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下班的时间早过去了,刘明娟依旧呆坐在办公桌前,就像一个坐化的石像。这 些天来,局里像是烧开了的一锅水,沸沸腾腾,她却像坐在冷水盆中,纹丝不动。 她像是生活在真空里,又像是处在荒岛上,头脑里空旷得几乎没有了意识。而每每 有了一丝一星的思维时,尴尬、忐忑、不安、内疚与自责像几座大山,又重重地压 在她心头,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抬眼望了望窗外,夕阳在西天渲染出悲凉的气氛, 一些鸟儿急匆匆地飞着。她蓦然想起,早上出门时,贾兴安一再叮嘱她晚上一定要 记着回家吃饭,口气极为诚恳。但她显然没把这当一回事,此时此刻,她不想也没 有心思作一只归巢的鸟儿。 这时,小唐敲门进来了,也是一脸的心事和不安。 刘明娟慢慢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掺了几许疑惑:“你还没走,有什么事 吗?” 小唐默默站立了一小会儿,仿佛暗暗在给自己打气,语气里的忐忑代之以诚恳 :“刘局长,有件事情瞒了你很久了,我觉得现在应该告诉你。要不,你以后知道 了,肯定会埋怨我的。” 刘明娟好奇地打量着小唐,不解地问道:“什么事情这么为难?来,坐下来慢 慢说。” 小唐没有坐下,心神不宁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小心翼翼地放在办公桌上。 随后,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解释道:“这件事情不能怪我,全是我 表哥干的,生意场上的人从来都是见利忘义。这两千块钱是贾老师应得的,当时就 谈好了的,五五分成。这次合作实际上赚了将近一万块,可我表哥只给了贾老师三 千块。我知道后骂了他,现在刘局长是局里唯一说一不二的领导,斗心思有几个斗 得过刘局长,再怎么也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呀!”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刘明娟,顿时心如刀割,痛苦不堪。她从小唐的话语中,感 受到了局里职工对她的重新认识和定位,她俨然成了一个善用心计、行为诡谲的女 赫鲁晓夫。杨浦出走一事,她一直想向职工们作一个交待,可又实在找不到一个合 理的说法。她只能选择沉默。这种情形,就像蛋糕掉在了灰尘里一样,心里有一种 说不出的懊恼。不过,小唐提及的贾兴安与其表哥合作的事,让她有些大惑不解。 她知道小唐的表哥是搞房屋装修的,贾兴安什么时候和他搅在一起,而且还搞什么 五五分成。尽管她一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但一直用犀利的眼神盯着小唐,企图从 她的眼睛中掘出其中的奥妙。 小唐躲避着她的目光,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继续开脱自己:“最开始 时,我就说过我表哥,那次装修的活就让贾老师一人做了算啦,不过就七八万的工 程。反正,那活也是贾老师介绍来的。说来那天也是凑巧,我正在表哥的店子里玩, 贾老师来替他们学校的一个姓魏的老师询问装修的事。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也 不是那个魏老师的房子,好像是她男朋友的。我当时一眼就认出了贾老师,便邀请 他坐了一会儿,摆谈中他流露出想替表哥打工的意思,说是急需三千块钱。我说怎 么可能让局长的老公来打工,后来跟表哥商量了一下,就说成了是合作。贾老师还 一再让我保密,不能让你知道这事。就这样,在你面前,我一直没敢提这事。这几 天我反复想了想,这事肯定瞒不过你,我想还是主动来告诉你一声。” 刘明娟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她急忙探头看了 看桌上的台历,四月十八日,正是她同贾兴安结婚的纪念日。她脑子里像一锅煮沸 了的粥,很难平静下思绪。她什么话也没说,站起身就朝门外匆忙跑去,丢了小唐 一个人在那目瞪口呆。 坐在车上的刘明娟感到透不过气来,她觉得车里突然变成真空,即使她拼命地 呼吸,也没有空气吸入胸腔。她摇下了车窗玻璃,风吹了进来,吹在身上,吹进躁 热的心里,使得她整个头脑顿时变得清醒起来。她蓦然间恍然大悟:这几个月来, 她的眼睛就像被人涂上了辣椒汁,刺得很痛,睁不开了,看人的眼光,就会显得特 别不一样啦!眼睛有毛病的人,眼光一定跟平时不一样了,看什么都似乎有毛病。 就像有个寓言里那个丢了斧头的人似的,看谁都像贼。丈夫贾兴安就这样被她看变 形了。她终于醒悟了,问题的症结出在自己身上,为了逃脱和躲避责任,竟然癔想 并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外遇。这辣椒汁莫非是虚荣心,自从自己当了副局长,潜意识 中就滋生了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念头。想想,一定是这样的。她的眼睛开始湿润了… … 刘明娟开门进屋,取下肩上的小绅包正要往衣架上挂,突然间愣住了,用力揉 了几下眼睛,真正的戏剧发生了,这或许就是她一直期盼着的那戏剧——她在家乐 美商厦看中的那件套裙由一只衣挂撑着,堂而皇之地挂在那儿,鲜艳的颜色让她觉 得十分迷眼。 贾兴安从厨房里出来,一眼看见是刘明娟,目光中立刻流露出惊喜的神情。他 凝望着她含笑说道:“明娟,我还以为你忙得又不能回来吃饭了。我让儿子带着菲 菲去了他爷爷家,我想,吃了饭我们俩好好谈谈。我那天说过,过了今天,一切都 听你的。我说话算数。来吧,我们坐下来先吃饭,菜我都热过几遍了。” 刘明娟沉默无言,看着这一幕,喉头发热,感动的暖流遍布周身。逝去的岁月 如同干花,在甘露浇灌之下恢复了生机。她突然发了疯似的扑向丈夫,扑进了他的 怀里……她实在是太疲倦了,像一艘疲乏的小船,渴望岸渴望停泊渴望一个温馨平 静的港湾。她真想放开嗓音大哭一场,把蓄积在心中的郁闷宣泄出来,要这样憋下 去不把自己憋死也得憋出个悒郁症来。这种欲望纠缠着她,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 欲望,也许这就是人在获得突如其来的感动时的条件反射,经历了才能体会得到。 但她还是克制着没有哭出声来,楼里的其他住户会听到,会以为他们家里又发生了 战争。她的声音哽在了喉咙里。她发现自己还是哭了,两行泪水把面颊弄得湿湿的。 贾兴安吓坏了,慌忙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望着她泪眼涟漪的样子,忐忑不安 地说道:“明娟,你不要太难过了。我都想好了,你实在不愿意和我过下去,我同 意离婚。我得承认和面对现实,这些年来,我们彼此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距离是 婚姻的坟墓。我这个丈夫当得实在太窝囊了,你看你,跟了我十多年,好衣服没有 一件,穿的衣服没有一件超过了三百元的。更不用说首饰了。而且,从来没在我面 前提过。春节那次是唯一的一次,我当时虽然嘴上那么说,下来之后我暗地里难过 了好几天。我原来是攒了六千多元的私房钱,是想重新装一台电脑,可在春节前就 被你弟弟借走了。不过,我当时就下了决心,不管我和你今后怎么样,我都必须满 足你向我提的这一唯一要求……” 刘明娟心底无法平静了,她看着贾兴安,突然有些害怕。人生中有些东西一旦 失去了,就永远地不会回来了,找都找不回来的。她开始忧虑起来,万一他真的离 开了自己,她的生活将朝哪个方向走呢?对于她来说,生活的范围也就像水面上荡 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在扩大,只是到了最后竟看不到来处了。她现在意识到这圆 心也就是来处的重要性了。就像月亮的光亮来自太阳一样,离开了丈夫的自己,眼 前将是漆黑一团。她想起了她与贾兴安的过去,正是迷上他并被他接纳,才激发着 她一步又一步地拼争到现在这个位置,这段历史已经镌刻在她的心底。设想如果没 有贾兴安,她将不会成为改变个人历史的人,或许现在还是一个普通的纺纱女工! 她越来越惶恐了,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有一瞬间甚至想,自己当不当局长都无所谓 了,只要一家人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就行。她倒伏在贾兴安的身上,双手紧紧的抓 着他的衣襟,指甲已快要嵌入他的肌肤里,哀求道:“别说了,我都清楚了,问题 都出在我这里。我只求你别离开我,千万别离开我。你过去不是说过,我们两个人 要像两匹马一样,一块把我们这个家拉上山顶。我愿意跟你一起拉……” 贾兴安一听这话愣了,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似的。他似乎根本不相信刘明娟会说 出这番话来。他呆坐在沙发上,瞪着傻乎乎的大眼睛,只顾看着她的脸,探究着她 的眼神,好像在问她:这话是你说的吗?听着怎么那么空? 刘明娟看见摆满佳肴的餐桌上有一瓶红酒,起身拿了过来,并捎带着拿来两只 高脚杯,慢慢把它们斟满。她递给丈夫一杯,端起另一杯说道:“兴安,你如果愿 意同我一起拉这驾马车,我俩就把这酒干了!” 贾兴安似乎感动得无法抑制:“干,我一定奉陪到底。” 刘明娟迟疑了,关心地说道:“那可不行,我知道你平时不怎么喝酒的,这一 杯下去,把我老公喝坏了,我今后可怎么办啊!” 贾兴安心里更是乐开了花,颇为满足地连连说道:“没事没事,喝不坏。再说 学校里不实行坐班制,我要是真喝醉了,明天上午就不去了,在家睡他一上午。” 刘明娟柔情似水地说道:“那我明天上午也不上班了,我在家陪你。” 贾兴安慌忙摆手说道:“那怎么能行,古今成大事者不顾家!你得上班,你现 在是局长了,你得好好干!唉,我脑袋削尖了想当官,连一个教研组长都没当上, 还是我老婆厉害!看不出我老婆还真有点本事啊。” “兴安,我心里有数,你比我强多了。你以前不是说过,和氏璧在被发掘出来 之前也曾经被人冷落过很多年,你们学校那些人怎么能知道那宝玉的珍贵呢?”刘 明娟喃喃说道,主动把自己放在了弱者的位置,如同一个高个子总是用坐下来帮助 矮个子找到高度一样。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