈带回家来,帮我们做家务活的。” 贾兴安不无惆怅地说道:“贾谊,妈妈现在是单位上的领导了,事情多了,照 顾不到家里了;爸爸呢,这一阵子在外面也有事,有时候回来得要晚一些。你都要 满十二岁了,马上又要进中学了,是个大孩子了,应该懂事了。你得帮着爸爸妈妈 做点家务事了,你看,妈妈不是在厨房门贴了张字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家务 事情,人人有责’。” 儿子嘻嘻一笑,接口说道:“爸爸,你看清楚一点,我早把它改了。我在上面 加了一横,它早变成‘家务事情,大人有责’。” 刘明娟的心又一下子软下来了,刚才的愤懑跑得无影无踪了。先前听贾兴安说 那种话,这会又听他讲这样的话,不由让人奇怪了。这种话,即便是花言巧语,也 足以让人感动。她的眼泪就开始将她的视线朦胧起来。这就是贾兴安,曾让她迷恋 而又无可奈何的贾兴安。她仿佛看到了他脸上那一抹纯真的笑意。那笑意,曾经像 清晨橙色的霞光,像蓝天洁白的云朵,让自己心情灿烂,心醉神迷。她也终于知道, 有一种东西已经像寄生的花种一样根植入心底,再也驱之不去了。只不过,贾兴安 的移情别恋,如一把刻刀,在她心上刻下疼痛的痕迹。他不再是以前那个让她信赖 的男人了。她此时此刻也正承受着内心的煎熬,放弃对一个人的感情,的确不是一 件轻松的事。 贾兴安又在使唤儿子:“哟,菲菲怎么蹲在门口一动不动。贾谊,你去开门看 看,外面是不是有人呀。” 儿子不满地嘟囔道:“爸爸,你就不能自己去看呀,难怪妈妈要生你的气。” 刘明娟赶紧掏出纸巾擦拭眼泪,房门突然被轻轻打开,贾兴安像一个无声的影 子,骤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冷不丁吓了一跳,愣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贾兴安探询和质疑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流露出几分关切之意,轻声问道: “你怎么啦,遇到了什么难事!” 刘明娟继续用纸巾擦拭着眼睛,掩饰道:“没什么,刚才上楼时,眼睛被沙尘 迷了一下。” 贾兴安语气温和地关心道:“要不要我替你吹一吹?” 刘明娟面对着他,面对他温馨的面孔、柔情的询问,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 出,感到身体一阵阵地冲动,真想抱住他大哭一场。她清楚,那灰尘不在她眼睛里, 而在她的心上。她强制自己镇静下来,竭力平息着心中翻江倒海的波澜。她这不正 常的过激反应,出乎贾兴安的意料,不仅使他大为惊讶,连她自己也惊诧不已! 刘明娟摆摆手,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没事了,好像已经弄出来了,只是眼 睛有点涩。” 贾兴安侧过身子让她进了屋,关上门,跟在她身后说道:“那……那你先在沙 发上歇息一下,晚饭我来做。” 刘明娟心里生出一丝感动,但嘴上依旧冷冷说道:“怎么,今晚不出去了?” 贾兴安看着她的眼睛,声音非常清晰地说道:“今晚没事,不出去了,给你当 一次厨师。” 儿子在一旁嘟起了嘴巴:“我喜欢妈妈炒的菜,爸爸弄的一点也不好吃。” 贾兴安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瞪眼数落道:“你懂事一点行不行,妈 妈累了,还是让妈妈歇一口气吧。” 刘明娟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上,突然像是有一个饱满的浆果在心里裂开,那热乎 乎的液体慢慢地向四肢流去。她的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甜蜜蜜的过去。是啊, 谁让人有别于其他动物,在进化中竟然生出一种专管记忆的脑细胞呢?他们恋爱期 间,不管她想不想听,他都讲得那么津津有味,不肯放过一切展示他拥有的知识和 才华的机会。什么人是非洲肺鱼进化成陆地动物后的产物,外蒙古的丢失与辛亥革 命有关,他似乎没有不知道的事,没有没去过的地方。然后,从文学讲到绘画,又 从绘画讲到音乐,曹雪芹、张大千、李谷一……由他嘴里说出都仿佛是他的熟人儿, 好像这些人全是他家亲戚似的,轻车熟路地就把她带入了一个她十分想去却又未曾 有人带路的风景胜地。她得承认,认识他之前,她的眼前是混沌的、黑暗的、荒芜 的,犹如没有文明痕迹的史前期;而这认识他之后,她的生活被火光照亮了,有了 质变的意义。她甚至于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之所以在局里顺风顺水地一路走来,也 都得益于他旁敲侧击的知识和智慧。她意识到,被尘封起来的丈夫虽然失去了明珠 般的光泽,但是已成了她生命中的一种力量,一种动力,甚至是一种向往某种生活 的激情。这个男人,若真从自己的生活里淡出去了,还真有些不适应。她重重地吸 了口气,瞬间,她的全部记忆细胞在兴奋,发亮,运转…… 茶几上电话响了,刘明娟拿起话筒,是个女的找贾兴安。她像嗅觉灵敏的菲菲, 神情一下子警觉起来,不悦地问道:“找贾兴安呀,你姓什么?” 对方是很嗲的女人声音:“我姓魏。” 刘明娟的语气很不客气:“魏什么?” 对方的嗲气收敛了许多,声音又多了一些拿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姓魏,我 只知道我爸爸也姓魏,所以……” 贾兴安急急忙忙地从厨房里跑出。他从刘明娟手里拿过话筒,凝神静听片刻, 便频频点头道:“行行行,你不要着急,也不要生气,我马上就到。是是是,我一 定会让你满意的。” 刘明娟像突遭雷击般目瞪口呆了,大脑如同天地分离之前的那个混沌的世界; 与其说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如说她不相信自己的命运。她怎能想到,当她热血 沸腾地憧憬美好的岁月时,却迎面泼来一盆冷水。就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刚才那 种甜美温馨的回忆却像放久了的剩菜一样,不仅味道变了,连颜色也变了,还透着 一股酸臭味,除了倒掉它,确实没有别的选择。生活啊,你可真会捉弄人哟,似乎 是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令人伤心的玩笑。窒息了一段时间的心,正当有了一点复燃 的苗头,挣扎着摇晃了几下子,终于还是熄灭了。那一切看来只能是个过去时。她 牵动嘴角,不知此刻是用哭还是用笑,方才能更准确地喷射胸中感情的涌泉。 刘明娟见他急如热锅上蚂蚁的样子,一股无名之火开始从心底往外蹿,有一种 芝焚蕙叹的感觉,刚才还柔软着的心肠立即变得硬起来了,忍不住嘲弄地说道: “我只知道,做面膜表情也不要太丰富了。怎么,一个电话就魂不守舍了?不过你 得明白,我不是你唯一的生活,你呢也不是我唯一的生活。哼,能够娶我为妻是交 了天大的好运,你本来就该是小会计的老公,而不是局长的丈夫。” 贾兴安愣了一下,似乎又突然明白了什么,竟然反唇相讥道:“是吗,你有没 有逆向思维地想过,或许是你应该庆幸嫁给了我,要不然,档案局的局长就是她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