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早晨上班时间,车子开进档案局院子,刘明娟破例没有下车,坐在车上等候着 蒋处长和杨方明。她这几天仍在对县区档案馆作安全检查,才跑了附近的三个县区, 还有六个较远的县要跑。她打算这几天就不回市里了,往往返返的即费时又费神, 干脆一口气跑完。 院子里显得格外凌乱,堆满了建筑材料,十几个工人正搭着脚手架。局里正在 对一层楼进行改造,按照刘市长的要求重新装修。刘市长也没有食言,先期筹到的 六十万元已经到账。杨浦对这次改造极其重视,掺进了他个人的一些考虑,把原先 在一楼的办公室全部搬上了楼,准备把整个一楼改造成功能齐全的服务区。房屋改 造完后,他还计划对整个院落进行改造,说是要建成一座环境优雅的江南园林。 王晓雅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拉开车门对她低声说道:“早上刚上班,市纪委 和市纠风办就来了三个人,说是来找几个人了解和核实一些情况。我已经把他们安 排在了会议室里。他们指定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能不能稍晚一点走,先去见 他们一面?” 刘明娟听了怏怏不乐,一边下车一边疑惑地问道:“他们来干什么,还这么一 大早,不会是又来查我们局职工上下班的情况吧?” 王晓雅摇摇头,有些担心地说道:“我看不像,不会出什么事吧!” 刘明娟没有吭声,不以为然地朝楼内走去,她想不出局里会出什么事。她正要 上楼,杜彬成匆匆忙忙从上面下来了,脸上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忽明忽暗,显得亢奋 而紧张。就在他们擦肩而过时,他悄悄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东西,背着王 晓雅塞进她手里,然后装着若无其事地向外走去。 刘明娟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叫住了忐忑不安的杜彬成,迷惑不解地问道:“杜 书记,你塞给我一百块钱干嘛?” 杜彬成多少显得有点局促,瞥了一眼王晓雅,半晌之后方才开口道:“哦,是 我拿错了,是这张收条,你上次让我开给你的,你没来拿,我也一直忘了给你。” 说罢,他从口袋里拿出同样皱巴巴的一张纸条,从刘明娟手里换回了那张钱。 刘明娟还是有些疑惑,笑着问道:“什么收条?我什么时候让你开的?” 杜彬成拿眼瞪她,叹口气说道:“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还是先拿着吧,说不 定待会儿对你有用,而且是大用。” 刘明娟看清了手中那张收条,是一张收到上交现金四百元整的收条。她看着杜 彬成的略显诡谲的脸色,不由地收起笑容,心里疑云四起,意识到这肯定不会是什 么好事,弄不好也许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后果。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事后回 想起,这种预感确实就是从这一刻产生的。她的大脑轰轰地响着,恍忽之中,似乎 有什么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向她走来,让她有点 害怕和不安。那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太微妙难解了,说不清、道不明。可是她能 感觉得出来,那是从杜彬成身上爬出来的,仿佛像一条蛇在爬,不住地吐着火红的 信子,正穿过颤栗在空气中的声音、气味和色彩,向她奔袭而来…… 刘明娟强自镇定地进了会议室,应酬性地同来的两男一女打了个招呼。 对方领头的,竟然是长着一张黑包公脸的万主任,他和刘明娟去年夏天曾跟着 杨浦一块去柳溪镇搞过档案行政执法检查。后来他俩又合作过几次,两人混得挺熟 的。他寒暄着赞叹起档案局的环境来,客套道:“刘局长,你们这儿的空气可真好。” 刘明娟一见是熟面孔,表情明显松弛了,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微笑,马上做手势 请对方坐下,快人快语道:“是啊是啊,你们来了,等于是无时无刻都在给你们洗 肺! 现在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干净的地方?只不过,万主任,看在我们一块合作过的 份上,请你千万别回去讲这话。要不然,你们那儿的人若是经常来,就会影响到这 里的空气质量的。我们还害怕环保局来找我们的麻烦呢!” 旁边那位女的听了这话,俨然是一个冷面女包公,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 一脸不高兴地说道:“哟哟哟,怕环保局来就不怕我们来,我们来一样是帮着清洁 空气污染的。” 刘明娟哭笑不得,心起疑惑,便眯起眼睛,下意识地盯住那女人的脸。这是一 张乡村妇女的脸,看上去五十岁左右,实际年龄可能要小一些。虽说脸上一股傲气, 目光却是怯懦的,那眉眼看上去很让人不舒服。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的人都会得出这 样的判断:这是一个让生活挫败过的女人,她在单位和家里都是个混得不怎么样的 人。 刘明娟把脸扭向万主任,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位是?” 万主任向刘明娟微微一笑,连忙介绍道:“这位是市妇联的邓副科长,现在被 借调在市纠风办工作。” 刘明娟并没有把脸转过去,沉吟一下又问道:“万主任,有什么事就说吧,我 待会儿还得到县里去。” 万主任笑了笑,然后开始说正事:“刘局长,我们知道你很忙,尽可能不过多 的耽搁你的时间。我们来也没什么大事,奉命行事、走走形式而已。我们想向你核 实一件事情,你和你们局的杨浦副局长上次去柳溪镇,镇上是不是分别给了你们各 四百元的评审费?” 刘明娟怔忡了一下,这才醒悟到出了什么事。她的全身立刻僵硬得几乎无法举 手投足,所有的毛孔轰然地炸开了,连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人的直觉是个奇怪的 东西,有时仅仅靠直觉作出的判断总是靠不住的,但这一次的直觉十有八九是不会 有误的。她发觉从一开始,她就自觉不自觉地钻入了杜彬成设计好的圈套,一个并 不怎么高明的圈套。她还能想什么,她曾经想同他和解,同舟共济,而对方却送给 她一个大阴谋。这种人分明就是一个赤裸裸的“鲜卑族”,这样的命名是取少见的 阴险卑鄙之谐音,完全来自于贾兴安当年读大学时对历史名词的一种记忆技巧。她 知道他的矛头是直接指向杨浦的,而自己则几乎与他成了虎和伥的关系,差点给杨 浦造成麻烦和厄运。名利场上的尔虞我诈她早有所闻,然而人性恶劣到这种程度, 却仍是超出了她的想象,怎么什么昧良心的事都会去做。她暗暗心惊,想起这个杜 彬成曾在杨浦面前卑躬屈膝故作亲热的样子,不禁觉得恶心。值得庆幸的是,杨浦 似乎有先见之明,把那钱捐给了贫困学生。而自己呢,手上有了他给的收条,也脱 得了干系。但她并不因此而感激他,反而她将对他敬而远之,心里赌咒发誓彼此再 不相往来。必要时,她还得提醒杨浦,且防人时得防人…… 那位邓副科长颇有些得意的插嘴道:“刘局长,怎么不说话了?” 万主任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极力向刘明娟表白道:“我们这次来,绝不是针对 刘局长来的,这点请刘局长放心。我们从举报信里得知,刘局长一回来,就把钱交 给局里的纪检组长了。我们只是想证实一下,你们那次去,是不是每个人都接收了 那四百元现金?” 刘明娟脸一红,心情立时变得很坏,嘴上不满地说道:“什么渠道的消息你们 都信呀,好吧,我配合你们。别的人的情况我不清楚,我和杨局长的确各自收到了 四百元的评审费。我姑且不说这事对与不对,我觉得你们因此而兴师动众,是不是 有点小题大做,丢了西瓜拣芝麻。那么多的大贪大腐不去查,却有精力来纠缠这种 小事。我收到的钱,既然万主任已经有说法了,我就不再作解释了。杨局长所收的 钱,回来的当天下午就全部捐给贫困学生了,我当时就在他办公室。还需要我证实 点什么吗?” 万主任挠了挠脑袋,抬抬眼皮问道:“刘局长你就别管这信息的渠道了,哪怕 是来自臭气熏天的阴沟里,我们不也还得捏着鼻子去查办核实。你是说,你们杨局 长是把那钱捐了?” 刘明娟不容置疑地肯定道:“这点我可以保证。我说过,我当时就在他办公室 里,我亲眼看见他将那个信封拿出来,掏出里面的四百元钱,并另外加了一百元, 一起交给我们局王主任的。对了,你们可以马上叫王主任进来,让她讲讲当时捐钱 的情况。” 邓副科长目光像锥子似的在刘明娟脸上扎来扎去,嘴角讥讽地一笑:“我肯信, 你们那位杨局长就那么高尚!我看过那封举报信,里面还提到他刚来不久,就同你 们局里的那个谁、那谁谁谁吧,反正是一名有夫之妇不清不白,接着又跟一名比他 小十多岁的女干部来往密切,他妻子为这事还同他离了婚。信里说得极有道理,婚 外情这种玩意如今早已是奢侈品了,没有大叠大叠的钞票根本收藏不住。要是不在 外面捞点钱,光靠那点死工资,谁会跟他呀!” 她的话令刘明娟心里一抖,默默望着那位邓副科长,一言不发。那话中提到的 “那谁谁谁”分明是指的自己,幸好没有点明。她想如果对方说得再直白一点,将 会令人尴尬万分,就像自己以前有一次去同事家半天打不开音响一样,别人的提醒 让自己好像当众被脱光了衣服似的,脸面全无。她气恼得几乎就要晕眩过去。很明 显,她潜意识里在极力地控制自己,觉得自己胸中如同燃烧起一场熊熊大火,面前 的这位邓副科长仿佛瞬间变成了杜彬成。在真正的阴谋面前,她第一次觉得应当挺 身而出,替天行道,彰显自己的正直、善良。当人的情感激愤的时候,道理的对错 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决定性的因素唯有情绪。她也知道,像她这种好脾气的人,一 旦上了火,是没有理智的。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内容也没有。什么后果 啦,顾忌啦,下一步该怎么办啦,真是没法仔细考虑。 邓副科长见刘明娟哑口无言,脸上现出一缕得意的笑意,继续说道:“举报信 里还说,你们局的一把手生病刚走,让他主持一段时间工作,他不经局党组研究, 也不遵循有关规定,就私自决定向职工发放了一千元的奖金,以收买人心……” 刘明娟实在按捺不住,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冷冷笑了一下,不客气地打断道: “你说这些算什么,我们这次局里进行改造,预计投资一百二十万。他一手把这事 全揽下来了,我听有人说,他仅仅是回扣就收了五十多万。还有人说不止,至少是 三倍于这个数字。” 邓副科长惊讶不已,慌忙往本子上记,写着写着发现不对,抬起头来问道: “你该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 刘明娟将目光像吐口水一样,唾到她的脸上:“你难道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