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她不光买了口味虾,还带了啤酒,以及喝酒聊天的花生米、小鱼干、凉拌菜。 她身体健康灵活,行为举止得体,让旨邑想到肚子的胎儿,或许会长成稻笫这样的 孩子。 旨邑想起秦半两。她心有些乱,起身洗净双手,坐回来,随意问起婚纱店里的 事。稻笫说秦半两一直没有回来,表姐找了一下午都不见人,后来打通他的电话, 他竟然说,要重新考虑结婚的事情。 旨邑的心往上一跃,瞬间掉落更低处,在一个听不到回响的深渊,震颤。 “我猜想他另有所爱。那被爱的人有福了。”稻第假扮上帝的声音。 对旨邑而言,在水荆秋之前的男人,如蜻蜓点水,她的心灵如管乐器,依次吹 出各种不同的音调,吹气一停,响声就停顿了,全无留恋,从不回头;到水荆秋以 及秦半两,她的心灵变成一具弦乐器,弹过之后,弦的震动仍然保留某种声音,直 到那个声音不知不觉,逐渐消逝。 旨邑不懂上帝的心思,他想方设法破坏她和秦半两。首先设置了水荆秋,继而 让原碧成为障碍,当他预知这个障碍将被粉碎,便使用更为凶狠的一招,派一个胎 儿进驻腹中,从根本上瓦解她的梦想,不许她自由,不给她选择。上帝的仁慈都给 了谁。然而,孩子又是她愿望的实现,是无数次虔诚祷告的结果。 一切迫在眉睫,她仍对原碧心生同情。一面觉得秦半两对原碧不负责任,如果 他真的就此放弃原碧,那么,在爱情面前,他既草率,又伟大,而她此时却无法与 他一起承担与分享。她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女人。 旨邑再次与水荆秋沟通。水荆秋认为一旦旨邑生下孩子,他的前半生毁了,所 有的关系乱了,家庭没了,年近半百从零开始,不堪重负。旨邑觉得他说得有理, 但有理也不能压倒她的命运,正如某些深奥的推理可以使论敌哑口无言,却不能使 人信服。他说她的牺牲将是伟大的,要她相信,他若离了婚跟她,同样会离婚再娶 别人。她说她不要什么伟大,只想做一个能生儿育女的普通女人。他请她不要生下 来,他会对她永远感恩,因为她崇高的付出。她叫他不要将她捧上神坛,她只想要 孩子。 他们像商人谈生意那样,彼此执著于自己的利益,并试图说服对方,谁也不想 因为伟大而崇高的牺牲毁掉终身。她觉得他给她戴高帽:灌迷魂汤的做法十分可笑, 他以为她仍是恋爱中的女人,哄哄就解决了问题。她已不是那个曾经爱他而柔弱的 女人,她体内的另一个生命赋予她坚强与理智,她觉得她的言行,都是与腹中孩子 商量的结果。她并非势单力薄。 接下来他苦苦哀求她( 他的后悔一定比“不近女色”之类的警告更多) ,从他 知道她怀孕起,他说话就呃声不断:“呃……叫我怎么跟你说呢? 我是爱你呀,可 我在爱你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呃……我多么希望从来不曾遇见你。我是什么东西呀,我在谁面前都不是人了 ……呃……我的宝,我多么不愿伤害你……呃。” 她哭了,感到是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一滴冷,一滴暖,一串冷暖。她呜呜 哭出声来,仅存的那丝爱将她勒痛了。他的感情多么真实,她的心都化了。她想到 他的温存体贴,顺境中的爱那么甜蜜,如今遇到坎,他的所有甜言蜜语都只是为了 脱身。他听到她哭,她的哭扎进他的心窝,他把疼痛说与她,说他会用一辈子来弥 补她,疼她。她虽如水草一般摇摆( 摇摆的是感性,她时时为他的处境着想,对他 的描述深以为然) ,根底却无法动摇( 正如孩子在子宫盘踞) 。他感到她远比他想 象的执着,便小心提醒她,她曾说过决不为难他。她哑然失笑,惊诧他此时提起这 话,竟然不以为耻,便回答道:“你知道我受过委屈,家庭冷漠,没人疼爱,你说 过呵护我,决不伤害我。” 他呃了一声,仿佛一个破裂的水泡,语气陡地硬了起来:“我真的不再要什么 孩子了。你让我怎么跟你说? 我无法跟你说我现在的情况。为了你想要孩子这个念 头,我就必须听你的,听你的错误,谁来听我的? 你一点余地都不给我,逼得我没 有退路。” “不是念头,而是,孩子已经存在,我没有权利杀死他,你也没有。”旨邑十 分冷静。 .“那只是胎儿。求求你做掉吧,否则我们都会很难堪。有些事,我 以后会告诉你。”水荆秋语气软下来。 “不能,做掉他我便一无所有。他是生命,与我相依为命,我已经爱他了。” 旨邑滴水不进。 “本以为我们能相互提升,与众不同,却始终不能逃脱一般男女的下场,眼睁 睁看美好的故事变成悲剧。我……呃……对不起你。” “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灾难。我的肉体,我的灵魂,都将严重受损。你所谓的 灾难只是你的声誉。 你说过,人最大的卑鄙就是贪恋声誉。”旨邑继续武装自己。 “那骗子说我将栽在没害人之心和没防人之心上。其实那天我带了安全套。” “什么意思? 难道我在害你吗? 我拿自己的生命与幸福来害你吗? 教授,难道 还需要我来告诉你谁是受害者? 去他妈的骗子,他说什么我不管,可是你,教授, 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旨邑怒不可遏,水荆秋的混账话令她浑身颤栗。 “宝贝,求求你把孩子做掉吧。否则,我将得不到我的孩子,得不到父母的谅 解,我……呃……真的只有下地狱。良心在撕咬我,我……呃,难啊。” “你真认为你的精子价值超出常人? 需要我不择手段不惜一切来怀上你的孩子 ?我告诉你,现在,我恨你的种。”旨邑被他那句“害人”的话几欲气绝过去,脑子 里嗡嗡回响,耳朵里听不见别的声音。 水荆秋为自己的话道歉,表示并非旨邑所理解的意思。然而,他们已经无法继 续谈下去了。 旨邑放声恸哭,说哪怕那次死于高原车祸,也比遇上水荆秋要幸运得多。 这一次电话令旨邑疲惫不堪。胎儿在吸收她体内的营养,获取能量,消耗她的 体能。水荆秋在摧毁她的精神。这对父子( 女) 在要她的命。这以后,旨邑内心滋 长对水荆秋的厌恶,怨恨填满胸腔。她知道,如果重新全盘号虑,再做决定,必定 是另一种残忍与不堪。更需重新评估的是水荆秋,他到底是块什么玉? 是有瑕疵的 美玉,还是仿真的赝品,或是地道的次货? 上哪里寻来行家掐尖? 鉴定一个复杂深 奥的人是好是坏,有什么参照与标准? 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兽,在他努力成为 天使的时候,也有可能表现为禽兽、,她想,水荆秋最好是个禽兽,她犯不着为禽 兽的^ ‘行痛哭流涕,更犯不着为禽兽下的种搭上一辈子。 她在心里骂他,恨他,慢慢冷静了,一筹莫展。 秦半两的电话打进来,她几乎无力接听(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说他在“德 玉阁”门口,可是门上一把锁,他要和她见面。 她眼泪一涌。他唤醒了她,她忽然感觉,其实幸福近在咫尺。 “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随波逐流轻摇曳,我的家在天之涯。野 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山高云深不知处,只有梦里去寻它。”她听到远 处传来歌声。 她对秦半两说道,她在山西。 一夜美好月色,清晨却是阴霾愁苦,一副要下雨的神情。她吃了蔬菜,鸡蛋, 牛奶,比往常分量有加。 她打算去医院。听那冰冷器械悦耳地碰撞,把命交给神情举止不无蔑视的医生 护士。那享受欢快的器官,有难了;那承受痛苦的器官,有福了;那长着器官的人, 便成了欢快与莆难的器官。没有好树结坏果子,没有坏树结好果子,真心相爱就会 美好,假意恩情必遭败坏,而书实并非如此。真正有福的,是那无情的人。看那地 上的动物,蚂蚁渺小无力,懂得在夏天预备粮食;沙番软弱,却能在磐石中造房; 蝗虫没有君王,也知道分队而出。它们都是聪明的动物,惟独女人,愚不可及,只 能依靠那终结的手术台,以自相残杀的血腥宣泄报复与仇恨。 她很快对水荆秋给予了谅解,变得十分宽厚。 她想,此事并非孰对孰错,她必须承担自己的行为后果。她完全理解他的难处。 在关键时候,他与阿喀琉斯一样有忠实的本性,尽忠于自己的家庭,这使他的优点 更加突出,即便是他朝她狂吠,也是不咬人的和善,更何况他边吠边摇尾巴,显示 友好协商的良好态度。作为梅卡玛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在这件事上,他理当博得 赞美,得到一块骨头的赏赐,或者一条新的狗链,一次郊游。只可惜梅卡玛全不知 情,不知道丈夫如此良好的品性,为了妻儿,他可以跳墙,可以把人咬死。 旨邑相信,强盗的一家相亲相爱,气氛和睦宁静;刽子手的刀刃总是朝外,床 上不会有血腥,他们也有假日,也有温情,看上去比普通人家更加美满,更富人性。 积极妥协。她认了。看在情深意重的过往,她认了。《圣经》上说,好嗜酒的, 必致贫穷;好睡觉的,必穿破烂衣服。酒虽咽下舒畅,终究是咬人如毒蛇。她呢, 必是那好奸淫的,她接受惩罚。她怀着对自已的仇恨,踏上去医院的路途。 街道两边的树叶正在变黄,路上行人没什么两样。看那些愉快穿梭的女人,想 她们随身携带的子宫,她忽觉十分惬意:她们也将( 或已经) 遭遇流产、失恋、遗 弃,痛苦,洒了眼泪,得了无助,而那些树木,正在老去,被虫蛀空内心,变成一 堆烧火的废柴。 她面对妇产科的教授。“教授”称谓令她不适。 也可疑。“教授”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东西,老年斑长满一脸,嘴唇涂得鲜红, 傲坐台前,矜持而又自信,努力让人相信她可能还长着弹性卜足毫无创伤的年轻子 宫。 当教授听旨邑说先前有过堕胎经历,而此次义要重蹈覆辙,不免惊叫起来,说 旨邑还是大学本科生,又不是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怎么能这样无知与草率。旨邑 承认教授批评得正确,她原本希望教授骂她一个狗血喷头,她再哭着请求教授的原 谅,抱歉给教授添了麻烦。可是教授闭了嘴,摇摇头,仿佛暗中领悟旨邑的期盼而 予以拒绝。旨邑便小心翼翼陈词,是在安全期出了事。教授将笔一掷,几近愤怒地 说道,谁跟你说有安全期? 你们这些年轻人,全拿身体不当回事。旨邑说书上写有 安全期,并像个村妇般羞得满脸通红。她真想告诉教授,她虽已受孕,但当时并没 有快活,罪可轻罚,教授也不能断言她不拿身体当回事。教授仿佛觉得旨邑无药可 救,即便旨邑问些妇科常识,她也不予理会,叫她先做B 超检查,确诊没有其他问 题,才能手术。 旨邑躺上B 超床,交出小腹,由英文歌“whenthe man loves the women ”想 到“当精子遇上卵子”。 有两件东西把全部的人性教给了人:即本能与经验。 本能是对幸福的渴望,经验是对人类经验与堕落的知识。她感到此刻她是堕落 的,一个未婚女人子宫里隐藏的与已婚男人的爱情故事,凝结成小小胚胎,它注定 是一种耻辱与不幸,苦难与罪孽。凶为堕胎,她获得了关于堕落的知识( 包括教授 的无安全期之说) ,而她不灭的对幸福渴望的本能,反而更加决绝。她知道精神之 痛将远甚于肉体。她想有孩子,上帝不允许,上帝自有他的道理。 护士问孩子要不要留下。旨邑说不留。护士说道,有两个。旨邑问两个什么。 护士说双胞胎。旨邑弹起来,两眼直瞪前方,呆了。瞬间,有股巨大的幸福冲向她, 人欢喜了,活乏了,猛地捂面哑哭。她兴奋了,骄傲了,噙着眼泪满脸笑容。她忘 了之前的不愉快,忘了水荆秋的态度,在医院僻静处给水荆秋电话,告诉他这件天 大的喜事:双胞胎,两个孩子。 上帝。菩萨。骗子。两颗樱桃梦。都与这两个孩子有关。水荆秋听了,竟也发 出惊喜之声。她义哭了。 她不断地说是两个,两个孩子,她原本不想为难他,来医院打算做手术,但是 B超后发现,是两个孩子,他们在一起,在她的身体里,怪不得她总是那么饥饿,那 么疲惫,原来是两个,两个孩子。她不能做手术,她原本就舍不得,现在是两个孩 子,她根本没有权利剥夺他们的生命。做掉两个孩子,几乎是大屠杀。她爱他们。 她听见他们的呼唤。她是母亲,要保护他们。她说着渐渐清醒,知道自己面临的困 境.几乎要顺着墙根跪下去。水荆秋动了情,竞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不再决绝。她 看到曙光,暗自发誓,她的命和两个孩子连在一起。 旨邑将B 超结果递给教授时,手在颤抖。教授发现是两个孩子,不免在B 超单 上多花了几秒钟,态度变得极温和,说都很正常,想清楚,做掉了就没了。旨邑连 忙说不做了,她要孩子。旨邑的话得到教授的表扬,心情激动,对未来跃跃欲试, 回家仔细看B 超图中的孩子,两个神奇的小黑点,沉默不语.对生命的秘密守口如 瓶,她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 他们会慢慢告诉她。 仿佛早料到结局,上帝在旨邑身上加重了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