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出在狗身上 柳东眼儿直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没有进去也没有出来,清醒白醒就没有 了,你咋整?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人在埋头工作,柳东进门时都认出了他,却没有一个过来 打招呼的,悲痛使然。一个姑娘突然伏案痛哭,那是王蓉生的女朋友。 柳东顷刻间全没有了方寸,愣了半天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钱来,十元二十元还 是五十元的他也记不清了,总之不会是一百元的,他自己还那么难呢。他说我走 了,我们那里,是人不是人,谁死了都要打丧伙,这是我的一点子心意,还说些 什么他也记不清了,总之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他觉得他和报社谁也不欠谁了,平觑。 柳东伏在府河边的石栏上,拼命地想把这件事想清楚,人家到底是知识分子 啦,见天给成千上万的读者洗脑壳,摆弄你一个小小的汽车修理工,单摆弄你一 人,那都是抬举你了。歹毒哟,回马一枪原来是这样的呢,你心里有火,别人就 釜底抽薪,或者干脆连釜都砸个球的了,叫你什么痰都喷不出来,这下,你踏实 了?柳东把头都想爆了,死活就是想不起他当时还说了些什么话。这事就这么算 了?我说过这话吗?我真会这么傻?我的稀饭又化成水了? 老苏在厂里急急地侯着柳东,把柳东的遭遇听完后一阵地洗刷," 说你是个 傻瓜呢你说你只是半瓜!这件事没有完,你脸皮薄我去,狂摇狗日报社,摇多摇 少你看着给点辛苦费和见义勇为奖。你以为报社的钱是好来的?球!羊毛出在狗 身上。" 老苏仇恨满胸膛的说走就要走,柳东却突然想起那个报贩来,老苏说那 人死了,还在医院停起的,他老婆守寡也守不长,你放心,因为他老婆之漂亮, 之喔哟,之不摆! 老苏很快就把电话打回厂里来了,说报社只赔三千,整死个舅子再不肯多出 一分钱妈哟嘞这是啥子世道,还叫不叫穷人活了?老苏因又劝慰柳东:但是三千 块钱也是钱哪,积少成多嘛,真要闹到法院还不知道咋判呢,法院和报社都是上 层建筑,是通烟杆儿,你我这些经济基础妄图给人家作对走绺那是找死,算球了, 三千就三千,总比一分都没有强,你说呢柳东?柳东怔了怔,三千就三千。老苏 说那你还不快来签字,人家快下班了,消根儿不过夜嘛。这是一句麻将术语,你 懂就懂,不懂就算了。 柳东和老苏出报社的时候,贼一样不敢抬头看人,怀里装着那沓子钱,赃似 的烧心燎肺。他们在府河边上停下,眼瞅着四处再无人关注他们,柳东就把钱一 张张数一遍,老苏的嘴一张一合地帮着数。柳东给老苏一千,够了吧?老苏忙说 够了够了,你我要打多少通宵麻将才能赢一千或者输一千呀,你是受害者嘛,拿 个大头,天理能容,天理能容。柳东无话。他想他还要给谁再分一千,这样他七 跷八拱的心才能安静些。 柳东和老苏回到厂里时丁爷已然醉醺醺的了,正哼京剧:苏三离了洪桐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主力都在东西面,前门只有一个班,院里正在摆酒宴,他们喝 酒猜拳闹翻天…… 丁爷常把牛胯扯到马胯上,酒后酒前都这样。 丁爷是旗人,祖上是给皇上看陵的,很早以前只身从北方来。柳东很敬重他。 柳东想给丁爷分些钱,又改变了主意。 这一天全厂没有一件活路,十几个员工早就作了鸟兽散。眼瞅着这厂子是办 不动了。这厂里人人都知道,却人人都不说,就像一个垂死的人,他身边谁都知 道,却谁都不说一样。 报贩的家境比柳东强很多,居然有大彩电,更居然有空调,客厅大得漫无边 际,墙上挂满各式祭幛,堆在客厅一角的太空被踏花被毛毯之类,如小山,大约 几代人都用不完,款待吊唁者的居然是二百多块钱一条的" 云烟" ,他家里还有, 哇噻,一个水族馆。几尾银龙鱼,轻漫地款款云游。满屋子都是窜来窜去的客人。 大热的天,那么多人抽烟,关了窗户狂吹空调,空气就邋遢到极端。饭厅的餐桌 上摆放纸笔砚墨,这便是来宾接待处了,人们送上祭礼,在签名簿上签个名,在 剪裁好的黄纸条上写下" 千古" 之类的挽联,便走向客厅,随意坐了,嗡嗡营营 地说些死者的长处,谴责些交通现状,看样子彼此都熟识,有臂佩青纱的死者近 亲,便奉上烟茶。 柳东在" 接待处" 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登记送钱物者的是一个老头,接过 信封后有些惊讶,这里面有整整一千元,迄今为止最厚重的一份丧礼。旁观者看 柳东的目光,有了异样。" 请问您是老谭的……" " 一个朋友。" 柳东说。 " 噢,没见过。是在……里面认识的?" " 算是吧," 柳东说。想起" 浪子回头" 那篇文章,心里颇感慨。 " 难友,难友。" " 难友," 柳东说,思忖要不要把自己检举了然后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这 时有两位小妇人搀出另一位小妇人来,给人的感觉她已然是哭干了。她由人搀着, 依次走到吊唁者面前,奄奄一息地道着谢,这样就到了柳东面前,抬起手," 你 是……" 她说,更见奄奄一息。" 老谭的难友," 柳东介绍自己说。她柔弱凄婉 地笑笑,眼里顿时有一种幽然的意会。柳东拉起她的手摇了摇。她的手粘乎乎的, 很小。她叫洪雨。 洪雨很美丽。成都话形容这种美很过瘾--这个婆娘之漂亮,之巴适,之不摆。 柳东后来一直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把自己坦白了说自己就是那个不懂事的买报纸的 傻瓜,他当时没有说,以后就再说不出口了。 第二天柳东又去了报贩家,心说自己并不是冲那个小妇人去的。其实却是。 报贩的七亲八戚正商量他的后事,人要停几天,在哪里告别哪里火化,哪里的公 墓风水最好最养人……办丧事却没有比柳东更在行的了,三十多岁的人了,死过 爸妈死过老前辈死过朋友,死了谁他都是全程操办,再加上他给报贩随了那样重 的一份丧礼,他就有了威望,在丧事中指手画脚吆三喝四,忙得煞是风光,得空 就往洪雨跟前凑,征询她有什么意见。洪雨的面色好些了,极端细腻的脸皮上洇 出一些血色,于恹恹中更见柔媚。柳东主张在火葬场等骨灰时一定要租一间休息 室,让洪雨坐一坐。 -------- 流行小说