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刘明娟下车后,心身不宁地跟在杨浦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朝楼上走去。他俩刚 刚送走了宋局长,一路上各怀心事,二十分钟里两个人竟然没有一句对白。沉默就 像一口油锅,咝咝煎熬着他们。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他们无法接受。他 们上楼时走得很慢,脚步隐隐感到沉重,像都被注了铅似的。看上去,他们俩就像 两个要去同一个地方的陌生路人。 楼上走廊里,杨方明斜倚在栏杆上,数着手中嘎嘎响的百元大票,对冯文革说 道:“嗨,差九千元又是一万了,又可以诞生一个万元户啦。不过,我听王晓雅讲, 这次发的一千块奖金是没有政策依据的,请不要泄露给任何人,包括你们家里的人。” 冯文革数了数手里的钱,皱着眉头说道:“你放心,就这几个钱,有了也上不 了《福布斯》的全球富豪排行榜。我有脸向谁泄露,这么一点点毛毛雨就值得摆阔 吗,我才不好意思开口提呢!更何况,我刚才领奖金时,听王主任说,待会儿还得 让局里职工给贫困学生捐学费。这钱放不放得稳还是个未知数。” 杨方明一听这话,迟钝一下,脸上不禁有些颓丧,嘴上嘟哝道:“又要捐钱呀! 唉,怎么这么多‘苛捐杂税’啊,我不是不想当善人,只是不想做穷人。”但他一 抬头望见了杨浦和刘明娟,马上改口道:“我要是有一百万的话,绝对为家乡人民 做点实事,所有的贫困学生的学费全包了,干脆再修个不收费的学校吧。想想吧, 党和人民对我们关照够多的了。我们也应该回报一下社会才对。我建议,对于这次 捐献,我觉得每人都应该捐出他奖金的十分之一。” 冯文革冲刘明娟扮了个鬼脸,慷慨激昂地说道:“十分之一不够,我们每个人 都应该捐出二十分之一。” 刘明娟并没有被他俩激情所感染,漠然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跟着杨浦向楼上 走去。宋局长临走前,吩咐他们再给职工发一千块钱奖金,说是给职工家中的学生 凑点学费钱。他还哈哈笑道,春节前局里给职工发的钱,恐怕早就被折腾光了,花 钱买个稳定。不过,在刘明娟看来,宋局长显然是在竭力为职工办好事,祈盼能在 大家心目中留下好印象。这次他去省城看病,局里本来准备派两个人跟着去照料, 他也一口回绝了,说有司机小孙跟着跑跑腿就行了。他还一再叮嘱,要跟职工讲清 楚,他在整个看病期间,决不允许局里的职工专程去省城看他。他是决不会领这个 情的。他越是这样做,刘明娟心里越是难过,她越觉得他是知道自己的病情的。这 是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谁都知道,在人的生命旅程中,有着这 样那样的不该,而最不该的就是让生命的乐章戛然而止。人的生命全都是一次性消 费。她甚至于有点为自己的缺德嘴巴懊恼,后悔那天不该说出他走下坡路的话,仿 佛这事情就是自己咒出来的。这么一想,她浑身一阵颤栗,脸煞白煞白,一种难以 抑制的酸楚蠕蠕爬上心来。 刘明娟本能地跟着进了杨浦的办公室,两人坐下后,依然没有说一句话。他俩 的脑中再次被千头万绪如蛛网般的思绪缠绕起,梳不顺理还乱。房间里只有墙上挂 钟的“嘀答”声还算清晰。 王晓雅敲门进来了,递给杨浦一个文件夹,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次宋局长让 给局里职工发的一千块钱,还是请杨局长签一个字,要不以后时间长了我们办公室 说不清。还有,市里要求机关干部开展为贫困学生捐款的活动,是不是把局里职工 集中一下作作动员?” 杨浦迟疑了一下,还是拿笔在文件夹里的表册上签下了字,随后抬头说道: “捐款的事情,就不搞那套形式了,我现在没那个心情。这样吧,你们就辛苦辛苦, 一个处室一个处室走一走,跟大家作点口头宣传。小刘,你是工会主席,要不然你 去组织动员一下?” 刘明娟摇摇头:“我也没心情,晓雅,就按杨局长的交待,你们办公室辛苦一 下算了。” 王晓雅正要转身离去,杨浦叫住了她,从身上摸出一个信封,掏出了里面的四 百元钱。刘明娟一看就知道那是柳溪镇匡镇长拿的底牌钱。他想了想,又从口袋里 摸出一百元钱,一并递给王晓雅:“这是我捐的钱,你先拿走吧。” 王晓雅愣了一下,忍不住说道:“杨局长,用不着捐这么多,意思意思就行了。” 杨浦从座椅上站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拿走吧,我不像你们,我负担轻,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刘明娟也站起身来,摸出两百元钱交给了王晓雅。 王晓雅一走,刘明娟暗暗觉得有些尴尬,与杨浦对视一下,只在她与他的目光 相撞的一瞬,她立刻不安地避开了,装作若无其事地欣赏窗外的景色。过了片刻, 才又不约而同地双双坐下。俩人都沉默寡言,只不时相互看对方一眼,又无言语。 他俩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僵持着,时间彷佛就这样静止了。 末了,刘明娟终于支持不住,双肩颤动着,呜咽一声,哭了起来:“杨局长, 不管宋局长说了什么,我都得去省城看看他。” 杨浦点头安慰道:“小刘,你别太激动,这个时候我们俩都要保持镇定。宋局 长那里我们肯定要去看,这是人之常情。我看这样吧,下个星期一你就和王晓雅去 一趟省城,了解一下检查后的情况,并相应做一些安排。如果宋局长坚持不让局里 派人照料,你们就在那里找一个护工之类的人,跟他就说是医院里安排的。还有, 你们顺便去机场把秦冰冰接回来。” 刘明娟木了一下,两眼发直,眼眶忽地蒙上一层迷茫的泪雾:“秦冰冰真的回 来了?” 杨浦神情上仍十分坦然:“我是听宋局长告诉我的,她正是下个星期一到。你 这次去省城,可以以这个为理由和借口,就说是去接秦冰冰,顺便看看他。我想宋 局长不好说什么。” 这时,王晓雅又敲门进来了。她一脸沮丧地抱怨道:“我都讲得唇焦舌干了, 但局里职工捐款却不多。有人还在说风凉话,说什么每次走进学校时,校园里的孩 子个个都像晨光下的小鸟欢蹦乱跳的。冯文革还阴阳怪气地冲我嚷道,‘学校里满 眼都是祖国的花朵,一个比一个穿得漂亮,没一个看上去是需要救助的。你说说看, 贫困学生到哪里去了?’我可是当场就给气坏了,扬着手里的捐资登记表责问他道, ‘平时一个个吃不完要不完有钱没处花的样子,就像是家里有印钞票的机器,摆谱 的摆谱,拿大的拿大,那你说说看,这个时候那些数钱数得手抽筋的人都跑到哪里 去了?死绝啦。’冯文革竟然面不改色地应道,‘没有,据我所知,好像都跑到银 行里去当点钞员了。’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杨浦皱着眉头问道:“那你一共收到多少捐款?” 王晓雅摇了摇头,叹息道:“还不到五千元。人均还没到一百,真是的,这些 人怎么这么没有爱心!” 杨浦淡淡地挥手表示否认,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在想什么,五千还不多,全 局职工还不到六十个人。我说,王晓雅,你不会是先入为主,在以我捐的数目为标 准吧!其实,我也只捐了一百元,其余的也都是受人之托捐的,钱并不是我的。” 刘明娟眨了眨酸涩的双眼,目送着王晓雅离去后,六神无主地问道:“杨局长, 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杨浦轻描淡写地说道:“什么怎么办,按部就班,走一步瞧一步。一切都等宋 局长回来再说。” 刘明娟睁着大眼睛,仔细地瞧了瞧杨浦,目光充满了迷茫与怅惘:“宋局长不 是说要按照你的什么什么思路,大胆地开展工作,你怎么打起退堂鼓了。你平日里 不是挺有自信心的吗……” 杨浦眉头紧蹙,毫不顾忌刘明娟的讶异和急切的眼光,挥手打断道:“我说过 了,一切都等宋局长回来再说。那都是些不太成熟的想法,多是受这次外出考察的 影响而萌发的,不一定适合中国的国情。不过,我们也可以适当地做一些前期准备 工作。” 刘明娟一脸的无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杨浦的话表面上听起来没什么特殊含 义,但是他说话的方式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好像在他看来,她不可能对该做什么 有独特的见解。她鼓起勇气说道:“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无所作为,总得干点什么。 对了,前些日子我去参加了市里的招商引资工作会,我看市里的几位领导都很重视, 说是市里还要出台一些奖励政策。要不然,我们也到外面去招点商、引些资?” 杨浦一听,本来蹙紧的眉头马上松开,出乎意料地咧嘴笑了笑:“那是经济部 门的事,我们就不凑那个热闹了。当然,招商引资是市里当前的头等大事,我们也 不能袖手旁观。前些日子,有几个药品推销商来我们这里查资料,我就一直有个想 法,我们能不能在搞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同时,另辟一个专室,让外商通过它,就 能一目了然地了解我们市的概况、现状和投资环境。我想,这也是为市里的招商引 资工作做贡献吧。” 刘明娟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这个办法好。若是真能让外商到我们这里走 一趟,奉他们为上宾的市里领导一定会陪同前来,我们局的影响力可就大了。我看, 我们可以马上着手这一事情。” 杨浦扬了扬眉毛,沉思了一会才下定决心:“这事就这么定了,由你来牵头。 我们办这事还有个优势,就是要充分利用好各个单位的档案室,要取得他们的支持。 还有,你去省城时,一定要把这事向宋局长汇报一下,争取他的同意。” 刘明娟从杨浦办公室出来,觉得走廊里有几缕阳光照射进来,洒在身上暖融融 的。她下到二楼,看见杨方明和冯文革还斜倚在窗口,一边晒太阳一边在闲聊。她 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 冯文革扬了扬手中那叠钱,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轻吁了一口气说道:“钱这 玩意儿神仙都爱,人能不爱?嗯,要是国家发行千元大钞就好了,如果我把这钱兑 换成一张丢下去,捡到的那一个人一定会高兴得忘乎所以,说不定还要吃速效救心 丸。” 杨方明仿佛更有见地,摇摇头说道:“没那必要,如果你丢下这十张100 元的, 就会有十个人吃速效救心丸。” “你们无不无聊,是不是闲嗑牙不上税,手上没有工作干了吗!”刘明娟面带 着应有的威严,用手指点他俩,气恼地说道:“我看呀,你们为何不把自己丢下去, 让全局的人都吃一下速效救心丸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