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爱你。我也爱你。至少插入了四根铁器,仿佛在凿松结实的水泥地面,一齐 用力,撬起一块巨大的石头。 下了一趟地狱上来,人间的烟火还在。男女之情从体内消失了。色彩从眼里淡 去了。欲望散了。 “问题”彻底解决了,留下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更大。一个人,身体里只有自 己,嚼这无味的后果,横竖已无所谓。巨大的空洞望不到头。在这虚无中,眼泪无 力浮起痛苦之舟。悲愤无风。是时候面对秦半两了。 旨邑走在路上。手在风中酸痛。她将它们装进口袋。风侵袭她的身体。全身酸 痛。她不知道该把自己藏到哪个温暖的地方。对风的敏感,使她恍惚已是风烛残年。 她想,我废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的确废了。体内不再蕴藏生机。生机勃勃 的春天,完全掉进了泥淖。一个不能生长孩子的子宫,形同虚设。她想到怎么对秦 半两言说,她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是风中的蜡烛。颤颤微微地燃烧。泪顺着肢体流到根底。慢慢耗尽自己的能 量,走向秦半两的画室,在他的画室门口骤然熄灭。大风吹灭蜡烛,也能吹旺一堆 大火。她注定要被吹灭。不,是摧残。 又一阵风。酸痛入骨。激起她对水荆秋的怨恨。她裹紧黑色风衣。头发拍打衣 背。秦半两令她冷静,冷静如赴死。通向秦半两画室的路,不再令她兴奋紧张。对 路上的一切视若无睹。快到画室之时,她接到原碧的电话( 在此之前她手机一直关 闭) ,突然对原碧满怀歉疚,她像个临死之人,对和她关系似近还远,同时又不无 戒备的原碧产生前所未有的好感——她意识到原碧是她唯一走得最近的同性朋友, 而她们彼此几乎从未坦诚相待。她宽恕了原碧的心计,宽恕了原碧对爱的手段。她 原本就没有理由埋怨原碧,当时是她自己放弃秦半两去了哈尔滨。 原碧对旨邑说,稻第这些天找不到她,老打电话来问。风吹得旨邑手发抖,她 感到握不牢手机,随时会掉下去,便告诉原碧,晚点再打电话给她,末了又叫原碧 直接到她家里来,她想和她聊聊。 到秦半两画室门口,她果然燃成一堆残烛,烛心已灭,只是漆黑。门开着。她 在大门上留的字,经过雨水冲洗,更加清晰。她才看见,她使了那么大的劲划写那 几行字。她悄无声息。落叶坠地,在脚底盘旋。恍如隔世。隔世之门敞开。他在里 面。他在画她。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正是那副装扮:头发随意盘在脑后。耳环如 稻穗长垂。衣着绿底玫红花,绣花圆领,喇叭袖( 袖边绣花与领口相同) ,收腰阔 摆。 画中的她站在窗口,垂下眼帘,注视手中的青色玉镯,神态既认真,又闲淡。 窗口投进的光线,匀净溢散,一种看不见的温柔笼罩。背后的古玩橱柜摆设简洁。 画面显得单纯而丰富,宁静又生动,理性却也诗意( 他说她就是这样的人) 。 她发现,她不如画中人美。画中人那般鲜活( 他仍在她的腮部着色) ,而她是 如此破败( 害虫仍在啃噬她的肌体) ;画中人眼露春色,而她则满目疮痍。她身体 的那团阴影慢慢靠近他,慢慢将他覆盖。 直到阴影停在画中人的脸部,他才发现异样,停了笔,回转头来,被幽灵似的 旨邑吓了一跳,转而又是一喜,继而却又一惊,喜的是他画的人回来了,惊的是画 中人竟削瘦如此,腮部的胭红也荡然无存,并非那么春意盎然地对他摇枝晃叶,她 憔悴虚弱,分明是在病中。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仿佛在凝神观察该在哪里着色,在哪里添彩。 她站不稳了,径自在扶椅上坐下来,暗自喘气,咳了两声。 他很快蹲下来,伏在她身边,说:“旨邑,你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医生。”她看见他戴着她送的玉观音,苦笑。 他既气又急,要立刻带她去医院,几乎要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 “现在已经没事了。”她抓住椅子扶手不放。她知道,接下来要对他撒谎了。 她鄙视自己。她要隐瞒自己那不光彩的烙印,掩藏已婚男人给她留下的丑陋与伤痛, 又要显示对眼前人的深情与无奈。多么虚伪。多么做作。只可惜她眼泪流尽,眼睛 干枯,不能为眼前人略有湿润。她看到桌上一份策划,知道他要去北京办画展,想 移开话题,秦半两却紧紧地抓住她的问题不放。 “我真的没事了,已经动了手术。需要一些时间调养恢复。”有一刹那她不想 撒谎,她差点直接告诉秦半两,她心里怀着对他的爱,体内却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 子,请他鄙视她,唾弃她,忘记她。然而,她耻于说出,于是为自己这尚存的廉耻 感到羞愧,同时清醒地意识到,孩子的死并没有置她于死地,对一切,她并非心如 死灰。廉耻感将逐渐复活成生的意志,欲的能力,它必将成为庞然大物,驮着她奔 向正常生活的广场,去那里调情与歌唱,与其他快乐的女子毫无区别。 秦半两这才明白,旨邑并没有去淘古玩,而是躺在医院。他认为她不该独自承 担病痛,他那时应该在她身边,守护她。 见他不问病情,只是满面愁容,她反而紧张,谎言与真相在心里冲撞。她无法 阻止它们的斗殴,她必须赶走一个,或者是谎言,或者是真相。她再也捕捉不到他 身上散发的种马气质,他只是一个物体,她有责任对这个物体作出某种解释。 “半两,你不想知道我得的什么病? ”她问。 他说:“我只要你健康活着。”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她说。 他望着她,无比惊诧。 “我得了子宫癌,切除了子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谎言从她嘴里冲出来。 真相独守腹中。 他震呆了。面对噩耗般,他慢慢站起来,仿佛剑击手,瞄准噩耗身体的重要部 位,要还以致命一剑。 然而,他放下剑,挪到她的后背,俯下身,从后面抱住她。她感觉到那双手臂 的犹豫与矛盾,先是如履薄冰,继而找到重心般,慢慢加大力量,最后稳稳地圈住 她。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突然涌起对自己的满腔仇恨,恨自己金玉其外,败絮 其中;恨自己糟蹋自己;恨自己将爱挥霍得一干二净。 他的脸紧贴她的头部。她闻到他身上的油彩味。他身上的温度就像一杯加冲牛 奶的咖啡,还有方糖。她仍然想到她的孩子。他们虽死,却已从子宫移到了她的胸 腔,他们在她的灵魂深处张灯结彩,像清明时节繁华的坟头。她的心,是孩子永久 的灵堂。那里永远都开着白色野菊花,亮着油灯,或者漆黑一片。 “傻姑娘,你该告诉我,让我在你身边。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子宫。你依旧 是我完美的爱人,迷恋的爱人。我说过,我要带你看遍世界上所有的墓地和博物馆, 我们的一生,是我们自己的,比任何人都幸福。旨邑,相信我们。等我办完这次画 展,我们就去看玛丘碧丘古城。”秦半两的脸贴上旨邑的脸。 他的滚烫。她的冰冷。 旨邑做梦都想去玛丘碧丘之巅,看那单调的石头构筑的丰富世界,在她堕入虚 妄的深渊找不到理想的彼岸时,它将给她怎样的冲击与洗礼。然而现在,她感到秦 半两的话像一只幸福的鸟,在她的枝头停落片刻,便展翅飞走,留下枝丫空虚地颤 抖。她无法带着爱情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只能独自上路。 “我已经残缺不全了……”她的声音低得只够自己听见。 旨邑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筛子,已经无法盛下秦半两的爱情。 “对不起。”她仇恨似的坚定起来,跌撞着离开画室。 旨邑恨那天下的妻子,恨梅卡玛。她一直恨梅卡玛。只是从未恨得这样具体, 这样深刻,这样理由充分。从前,恨她不用心照顾水荆秋的生活( 让他穿超短裙一 样的内裤) ,恨她不给他做饭,让他经常吃速冻食品;恨她霸占他,却不体贴他, 让她满腔爱情,全无用武之地;恨她对他的管制,从金钱到时间。 现在,又恨她装聋作哑,太阳照常从他们塌了半边天的家里升起。恨梅卡玛在 水荆秋身边,不相夫,不教子,也能让水荆秋抛弃她的一双孩子。 旨邑不能让梅卡玛沉浸于幸福当中,哪怕是虚构的幸福也不行。她必须告诉梅 卡玛,揭穿她的处境,告诉她,她温和而有学问的丈夫水荆秋已经和别人有孩子了。 只有水荆秋的痛苦才能减轻她的痛苦,减轻她的仇恨。 如何找到梅卡玛,旨邑想到稻第。在打电话给稻第之前,她颇多顾虑,是穷途 末路使她孤注一掷。 没想到稻第熟悉梅卡玛这个人,说她是他们学校附中的音乐老师,她的丈夫水 荆秋,是哈尔滨有名的历史学家。稻第问旨邑怎么会想找梅卡玛。旨邑含糊其辞。 稻笫立刻猜想旨邑的哈尔滨情人就是水荆秋。旨邑矢口否认。稻笫严肃地说:“水 荆秋曾以历史的名义搞了我们系里的一位女生,最后还是由梅卡玛出面解决了这件 事情。” 旨邑一惊,她不愿意相信。 稻第接着说道:“我本该替水荆秋与梅卡玛保守秘密。但是,旨邑,我希望你 看到真相,为了保全婚娴,那些家庭中的男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稻第嘱咐旨 邑,找梅卡玛并非好主意,吃亏的将是旨邑自己。稻笫没有用“自取其辱”这个词。 旨邑说没什么大事,谈不上吃亏。她心底认为,没有什么好主意和坏主意,只存在 她愿意和不愿意,至于吃亏,她已没什么可亏的了。 稻第说千里冰封万里飘雪的冬天就要来了,她希望旨邑能来玩一玩,她会带她 去滑雪,从山顶俯冲下来,比飙车还刺激。旨邑说那回飙车事故让她心有余悸,她 情愿死,也不想变成残废。她说到“残废”二字,把自己刺痛了。她想到一双孩子, 想到割肉的苦。她和孩子一起,魂飞魄散。她已经不是正常人,永远不可能做正常 人了。孩子永远在她的行囊里,她独自带着这沉重的秘密旅行,不知道哪座山头可 以埋下她的孩子,埋下她的痛苦,埋下她的悲伤感情。 “我毕业后到长沙T 作,等我来照顾你吧。笨丫头! ”稻笫说道。 从秦半两的画室回来,旨邑便病倒了。或许是受了风寒,头痛低烧,咳嗽,呼 吸困难,举箸无力。药流与清官手术对身体的摧残,就像风拔起了幼树的根,树的 叶子立刻萎蔫了。 大灾逢小疾,多病更脆弱。身体的每一种不适,都激起旨邑对水荆秋的怨恨。 她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她不吃药,不照料自己,只是对它的衰败感到恐惧与无助。 她依赖谢不周。她对自我的放任自流仿佛是一种撒娇,她需要谢不周法西斯式的关 怀,强制、命令、隔时审讯检查。她是他的一只小宠物,完全顺从他的喂养与教育。 他要她像猪一样,吃好睡好养好,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一定要尽快结实起来,强 大起来。 旨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将谢不周推到她的生命里,仿佛他专为她的灾难而生。 谢不周知道旨邑出去吹了风,痛心疾首,几乎要大发雷霆。 “我很心痛,你不仅在伤自己,也在伤害我。”谢不周说,声音低到似乎不愿 意让她听见。 她听见了。一字不漏。她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做那最荒诞表达时的样子( 她 从没想到这是伤害他) 。他的确在伤心。死死地盯住地板。鬓角突然冒出几根白发。 耳朵在伤心( 背对着她,沉默不语) ,整个身体都在伤心( 散发生气与难过的气息 )。 灯芯绒夹克衫的背影,透出忧虑、焦灼、甚至颓丧。 她像一只困倦的夜鸟低下了头。 她的一只手被谢不周烘热,另一只手被水荆秋冷却,放在同样的水中,随着两 个不同器官的倾向,感到水温既冷又热。 “我知道错了。我会照顾好自己,准时服药,吃好睡好,像猪一样壮实起来。” 夜鸟梦呓。四周是悄无声息的风。 “我要你有真正积极的心态,积极对待自己的身体、人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现在和未来才是最重要的。”风摇动夜树,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声音。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不甘心……不甘心。”夜鸟反复哀鸣。 “旨邑,只有弱者才会想去报复。你知不知道,那是报复自己,是加重你自己 的挫折。不要总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他例举了生活中几种遭遇惨痛的故事。 “我太软弱,太自私,太害怕,我对不起我的孩子。我后悔。我应该生下他们。 我受不了,那血团每时每刻都在我眼前晃动。天都怒了,不是吗? ”她又掉进自责 与后悔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