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包扎停当,天色已渐渐发白,月西沉淡去,有人轻叩屋门,檀轻尘起身出门, 与那人交代事情。 贺敏之心中明白,只怕这个小院,已被檀轻尘密密监视了,否则哪能偏偏赶在 颜牧带伤而走,聂十三生命垂危之际前来? 当下也不动声色,走到床边,见聂十三虽昏迷着,呼吸却匀净,略放下心来, 走到后院西屋叫醒老刘夫妇。 贺敏之一早就与他们说,哪怕闹得天翻地覆,自管睡觉就是,这二人出身市井, 最是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勤恳安静,每每有事,只作天聋地哑。 贺敏之叮嘱道:“我今日要去大理寺,你们好好照顾十三,若有什么事,就去 大理寺找我,或者去十一王爷府邸,报我的名字寻他帮忙。” 反复说了好几次,才回到前屋,檀轻尘在晨光中笑得格外柔和,道:“伺候寿 王的小英子已报了丧,敏之赶紧换了衣服去大理寺罢。” 贺敏之整装完出门,却发现檀轻尘正立在轿子前侯着,忙道:“不劳摄政王。” 檀轻尘走上前,帮他理了理衣领,小心的往下压了压,不让领口靠着颈子上的 瘀青,道:“你脸色不太好,坐我的轿子过去。” 贺敏之不敢太过推拒,掀开轿帘,却怔了怔。 摄政王的轿子极是宽大奢华不说,只见一个矮几上放着一碗碧粳米的粥,一碟 凉拌莴笋,一碟拌豆腐。 贺敏之到大理寺时,杨陆已站在殿外等着。 见到他忙大步走近迎接,笑道:“贺少卿总算来了!” 携了他的手,喜形于色,当日贺敏之被降职,杨陆连上三道折子为他说情,均 被文帝驳回,这次他被擢升为少卿,杨陆比谁都欢喜。 却一眼瞥见他后脑处包扎着白纱,又看到他脖颈上的伤痕,又惊又怒,道: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谁如此大胆?” 贺敏之素来与他交好,听他关心,也自感动,笑道:“没什么,不小心碰伤了。” 见杨陆一脸不信,岔开话题道:“摄政王命我去寿王府看看,把死因查个明白, 就怕寿王是因为被贬,被小人害了,那咱们可有得头痛了。” 说着叫了陈仵作,急急奔赴寿王府。 杨陆赶不及再问,心中却颇为怜惜,贺敏之年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又是自幼 失怙,除了个聂十三再无亲人,近日听闻聂十三重病,也不知他怎么熬下来。头颈 处分明就是被人重手所伤,心中暗自决定要查出这人,严加惩治。 身边胡寺监笑道:“大人可是在琢磨贺少卿的伤痕?” 杨陆点头。 胡寺监笑得古怪:“卑职斗胆,劝大人还是算啦。” 这胡寺监专爱打探各式消息,从街头巷尾到宫廷各府,尽是他眼之所注耳之所 竖,一提到别人不知的诸般趣闻秘事,尤其是欢场床头之事,登时口沫横飞浑身来 劲,这毛病害他多年不得升迁,但兴趣所在,正是百折而不挠,屡挫而不改。 不待杨陆发问,自己便兴致勃勃的低声说道:“大人可知,先帝生前极是宠爱 贺大人,驾崩那夜,贺大人却是在宫中与摄政王一起?” 装模作样低咳一声,续道:“贺大人手段高得很,这伤……也许是摄政王龙精 虎猛……” 杨陆断喝道:“住口!你这般出言毁谤摄政王和我大理寺少卿,该当何罪?” 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胡寺监轻轻刮自己两耳光,却悄声道:“啊呸,什么玩意儿!官儿做得越大, 越是不爱听实话!就装吧,谁不知你在家天天被老婆打骂得跟烂羊头也似!” 贺敏之刚到寿王府,一名身着青衣的首领太监便迎了上来,行礼笑道:“小英 子给贺大人请安,大人辛苦。” 贺敏之吩咐道:“着人带着陈师傅下去喝茶,本官亲自验看寿王。” 傅少阳一脸浮肿,咽喉处鼓满异常,腹部明显胀起,双眼大睁,凝固着死前的 凄惨惊怖。 贺敏之微微一叹,手按在他腹部,感觉到被撑得薄薄的肌肉下,竟是七八个硬 硬的圆环。 心下雪亮,想必是小英子等人,把有弹性的金属圆环用特制药剂粘住,拧成长 条状,从后庭塞入寿王腹中,那种粘剂遇热融化,逐渐弹开,慢慢撑破肠道,在腹 腔中完全打开,将寿王活活撑死。 不寒而栗,招手让小英子过来,低声问道:“这法子是谁教你们的?” 小英子极是得意,笑道:“这法子是奴才想的……” “摄政王说了,寿王性子贪又急躁,让我把他填得满些,却得杀杀他的脾气, 死得慢些才好,奴才便想了这么个法子,大人觉着好不好?” 又指着寿王咽喉,道:“一入夜就请寿王用了逍遥圆环,到四更他却还不肯解 脱,没法子,奴才便自作主张,请寿王用了半个馒头,不小心堵住了喉咙……” 贺敏之神色微变,转身洗了手,落座凝视小英子,半晌弯起嘴角,笑了笑,道 :“这法子好得很!你叫小英子?聪明得紧啊,这些日子都是你伺候寿王?” 小英子眼珠滴溜溜的直转,突然噗通一声跪倒:“贺大人……饶奴才一命罢! ” 贺敏之冷冷道:“这话怎么说?” 小英子口齿琅琅,道:“王爷交代过奴才,要是大人冲奴才发脾气,奴才这条 小命大概还能保住,若大人笑眯眯的称赞,还细细打听奴才在寿王身边的事,那便 是想要奴才的命了!” 贺敏之心中一凉,道:“摄政王还有别的话交代吗?” 小英子怦怦的磕头,神色却不慌张,曼声道:“王爷说,奴才还有用,求大人 放过奴才……王爷还说,他不像先帝那样任由着大人,还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贺敏之听了大笑出声,半晌停住,神情一派厌恶萧索,声音嘶哑,道:“你不 用求我,有你家王爷在,我怎敢杀你?” 命陈仵作等人过来,淡淡道:“寿王本就患了膨症,活不过几日,吃饭时又不 小心,一口馒头噎死了。既非他杀,跟大理寺也就毫无关系,咱们这便回去罢。” 说罢起身出门,小英子先行跑到门口,跪着恭送,却被贺敏之抬脚踹了心窝, 倒在地上翻滚。 摄政王府。 檀平禀道:“粥和菜一口没动。踹了小英子一脚。” 檀轻尘静静看着奏折,提笔批完,方笑道:“慢慢耗着吧。” 贺敏之回到家中,便看到傅临意大马金刀的坐在院子里喝茶发呆,不禁喜道: “你还亲自过来了?” 傅临意抬眼看他:“我不放心你们,早上过来瞧瞧,果然又出事了,便调了府 里几个能干的下人过来,那刘叔刘婶哪里顶用?我看他们也胆小怕事,做主赏了银 子打发他们去了。” 见他皱着眉,忙道:“是王爷我自个儿的银子,没敢翻贺大人的体己。” 贺敏之立即笑道:“那敢情好,王爷破费。” 傅临意含笑看着他,却发现他脖颈带伤,怒道:“谁打你了?这般大胆?还痛 不痛?” 贺敏之笑着说不小心磕着而已,鼻端闻到浓烈的药香,忙问道:“熬的什么药?” 傅临意瞥他一眼:“都是你舍不得买的固本培源补气益体的上好药材,太医院 李掌院开的方子。” 傅临意虽大大咧咧,但心思颇细,照顾周到,竟略过了路人鼎,直接找到李掌 院开了方子,贺敏之心中感激,笑道:“我先去看十三,你留着吃饭,我亲自做给 你吃。”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眼瞅着天已经黑透,贺敏之还踪影全无, 傅临意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怒不可遏,推开屋门便闯了进去。 却见贺敏之趴在床边,静静睡着了,半边脸压在聂十三的手掌上,一条胳膊牢 牢锁着聂十三的腰,黯淡的夜色中,苍白如纸的脸上却带着一个全然满足的笑容。 此情此景只看得傅临意心中一酸,眼眶也热了,忙轻手轻脚出门。 檀轻尘正立在门外,笼在月光下。 身形有些孤寂。 傅临意叹口气:“十四弟,放过他们。” 想了想,终于说道:“敏之是咱们的亲人。” 檀轻尘道:“你知道了?” 傅临意道:“我比你大两岁,小时候见过五皇姐,贺敏之入朝以来,皇兄待他 种种情状,我难道还猜不出?所以你在临州出事,我才会找他帮忙。” 檀轻尘点点头,径自走到屋门前,便要推门而入。 傅临意拉住他,轻声道:“不要打扰他们……敏之气色也不太好。” 檀轻尘眼眸中怒气一闪而逝,掌风到处,门砰的一声打开,大步走到床前,扬 起手,却有些迟疑,似乎没有想好叫醒他的方式。 贺敏之睡梦中却感觉到了危险,猝然清醒,目光如雪水,冷而清澈。 四目相对,良久,檀轻尘轻轻一笑:“我饿了。” 一顿饭,宾主尽不欢。 贺敏之一脸倦色病容,几乎一句话不说。 傅临意面有忧色,勉强说笑几句。 檀轻尘静静吃饭,吃完放下筷子,突然道:“十一哥,你可还记得燕夜来?” 傅临意一怔,檀轻尘已笑道:“我一直没碰过燕夜来,你可知道原因?” 眸光转向贺敏之,势在必得的从容,声音里有一丝隐约的快意:“有敏之在, 我何必要一个赝品?” 傅临意心往下一沉。 贺敏之恍若未闻,哑声道:“那个小英子,刻毒狡诈,是个小人。” 檀轻尘点头:“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用人却要不拘一格。小人也有小人的 用法和用处,你先莫要动他。” 贺敏之借机转开话题,恭敬道:“我明白。天色不早,二位王爷请回吧,我头 痛得厉害,也该休息了。” 檀轻尘一笑,起身告辞,却道:“以后有话直说,无需绕这么大个弯子。” 关上门,斜靠在门上,贺敏之长出一口气,手心里满是冷汗。 虽说那夜长谈,终于知道檀轻尘的心机之深沉谋略之远大已远非自己能猜测洞 悉,可贺敏之也历经世事浮沉人心鬼蜮,并不至于怕成这样。却不知为何,突然就 对檀轻尘怕到了骨子里。 檀轻尘于驾驭人心一事早已不需七弦心琴这等外物,折磨贺敏之更是轻而易举, 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整个人都似在油锅中翻来覆去的煎熬。 檀轻尘出手救了聂十三,贺敏之却猜不透他的下一步,只觉得身处虎口,死也 罢了,却不知何时死,为何死,更怕他以聂十三的伤势要挟。 心中一根弦绷得死紧,惊弓之鸟一般,几乎听不得摄政王三字,檀轻尘越是毫 无动作,他越是惴惴不安。他越是不安,檀轻尘越是说不出的恼怒,越发不动声色。 贺敏之战战兢兢一天天挨日子,心力交瘁,只瘦得下巴颌尖削,面无血色,春 水般灵动多情的眼眸常带着三分惶恐脆弱,每每看得傅临意心里揪得慌,抽空找檀 轻尘说过几次,檀轻尘总是淡漠的笑着,既不着急,也不答言。 最后一次生生捏断了手中的斑管紫毫笔,笑道:“我既不会强他,也不会伤他, 他自寻烦恼想不明白,十一哥何苦逼我放手让我一世伤心?是情皆孽,无人不苦。 有这闲情逸致,不妨劝劝他去。” 幸好数日来檀轻尘政务缠身,极少再登门探访。 这天刚刚巳初,贺敏之已悄悄从大理寺溜了,杨陆看到不禁苦笑,知他心不在 此,也只得睁一眼闭一眼,自行拿了案卷审看。 贺敏之一路快步回家,走到门口却发现忘记带钥匙。 这些天他出门即锁,也不管家中还有下人,似乎一道铜锁便能护得聂十三周全 一般,傅临意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也不说他。 贺敏之喘定了气,正打算回去取钥匙,那扇半旧的黑纹木门突然“吱呀”一声 向内打开,聂十三含笑笔直站着,双目粲粲如星。 聂十三见他只顾发愣,伸手抹去他前额的汗珠,笑道:“十五,你瘦多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