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秦半两是从原碧怪异的表情中判断有人来了( 他感到原碧有点得意) ,回头见 是旨邑,也是一愣,打翻了油料盒。而此时旨邑掉头便走,秦半两则放下东西追了 出来。原碧又一次令旨邑反胃,并且这种反胃影响了她对秦半两的感觉。她冷淡地 说她只是路过,随便看看而已。他说原碧只是他的足部模特。她说她是你的什么, 和我没关系。她想,其实这件事未尝不是解决她和他的问题的好办法,她要去哈尔 滨,无谓再做任何牵挂。他说旨邑,是这样,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私人博客上的一组 照片,给作者留了言,请她做我的模特,没想到那个人就是原碧。旨邑鼻孔里笑了 一声,说,足部模特,为什么整个人只罩一件衬衫? 天气挺凉快的,不怕模特受凉 么。好了,没必要说太多,我也只是在走之前来看你一眼,很抱歉打扰你工作了。 秦半两急了,问她走到哪里去。她说去哈尔滨,她已经在那里租好了门面,听说那 边买卖不错,况且她从小喜欢冰雪,而南方的冰雪太少,因此她选择去哈尔滨,会 在那儿生活,可能回长沙的机会不多了。然后她问他去贵州的事,他说月底走。她 说她也就那个时间去哈尔滨。他说保持联系,他到那边换新电话立刻告诉她。她点 点头,想到再见面不知哪一天,或许那时彼此生疏得令人悲伤,就提前落下泪来, 把秦半两弄得心如乱麻。他捏起她肩头的一绺长头发,沉默不语,然后找到答案似 的,抓住她的双臂说道,旨邑,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贵州,教学,生活,喜欢就 留在那里,不喜欢就随时回来,我都听你的。 屋子里的原碧从窗户看见他们站在湖边,低头不动,像两尊石像。 旨邑心里更乱,这种局面比她想象的更令她痛苦。水荆秋已经在等她了,怀着 他热切的爱情等她。 她知道也许去哈尔滨是走向结束,走向爱情的绝路,即便如此,她必须去走到 尽头,让残缺的,以残缺的方式圆满。甚至可以说,她是为了早一点看到结果而去 的。她也知道,和秦半两去贵州,是走向开始,走向爱情的开始,希望将会是遍野 的花,她和他的感情必将是一座完整的、正常的、美好的山,秦半两没有“梅卡玛”, 她无人可妒,她就是秦半两的“梅卡玛”,她大可为此扬眉吐气一番。她怨恨水荆 秋让她过那窝囊又窝火的日子,不人不鬼的生活,只能咀嚼而不能吞咽果腹的感情。 旨邑显得很虚弱,气若游丝,说她也许会去贵州看他。他的胸膛是个巨大的漩 涡,她正处在危险的边缘——她把这看作内心对他的情欲。她接着说,她很珍惜他 们之间的情谊。她把脖子上的玉观音摘下来,递给他。秦半两将它捏在手心,看着 她。她说他送了古钱币,她要还他一个人情。他知道她故意这么说,她有不愿讲出 来的心事,于是说道,你想和我扯平,扯不平的,你不想我,我也会想你。如果你 想我,告诉我,我会去哈尔滨看你,如果你想回来,我会去哈尔滨接你。这番话说 得旨邑心头滚烫,差点一头跌进他近在咫尺的怀里。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在意志濒 临崩溃之前,她受伤似的从他身边跑了。 诚恳点说,旨邑在哈尔滨获得了崭新的生活。 不过请注意,崭新并不意味着幸福或者不幸,只是她从前未曾经历过的,包括 感情感受感知。她不习惯的是饮食,粗淡无味,分量吓人,她心里流淌湘江,怀念 长沙的口味虾臭豆腐鲷子鱼农家小炒肉,偶尔想起长沙的人和事,感到时光正在远 走,自己也在老去。刚到哈尔滨,水荆秋每日来看她,冒险带她在哈尔滨转悠,像 哈尔滨人那样吃喝,像问谍那样不动声色。有两次水荆秋在餐馆遇到熟人,他不慌 不忙,让旨邑看到一个“惯犯”的从容不迫,她就此赞美他。 他并不计较她的讽刺,只是感到有必要减少抛头露面的次数,他形容四面楚歌, 大白天撞枪口的可能太大,他们应做猫头鹰在夜里出洞。她立刻反驳他,说夜里他 这只鸟就得回笼,扑腾出来的理由不好寻找,后果不可估料。他说无论什么时候, 他的心始终紧贴着她,他把她揣在他胸口的兜里,放在他的心窝里,他永远爱她。 恋爱中的女人往往昏了头,几句动听的话就引开了她的注意力。 到她清醒时,他已不再甜言蜜语,并且朝她挥舞一面恶的旗帜——那块玉中精 英的和田玉,磨光了外表的温润,露出石头的粗砺与冷硬。 先不讲后来如何,单说现在。水荆秋来看旨邑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果真到了 她说的十天半月一次。期间不断出国访问,意大利、巴西、俄罗斯,像个功成名就 者飞在天上。旨邑埋怨他的淡漠,他描述这个过程就像婚姻,对此结果毫无意外。 她说,她和他的感情会因此无疾而终,而婚姻还是婚姻。他抚慰她,表示永远不会 离开她。她无话可说,只有想念阿喀琉斯,感到有阿喀琉斯在身边她会坚强。阿喀 琉斯一面彰显她的寂寞,一面消解她的孤独,让一条狗整天陪在身边,终究是对水 荆秋的无声反抗。 离开长沙到哈尔滨,旨邑感到自己付出了代价,而哈尔滨的生活离想象的距离 颇远。举目无亲。与水荆秋的片刻欢娱,不能抵御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侵袭。心就像 掉光树叶的枯枝,脆弱而冷硬。枯枝上的美丽雾凇,不过是废气的凝结。“德玉阁” 门可罗雀,人们对她甚至颇为警觉。她对秦半两的怀念不可遏止地涌现,就像寒冷 直逼心田。过多御寒的衣服使她感到自己臃肿不堪,添了迟暮的心态——假若一辈 子这样与水荆秋耗下去,晚景必定凄凉。至为关键的是,做那事时,水荆秋已经不 顾她的感受,自己完事便收工,有一次她正在兴头上,他却心烦意乱地撤了。她把 这看作爱情的黄灯警告。她见到一床悲哀,满屋荒诞,一个情妇的下场昭然若揭。 然而,冠之以“伟大”的爱情不惧怕这些,即便性事淡淡,她和他还存在精神奕奕 ——与她做精神的深度纠缠是他最初的理想,他们还有伟大的探讨,可以谈惠特曼、 聂鲁达、艾柯或者福科。于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另一种荒诞——他和她谈精神世界的 问题,为什么非得有肉体在先? 为什么不可以使精神纯粹? 现在的情况是,仿佛他 和她交媾了,所谓精神便成了他付给肉体的钞票,比嫖客和妓女的买卖关系高尚许 多,同样不存在世俗的责任与义务。 ,有一次旨邑流露了自己的哀痛,近在咫 尺相思,不如远在天涯怀念,她说干脆回长沙算了。水荆秋急了,打算周末清早就 赶过来陪她,带她去哈尔滨郊区看雾凇,滑雪,到松花江敲冰钓鱼,他和她将在外 面过夜,他会把她摁倒在雪地上,让她尝尝雪地野合的痛快。那天,旨邑一大早就 笼着袖子在屋外等着迎接他,来来回回转了很久,等得无聊堆了一个丑陋的雪人, 水荆秋还是没来。十点钟时,他发来信息,告诉她正在谈事,会迟一点,暂时不要 联系。旨邑立即想到他被梅卡玛缠住了,她感到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对旨邑 来说,接下来的时间里,与其说是等待水荆秋,毋宁说是等待某种真相——她十分 想知道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与结果。水荆秋中午赶到的时候,旨邑精神抖擞。事情 果然与旨邑估料的不差,水荆秋准备出门时,梅卡玛冒出一句冷话,说他最近不太 正常,她有必要和他谈谈。水荆秋不得不坐下来,自觉荒谬地与她“谈”了三四个 小时,梅卡玛说他有问题,他反问她有什么问题,虚打了数十个回合,最终梅卡玛 摔门出去不了了之。其实梅卡玛很容易就能弄个水落石出,但将事情搞得太明白对 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只不过给水荆秋敲一下警钟,让他懂得好自为之。梅卡玛是奸 诈的。 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冻蔫了水荆秋,危机感使他心里忐忑不安,和旨邑的计划因 此泡汤。他战战兢兢,令旨邑大为不快。 没几天,水荆秋告诉旨邑,他和梅卡玛陷入冷战,他意识到自己的确对梅卡玛 及梅卡玛的家人关心不够,他有必要表现一下——正如旨邑估料的那样,他将给他 的家庭注入新的亢奋剂,他打算带所有家人离开哈尔滨,去海南岛温暖几天。 春天本是温暖的季节,是个诗意的词藻,蕴藏姹紫嫣红的希望,但在哈尔滨, 只是寒冷削骨,空洞乏味以及灰暗多尘。想到水荆秋为补偿而表现的贤德样,旨邑 内心充满蔑视与嫉恨。她猛烈地甩头,以期将这些无聊的东西扔出脑海,却摇晃出 水荆秋和梅卡玛在阳朔的情景,他们又将遭遇两米乘两米或者两米乘一米八的大床, 拉开了朝海的窗帘,他的身体由勉强开始到渐入佳境,一举结束了冷战,化解了冰 冻时光。旨邑为自己满脑子的男欢女爱感到羞愧,她试着将肉体排除在外,将水荆 秋的肉体还给梅卡玛,一时间竟也摆脱了苦恼,于是她发现,她的痛苦,原来完全 源自肉体。 哈尔滨像个包围圈渐渐缩小,空间狭窄得令旨邑呼吸困难,她给谢不周打电话 时,说她的生活既“操蛋”,也“扯-JB 淡”,谢不周叫她不要学他讲粗口,生活 是他妈逼美好的。她问他婚礼举行了没有。 他沉吟片刻,说道:“现在‘大老二’已经正式下岗,成了无业游民,史今不 许‘搞活经济’,管理严格,下场果然很惨。”话虽如此,旨邑还是听出谢不周心 情不错,她知道他说话的方式,十有八九找到了过日子的小感觉。每一个人的幸福 生活都可能引起旨邑的挫败感,三十年来没有完整地爱过一次,没有完整地拥有一 个男人的感情和肉体,这很荒唐。她低声说自己可能会回长沙,这边生意清淡,房 租以及日常开销压迫,有坐吃山空的危机感。谢不周笑着说这并不是她要回长沙的 原因,她的错误在于喜欢挖出美好事物的残骸败絮,像该死的科学,总是要把事情 弄得水落石出,让男人无处遁形,可怕。 旨邑真动了回长沙的心。在水荆秋与家人去海南岛的时间里,她背上钓鱼工具, 一个人去松花江敲冰钓鱼。站在冰河上,眼望白茫茫的四周,不知如何下手。不远 处一群少年在冰雪上奔跑追逐,扔雪球,打架摔跤。她想这是他们的家园,不是她 的归宿,她已经怀念湘江流淌的混浊与岳麓山凝结的青翠。 当一个戴棒球帽的男孩滑过来的时候,她叫住了他,向他请教。男孩开口说话 时,旨邑才发现她是个姑娘。姑娘长得眉目清秀,利落短发漆黑亮泽。 她对旨邑的口音和她携带的钓鱼工具表现好奇。旨邑没想到,这个姑娘竟是个 冰上垂钓的能手,她打赌旨邑不可能钓上一条鱼。旨邑说她钓的是时间和心情。姑 娘俨然是行家里手,嘲笑旨邑,枉了这套装备。她一面小心敲击出冰窟窿,一边说 她这样独自垂钓很危险,北方有句俗谚叫“七九河开河不开”,春季转暖,冰面拉 力减小,即使厚也不会结实。她像多年的老搭挡似的传授经验,旨邑看着她洒脱的 动作,心想她肯定不会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便羡慕她的自由青春。姑娘又说,凿 完眼后,不要急于打窝,应该看看冰眼下是不是净底儿。旨邑问什么是净底儿。姑 娘说净底儿是指钓点下是较平且净,没有淤泥的地方,鱼钩放进冰眼,浮漂会随坠 下落。钩坠一着底后,漂尖立刻一顿,这一停顿,正说明下面是个净底,在此打窝 是没问题的。旨邑佩服她懂得真多。 她看见一窝清水。姑娘检查旨邑用的诱饵,这回笑得很宽容,她已经彻底知道 旨邑是个南方人,便说得更为详细,告诉她冰钓打窝儿,一般都选用红虫。水浅可 以放十几个红虫,隔一段时间再续。深水施钓,就不能只用红虫打窝了。由于水深 的缘故,红虫下落至水底的时间相对较长,加上红虫的蠕动,即使没有水流,下落 后就偏离了冰眼,失去了打窝儿的意义。有的人会用面团或鱼饲料,将红虫粘上或 团在其上,放入冰眼,这样打窝就较稳妥。换言之,旨邑此次垂钓,真的只能钓钓 时间和心情了。姑娘表示愿意留下来作进一步指导,旨邑自然接受。 两个人守着冰窟窿,保持垂钓的样子,又仿如对着火炉烤火。她们都不期望会 有鱼咬钩,所以散漫地聊天。她们嘴里哈出白气,鼻尖冻红了,两头熊那样突起在 茫茫白雪之中。 姑娘说她叫稻第,大学四年级,学考古,地地道道的哈尔滨人,从没去过南方。 听旨邑说她是毛泽东的家乡人,叫稻笫的姑娘眼露惊喜,笑容俊美,问了很多关于 毛主席的家乡,关于南方的问题。她的声音短促有力,如短发一般干净利索,旨邑 感到她有股书生剑气,不觉心生惋惜,假若稻笫是个男孩,在她排遣寂寞,垂钓消 愁之时,或许能牵引出新的感情,压倒水荆秋。然而,旨邑又深幸稻第是个姑娘, 爱情的苗头像男人一样无处不在,倘若三心二意,爱情就像满大街的男人一样泛滥 廉价,旨邑不想让自己的感情贬值,更不想让水荆秋流俗街头。即便现在的野外如 此空旷寒冷,白雪这般明亮扎眼,内心那么忧伤落寞,水荆秋与梅卡玛在海南岛形 影不离地双飞双宿,即便稻第是个英俊少年,旨邑也不想寂寞寻欢,更何况她已经 牺牲了秦半两。 稻第的直率获得旨邑的信赖,她坦然相告,她因为一个男人才来到哈尔滨,才 在此无聊垂钓。稻笫说那肯定是个已婚男人。旨邑苦笑一下,说爱情不分已婚未婚, 不受世俗道德观念的引导与约束,反之则不是爱情,是苟且与苟活。稻第则往窝里 撒了一把诱饵,不作评说,后又谈到爱情自由论,说一个人的个性,精确地决定了 他的全部行为和思想,人是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才知道自己是什么,通过自己所 遭遇的痛苦,才知道自己的价值。 稻笫这番话引起旨邑对自己遭遇的迅速回忆。 春节她留在哈尔滨,原因复杂:买不到火车票、机票太贵( 手头紧) 、不知如 何跟母亲解释秦半两,想与水荆秋过一个团圆年——这个是决定性因素。不过,从 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旨邑得到的只是鞭炮与烟花的粗暴虐待,她有多孤单,它们 便有多绚烂。大年夜,她真想去某个酒吧坐台,跟陌生男人回家,做一条无名无姓 的母狗,强胜遭受冷落的有名有姓的女人。她在夜里涌起对水荆秋的满腔仇恨,天 一亮便理解并宽容了他,他若有个电话或短信告知他的歉意与想念,她就重新义无 反顾无怨无悔地爱他了。 水荆秋直到初六才来与她在床上呆了个把钟头,那时她已熄灭了所有对于春节 的热忱,正在想方设法越春节之狱。然而,水荆秋身上的家庭气味以及节日温馨惹 恼了她,她一肚子怨气,找茬儿与他大吵了一场。无论她怎么闹,他百般依顺,一 概温柔认罪,待她平息怒气,才表白他是如何因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如何日思 夜想,强颜欢笑,仿佛他是家庭妓院里一个卖春的女人,比旨邑独守空房的情形还 惨。 她转而同情他,再仔细打量他时,的确看出他毛发狼藉,小眼痴迷的无助相貌。 旨邑望着稻笫,很想问自己的这番痛苦遭遇,价值何在? 而此时一个m 乎意料 的情形出现了,水窝上的浮漂剧烈一抖,猛地沉下去,旨邑尚未反应过来,稻笫已 “唰”地扯起了钓竿,一尾鲫鱼被拉出水面,落在雪地上弹跳。旨邑惊喜失声。稻 第取出鱼钩,掂量了一下鱼的重量,说:“有的男人爱好少女,有的男人对少妇情 有独钟,江青只吃七两左右的鲫鱼,这条正合适,可见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爱好, 对么? 看在今天教你钓鱼的份上,假如有一天我去南方,你必须请我吃顿南方菜。” 稻第谈男女之事,竞像个风月老手,令旨邑刮目,便问她喜欢哪类男人,稻第笑说 她不喜欢男人。 “原来仅仅是因为我攻击了你的生活,才令你苦恼,原来这是你唯一的苦恼, 平时你是心安理得心情舒畅,从来没有为我苦恼过,也就是从不把我当回事。你早 就习惯了在情人和妻子之间游刃有余。我是心态不好,如果我为这种身份的生活感 到快乐,对我来说是罪过,我会为我的快乐感到羞耻。我爱的男人带着另一个女人 抛头露面,同床共枕,而我和他只能在门里头在黑夜里蠕动,我是只肮脏的寄生虫, 必须在你们完好的家庭与婚姻之躯体里才能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